□譚潁佳/文
俗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進行學術研究,方法至關重要。中國古代時,孟子提出的“以意逆志”和“知人論世”之說,雖不是以文學而言,卻也算是最早形成的基本方法。在文學研究中自覺提出方法論的問題,則是20世紀初開始的事,最早討論文學研究法的著作是姚永樸1922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文學研究法》。本文所使用的方法則是胡適的“實驗主義的方法”。胡適很早就確立了自己的一套研究方法:早期“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后期“制因以求果的實驗的方法,循果以推因的歷史的方法”,并且還在自己的文章中注重哲學方法論的研究,如《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中討論清代考證學的歸納法和演繹法;《中國哲學史大綱》(導言)中討論審定史料的方法和整理史料的方法;《<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中討論整理國故的方法。
通過對胡適思想的研究發(fā)現(xiàn)其哲學方法論主要來源于三種,分別是中國傳統(tǒng)考證學方法、赫胥黎的“存疑主義”方法與進化論哲學、杜威的實驗主義哲學[1]。胡適“實驗主義的方法”則為三者的結合,胡適從清代漢學家使用根據(jù)例證來歸納的方法稱為“考證學的方法”,接著,胡適從赫胥黎的進化論哲學中提取出“歷史的方法”,這種方法便是從已知的事實來推未知的事實或原因的方法,也被稱為“循果以推因”的方法,赫胥黎用這種方法,從歷史的證據(jù)中歸納出了“物競天擇”的原理。最后,從杜威的實驗主義哲學中吸取與發(fā)展“實驗的方法”,先假定一個通則,然后通過大量的科學實驗數(shù)據(jù),來證明或者證偽[2]。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三者其實是一類方法。方法是研究的工具,由于研究的對象、研究目的的不同,所使用的方法也不同。世上并不存在有哪一種方法可以在所有的文學研究中都適用。胡適的“實驗主義的方法”屬于思維的形式,具有普遍性,因此,本文將使用“實驗主義的方法”來研究丁玲的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3]。
丁玲,是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壇中始終繞不開的一位作家?!段以谙即宓臅r候》這篇小說曾引起廣泛的討論和爭議,比如周揚認為丁玲的這篇小說暴露出極端個人主義思想發(fā)展到了和工人階級和勞動群眾尖銳對立的地步,在隨后的整風運動中也被當作“毒草”重新發(fā)表出來并大加批判。而筆者通過以往丁玲作品分析,丁玲作為女性現(xiàn)代命運的探索者,主要針對的是從傳統(tǒng)生活秩序中掙扎和脫離出來的現(xiàn)代女性,描寫她們?nèi)绾螌ふ倚碌纳畹缆罚约皩π碌纳螒B(tài)的探索和超越。因此,在假設上,筆者認為《我在霞村的時候》這篇文章,完全不是所謂的反黨小說、“毒草”,而是純粹的女性關懷小說,甚至還是支持女性加入革命的小說。
《我在霞村的時候》是丁玲通過想象刻畫了一個為革命獻出身體的女革命者回村的故事,在整篇小說中使用的最多的便是通過第一人稱“我”的敘述,以我見、我感、我聞來展現(xiàn)各個視角下對“貞貞”的面貌描寫和看法,全文共出現(xiàn)了貞貞的四類形象,即“破銅爛鐵般的女人”“英雄般的人”“倒霉的女人”“找活路的人”。通過各個視角下的形象便可考證丁玲的真正意圖,以及驗證假設的真?zhèn)蝃4]。
在四類形象中,“破銅爛鐵般的女人”和“英雄般的人”是明顯的從政治視角上對“貞貞”進行評價的。
“我”剛開始是完全不知道貞貞的存在,對貞貞的評價也是通過旁人而知曉,在第一次村民的聚集中,玉娃和友人的對話對貞貞“有些怕”“怕什么,不也是人么,更標致了呢”,在雜貨鋪那又聽到老板說“聽說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最起碼一百個男人總睡過”,老板娘說“向來就風風雪雪的”“在這街上浪來浪去”,又在河邊聽到打水婦人說“弄得比破鞋還不如”“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在這些村民眼中貞貞是妖魔化的,他們不知道貞貞做的是革命工作,以為貞貞作了日本人的“官太太”,所以男性村民對她是一種“嫌厭”和“卑視”的態(tài)度,認為她喪失了貞潔,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回來的,這些婦女因為有了貞貞才看出自己的“圣潔”,在這類人眼中貞貞被鬼子抓住就應該用性命反抗,做一個“貞潔烈女”。
在這些人“村民”視角下貞貞是一個“如破銅爛鐵般的女人”,展現(xiàn)了一種把貞操神圣化的傾向,顯然在這里隱含作者對此形象是不認可的,通過敘述把雜貨鋪的老板的形象通過眼睛描寫成一個猥瑣的人,他的眼睛“小”“一眨一眨的”“做出一副正經(jīng)的樣子”,老板娘也被形容成“那老婆子”,聽完打水婦人的話后天氣也發(fā)生了轉變“變成一片灰色的天”“幾株枯枝的樹,疏疏朗朗的劃在那死寂的鉛色的天上”,也通過后文“我”眼見的貞貞“一點點有病的象征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的形象與村民眼中的形象形成了反諷,這些反映出丁玲對傳統(tǒng)貞操觀念的鄙視。
“我”最先是通過馬同志了解到貞貞的,知道貞貞在日本人那里干了一年多,是個英雄的人物?!拔摇笔求@詫和欽佩,因此在和雜貨鋪老板等人聊天是忍住氣的,散步是不愉快的。因為貞貞是一個“英雄般的人”,活動分子對她非常好,而“我”和貞貞的關系也非常密切“誰都不能缺少誰”,兩人之間的閑談也是“于我的學習和休養(yǎng),都是非常有幫助的?!?/p>
在“我”和以馬同志為主的視角下,貞貞是“英雄般的人”的形象,隱含作者顯然是認可的。馬同志的眼睛和雜貨老板的眼睛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從中可以看見“愉悅、熱情的光輝”,貞貞的出場運用了不見其人但見其聲的方式,表現(xiàn)貞貞性格的可愛,這里和村民眼中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兩級,正是由于兩方對貞貞站的政治立場的了解程度不同,因為我們知道貞貞是在為革命工作,因此貞貞的失貞在“我”和馬同志等人的眼光中是令人敬佩的,所以“我”不斷表示希望貞貞能夠嫁給夏大寶而得到一個溫暖的家,不應該受到貞操觀念的限制。因為她的革命行為把失貞變成了“貞貞”,成為一名英雄、一個純潔的女人,也因為加入革命,貞貞最終可以離開受到精神壓迫的霞村去新的地方治病和學習。該形象背后展現(xiàn)了隱含作者對“戰(zhàn)斗”女性的支持,“命比貞潔更重要”的貞貞為了活命能夠放棄她的身體“最神圣的部分”,但又為革命可以放棄性命,為傳遞情報昏迷一周。丁玲不僅通過對“破銅爛鐵般的女人”形象的反對,表達出“女性失貞≠民族貞操的喪失”,反對長期以來把女性受外來侵略者強暴的身體比喻為民族的受侵略,又通過貞貞的“英雄般的人”形象,展現(xiàn)出“貞操不是被放在女性的陰道里的”。
除了顯性政治文本中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對女性加入革命的贊同,在“倒霉的女人”和“找活路的人”這兩類形象中又可以看出一個隱性的女性文本。
“我”進一步了解貞貞的故事時,女黨員阿桂第一次聽到貞貞的事的晚上,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不住地唉聲嘆氣,不斷地說 “我們女人真作孽”“做了女人真倒霉”,在貞貞講故事的時候還緊緊地靠在她身邊,傳達出她的同情和難受;貞貞的母親則是不斷地哭;劉二媽認為貞貞像是命定下一般,本來在山上可以跑走的,卻恰好為了賭氣跑去天主教堂,就那一忽兒,落在了火坑,無法再許給好人家,是一個倒霉的女人;夏大寶則認為如果不是自己太窮又沒有膽子帶著貞貞逃跑,她是不會遇到這樣倒霉的事情,所以夏大寶在貞貞出事后總去看貞貞的父母,在貞貞回來后又去求親。
阿桂、貞貞家人、夏大寶他們的眼中貞貞是個“倒霉的女人”,面對貞貞他們表達了傷感和無限的同情。從表層上看,這些人知道貞貞的革命貢獻但還是用貞潔來評價貞貞,但是正是這種形象從深層上表現(xiàn)貞貞的遭遇是非常痛苦的,體現(xiàn)丁玲對“戰(zhàn)斗”中受傷女性的深切關懷,首先,在敘述苦難上,雖然貞貞是平靜的,但是通過阿桂的反應,和“我”心理想法的矛盾糾結“我以為那說話的人是絲毫沒有意識到想博得別人的同情的,縱是別人正在為她分擔了那些罪行,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這樣的一靜一動和糾結的交叉中,隱含作者完成了不對受害者造成二次傷害的苦難敘述,凸顯了對女性的尊重;其次,深刻地指出了“受傷”女性實際面對的問題:婚姻問題和生存問題,通過貞貞的家人視角認為如果不是夏大寶,其他人是不肯來要貞貞的,別人是不會要“被鬼子用過的女人”,有革命光環(huán)的貞貞都無法避免在霞村受到言論歧視,女性是可以為革命而獻身,但是在獻身之后的生存境況是需要保障的,不能只是一味地傳達出無用的同情;最后,通過夏大寶的癡癡等待也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對“受傷”女性的關懷,在夏大寶的眼中不以貞貞的失貞來否定貞貞,而認為是自己配不上貞貞,從懦弱的男孩成長為一個“小排長”的事業(yè)有成的男人,說出可以為了貞貞快樂,而犧牲性命的話語。
“我”和貞貞見面之后,貞貞談到自己的事情,她不知道村民對她的具體評價,但是她通過村民等人的行為意識到村里的人都把她當做了“一個外路人”,有親熱的、逃避的,都愛偷偷的瞧,沒有人把她當做原來的貞貞看待,在她自己的視角下她只是一個不斷“找活路的人”,對自己過去的苦難認為現(xiàn)在想來是沒有什么的,就像“那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通過貞貞自己視角下的形象,抒發(fā)出“我一點也沒有變”,一定程度上是對前面三種形象的反駁,既不是被妖魔化的“破銅爛鐵般的女人”,也不是神圣化的“英雄般的人”、需要人同情的“倒霉的女人”,通過貞貞的口側面表達了隱含作者對“找活路的”貞貞的同情,不需要別人的定義,她并沒有那么高尚,為社會、為革命,她一直都是在為自己不斷的抗爭,送情報也是出于自己的本來的淳樸意識。正如丁玲自己所寫的“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他們不是鐵打的”,正是貞貞自己視角下的形象讓貞貞本人超越了一般的政治革命文本,她不是劉胡蘭式的英雄,只是一個女子,但她的命運是值得關注的,社會上對她的偏見是不合理的。
由此,通過上文“求證”四類人物形象的事實證據(jù)可知,《我在霞村的時候》這篇小說的確是展現(xiàn)了丁玲希望女性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參加革命加入“戰(zhàn)斗”之中,同時也表達了對其中“受傷”女性的關懷。在論文寫作中,除了提出“假定”,還要用充分嚴格的事實證據(jù),證明“假設”,撥開材料的層層迷霧去循果推因。研究文學,要用一定的方法,而方法與研究材料是不可分割的?!?/p>
引用
[1] 趙敏俐.“五四”前后古典文學研究方法論的更新[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9(4):10-15.
[2] 席云舒.胡適的哲學方法論及其來源[J].社會科學論壇,2016(6):21-48.
[3] 張保生.法學與歷史學事實認定方法的比較[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1):1-12.
[4] 鄧玉久.從女性形象看丁玲創(chuàng)作的變化[J].小說評論,2008(s2):4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