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見習記者 涂思敏
走在通勤路上,站在地鐵車廂,有沒有哪一刻,你希望一切都停下來,你希望不再向“我的人生也只能這樣了”的謊言妥協(xié)?在疲憊而麻木的日常生活里,你有沒有渴望過一種完全的解脫,一種獨屬于自我空間的回歸?
繼《又是吳海英》與《我的大叔》后,韓國編劇樸惠英又為觀眾奉獻了一部“能夠引發(fā)人共感的瞬間的共同體”的韓劇《我的出走日記》。通過講述三姐弟平凡而日常的生活,展現(xiàn)他們的困擾、掙扎、痛苦與解脫,她希望觀眾在觀看劇中人物如何面對創(chuàng)傷,如何自我治愈時,內心也能獲得暫時的解脫?!拔覉孕?,如果我能夠填補自己內心缺陷的話,我覺得我也可以填補別人的缺陷?;盍诉@么久以來,我好像從來沒有嘗試過解放或是被填滿的感覺。我覺得有很多用心生活的人,好像從來沒有嘗試過這種感覺,讓我解放,去填滿缺陷,享受到快樂,感受到幸福吧。”樸惠英在一次采訪中說道。
在《我的出走日記》中,主人公三姐弟廉琦貞、廉昌熙、廉美貞生活在兩種不平衡的時間里——他們工作的地方在首爾,居住的地方卻是離首爾50公里、車程1小時以上的京畿道山浦市的一個鄉(xiāng)村。這里的交通和生活都不便利,錯過了巴士只能步行回家,要去商店和理發(fā)店只能走去市中心。
在城市與鄉(xiāng)村這兩種不對等的物理空間里,故事的敘事節(jié)奏形成了一種自如的急與緩。一方面,他們從小就生長在鄉(xiāng)村,是在烈日下勞作、在田野麥梗中奔跑成長的人。這樣的經(jīng)歷賦予了他們對生活與眾不同的詩意觀察,也讓他們在陷入困頓時會獲得意想不到的答案。
另一方面,對三姐弟而言,他們生命中有一半的時間都被耗費在了路上,在身份上不僅不會被承認為“新首爾人”,同時還要支付著成為“首爾人”的諸多代價。
從物理距離來說,他們就像是這個城市的“局外人”,長時間的通勤壓榨著他們,讓他們的人生始終處于一種疲憊狀態(tài)中,日常的生活計劃也要被通勤時間所支配——擔心錯過末班車而永遠無法完整地參加同事的聚會,和男朋友的約會時間只能約在固定時間……他們被迫成為那個被“困”在路上的人。因此,在劇中,我們看到最多的就是三姐弟排隊等待公交車、疲憊地在地鐵上抓著吊環(huán)、早晨在車廂里昏昏欲睡的鏡頭。
二哥廉昌熙曾經(jīng)這樣想過:“如果我出生在首爾,我的整個人生是不是會不一樣?”
長距離通勤只是造成他們疲憊生活的一個客觀原因,更多的成因是心理層面的。大姐廉琦貞性格熱烈奔放、敢愛敢恨,可她這種完全付出式的愛卻從來沒有獲得過對等的存在,讓她一直在追愛的路上屢敗屢戰(zhàn)。二哥廉昌熙是勤懇賣力的“社畜”(網(wǎng)絡流行詞,指在公司很順從地工作,被公司當作牲畜一樣壓榨的員工),可辛勤的付出卻一直沒有等來升職的機會。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他與父親的關系也一直岌岌可危。小妹廉美貞細膩敏感,內心世界浪漫而豐富,但極度內向的性格與“逃避型人格”讓她成了職場上的“隱形人”,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也沒有人愿意去了解她。
三姐弟的煩惱其實并不新鮮,甚至是我們很多人的“縮影”。當廉美貞感嘆道,“我累了,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出了問題,但我就是累了。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像在工作;清醒的每個瞬間都在勞動。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沒有任何人喜歡我”,作為觀眾的我們也會不禁發(fā)出追問:“他們,也就是我們,該如何擺脫這樣的生活呢?”
德國韓裔哲學家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一書中提到這樣一個觀念:“在一個匱乏的時代,人們專注于吸收和同化,而在過剩的時代,問題是如何排斥和拒絕?!痹谌缃襁@樣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同時處理不同的信息和工作,這種多任務性質的過度積極使得人們無法接受無聊,更無法培養(yǎng)專注力。同時,社會的原子化和公共事業(yè)的退化使得個體淪為最赤裸的生命,工作和生活失去了目的性和意義性,造成了一種孤獨的倦怠感。
1. 廉昌熙、廉琦貞和廉美貞三人走在山浦的鄉(xiāng)村小道上。(圖片來源:豆瓣)
2.“解放同好會”的三人在咖啡館交談。(圖片來源:豆瓣)
樸惠英敏銳地捕捉到在這種個人原子化的時代里,每個人都在對抗著自己的痛苦,西西弗斯推著永不能停止的巨石,而我們每個人的存在性對抗就是讓自己不要下墜,不讓自己去習慣庸常,習慣無意義感,習慣心靈的漠然與空白。所以廉美貞,那個沉默內向的廉美貞,在經(jīng)歷了被上司當眾霸凌,因幫前男友擔保而被迫背上大額欠款后,決定真誠面對自己的內心,不再逃避,想要從那種“就這樣活下去就可以”的生活中出走。她和公司中其他兩個與她有著相似困擾的人成立了一個“解放同好會”,定下了三條規(guī)則:一是不去假裝幸福;二是不去假裝不幸;三是對自己和他人誠實以待。他們每周向彼此分享自己寫的日記,盡全力感受生活,盡全力讓自己心靈的重負減輕下來。
《我的出走日記》海報。(圖片來源:豆瓣)
除了三姐弟以外,本劇的另一個重點刻畫的人物是具先生。具先生,一個以闖入者的姿態(tài)登場的人,他是這個沉悶單一的物理空間的打破者,同時也是一個城市生活的逃離者,一個沉湎在過去中的人,一個如編劇所說“誠實得像被判了無期徒刑般的中年男人”。
具先生并不是自主選擇來到鄉(xiāng)村的——患抑郁癥的女友因為他的一句話而跳樓自殺,他也因此染上了重度的酒精成癮癥,想要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葬”起來,過一種與自己以前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生活。而正是他內心深處的痛苦與廉美貞內心的空蕩相互契合,他們靈魂間的彼此識別和確認讓他們走到了一起。
當具先生與廉美貞開始這段關系的時候,首先出場的并不是愛,而是“推崇”。這是廉美貞寫進日記里的第一步,因為她渴望有一種被人填滿內心的感覺,而單純的愛遠遠不夠,她需要的是推崇。推崇是單方向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是對她個人存在的一種肯定。
而樸惠英之所以會選擇“推崇”來形容廉美貞和具先生的關系,是因為她認為“愛”這個詞是附帶有條件的,不管是在男女關系里還是在親子關系中,“我能夠愛對方的資格是通過要求對方來獲得的,‘你不能喝酒了’‘你要活得像個樣子’……愛變成了一種要求,為什么愛里會有條件呢”?這樣的愛其實是一種暴力,甚至看起來像是一種交易——我愛你的條件是因為你達成了某種要求。
因而,對于廉美貞來說,推崇意味著無條件地去支持對方,去為他人應援。如果沒有被感情所驅動的話,是不能夠去愛的,但是推崇不需要感情也可以做到。對于廉美貞和具先生來說,無條件的愛是一種奢望,而單方面地去推崇一個人反而更容易做到。于是,從推崇開始,他們慢慢地、一步步地走入彼此,沒有常見的甜膩情話和浪漫約會,他們的交往就像是夜晚的清風,是去看荒野上狂吠的野犬,是雨夜巴士上的相鄰而坐,是夜路上默默靠攏的兩條平行線,是無數(shù)個夜晚的交心談話,互舔傷口與相互救贖。
但愛也會帶來痛苦,具先生害怕有一天,自己所有的脆弱和過往都會暴露給廉美貞,他覺得自己沒有信心相信廉美貞在認識到他的黑暗后還會繼續(xù)愛他。于是怯懦的他離開了鄉(xiāng)村,逃回了城市,重返了他在聲色場所里的工作。
愛與欲望是一體兩面的,而欲望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痛苦的根源所在。大姐廉琦貞痛苦于愛的求而不得,二哥廉昌熙痛苦于夢想與現(xiàn)實的不平衡,廉美貞則痛苦于自我與本我的無法統(tǒng)一。
英國作家珍妮特·溫特森說過:“對我而言,當我信任我的欲望時,無論我是否按其行事,生活總會變得困難得多,但又奇怪地被照亮了。當我不信任我的欲望時,無論出于怯懦或常識,慢慢地我會進入陰影處。我無法解釋這點,但我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欲望值得尊敬,它值得那些紛擾。但它不是愛情,只有愛情才值得一切?!?/p>
墜入愛是無法把握、無可占有、無能為力的,只有我們學會去認可愛欲中的疼痛與消極性,去認清他人必然會帶給自己的傷害和痛楚,也許我們才能真正學會去愛。
如果說廉美貞之前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賴著他人的,她是通過愛他人的方式才學會了愛自己的,那么具先生的出走對她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當支撐著你心靈的那個人出走了,你是否還能有足夠強大的內驅力填滿自己內心的缺陷?
對廉美貞而言,具先生的出走只是她在尋求解脫過程中的第一個挑戰(zhàn),令她受重創(chuàng)的是那個如空氣一般存在著的母親的突然去世。如果說在前面的故事里,我們幾乎可以看到每一個出場人物完整的故事線、他們的夢想與煩惱、他們的愛情線與事業(yè)線,那么母親是劇中唯一一個我們無從得知她人生的人,她像背景板一樣參與了家庭里大大小小的事件:在飯桌上盛菜、在煤氣爐旁蒸飯、給種田的父親送去冷飲、給孩子們洗衣服、總是默默聆聽并安慰孩子們……而正是她的離世,才構成了姐弟三人真正的成長與出走。廉美貞這才意識到原來那種“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愛”一直在自己的身旁。父親這才意識到:“我一直以為是我在照顧這個家,直到我的太太走了我才知道,原來一直是她和孩子們在照顧我?!?/p>
母親死后,姐弟三人離開了家鄉(xiāng),搬去了首爾都市圈,并決定徹底離開家庭獨立地生活。不再受漫長通勤時間困擾的他們,也擁有了更多的時間去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在《我的出走日記》里,三姐弟的生活中并沒有發(fā)生巨大的不幸,他們所經(jīng)歷過的人生,沒有不治之癥、沒有眾叛親離、沒有凄慘身世,甚至沒有任何戲劇性的展開。就連廉美貞被迫背上的債款、母親的死、具先生的離去都被處理得極其克制,因為瞬時經(jīng)歷的不幸是會被時間一點點稀釋并消磨掉的。如果你想找到最好的詞去描述他們,也許這個詞是“平凡”。
姐弟三人每次通勤都會路過一座貼著“今天你會有好事發(fā)生”的橫幅的大樓,這句話陪伴著他們每一個困頓和難受的日子,簡單的一句話卻能給他們帶來無上的精神力量。而從珍視人生中這些小小的瞬間開始,廉美貞開始觀察并收集人生中一切令人感到美好的瞬間。
廉美貞說每當自己熬不下去的時候,都是靠積攢起人生中的幸福5分鐘讓自己活下去的。“我去便利店的時候順手幫學生開門,就會因為得到他們的謝謝而開心7秒;早上醒來的時候,會因為想到那天是星期六,而開心10秒?!碑斶@些瞬間集夠5分鐘,廉美貞覺得自己似乎就能被這些微小的善意與美好救贖,而這就是她活下來的生存之道。
在劇集的末尾,與具先生分別了3年的廉美貞突然接到了他的電話。電話響起的時候,廉美貞正準備大鬧那個讓她被迫背上巨額欠款的前男友的婚禮現(xiàn)場。就像宿命般的,廉美貞覺得這是冥冥之中上天對她的幫助,“他沒有放任我繼續(xù)沉淪,而是在忠告我不要自暴自棄”。
酒精成癮的具先生雖然沒有完全康復,但也在掙扎中試著走出來。當他從口袋里掏出酒準備喝一口的時候,口袋里剩的一枚500元韓幣滾落了出來,卻奇跡般地停在了下水溝欄桿的中間,沒有掉落下去。這枚硬幣似乎預示著具先生的人生不會再墮落了,撿起這枚硬幣后,他把手中的燒酒留給了路邊昏睡著的流浪漢。這枚沒有掉落的硬幣和那通3年后打來的電話相互呼應,完成了廉美貞與具先生的雙向救贖。
劇中還發(fā)生了好幾次小小的奇跡瞬間,它們像一種隱喻,具有一種把主人公們從現(xiàn)實深淵中拉扯出來的力量,而這種溫柔的注視是編劇給予自己筆下人物的祝愿,也是傳遞給觀眾的信息:無論處在怎樣的低谷里,請相信愛,請相信發(fā)生在你身邊的奇跡瞬間吧。
其實,倦怠社會并不完全就是一個消極社會,在這個被“內卷”“雞娃”“不能躺平”充斥著的社會里,倦怠像是身體給予靈魂的一次信號,韓炳哲也在《倦怠社會》一書中給出了解藥:“學習沉思,學習無為,讓倦怠為我們制造一個短暫的閑適空間,讓自我存在的重心從自我轉移到世界,這是一種親近世界的倦怠?!?/p>
大姐廉琦貞依然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二哥廉昌熙辭了職后借貸開了一家便利店,離開具先生的廉美貞換了工作也結交了新的朋友。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們的內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轉變,他們學會了如何迎接生命中出現(xiàn)的各種意外,也學會了仔細觀察并注視著自己的內心而活著。也許生活就是這樣,人心的解脫永遠是進行時,生命也就是充滿著這樣意外而美好的瞬間。
就像劇集末尾廉美貞的自白一樣:“我瘋了吧,我居然開始覺得自己很可愛。我的內心只剩下愛意,所以我也只能感受到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