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一奧
在今人眼中,八大山人是孤傲與求變的先行者。那些翻著白眼的魚、疏簡勁利的線條,勾畫出的是一位畫者由內(nèi)而外的超然之態(tài)。
我們常說,八大山人的花鳥畫突出了一個“少”字,用八大山人自己的話說是“廉”。少而有味者,或無第二人。
他的變,大致始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彼時,“八大山人”四個字的書寫方式開始出現(xiàn)變化—“八”字角度變大,“山”和“人”為連筆,四字有了草書體勢,整體形態(tài)也更接近后人臆想的“哭之笑之”的模樣。
是年春,丁香花開,他提筆蘸墨,作一幅《丁香花圖》?;ㄈ~碩大,花色淡雅,似有芳香溢出畫外。這幅畫尺幅極小,僅20厘米高,但觀其行筆力道和設(shè)色章法,卻足見功力。
此時的八大山人,已由得道高僧轉(zhuǎn)為世間俗客。他回到南昌5年有余,丟掉使用多年的“雪個”“個山”“人屋”等稱號,開始以“八大山人”的名號專心繪事。
《丁香花圖》的右側(cè)有跋文:“仿包山畫法?!薄鞍健笔侵该鞔嫾谊懼?,比文徵明年輕,屬同時代文人。陸治的畫深得徐熙遺意,點(diǎn)染輕逸。八大山人取陸治之法而為己用,粗率之余多了幾分淡然。
跋文頁末,另有一方印,它一邊勾連,一邊破出,形似無盡的山脈,與“八大山人”的名號對應(yīng)。于今日觀看,它又像是一枚紅色的唇印,文雅中透著煙火氣,意趣十足。
丁香花圖 清 朱耷(八大山人)
魚鏡心 清 朱耷(八大山人)
蕉蔭貓石圖 清 朱耷(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說:“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xì)揣摩?!彼盅裕骸跋胍姇r人解圖畫?!睅装倌昵暗漠嬛幸?,就由今人慢慢品讀吧。
七夕這天,65歲的八大山人展紙?zhí)峁P作《蕉蔭貓石圖》。圖中,花貓背對觀者,立于芭蕉葉下頑石之上,并無交流意愿。它看向遠(yuǎn)方,以悠然之態(tài)將觀者的目光引向了同一處。他在畫卷上部題道:“庚午七夕涉事?!薄吧媸隆笨梢岳斫鉃閮H涉及畫畫一事,別無他擾。這兩個字曾多次出現(xiàn)在八大山人的畫跋中,大多意指平常之作。
這一年年末,他再次提筆,又“涉”一畫,名為“快雪時晴圖”。只是紙上不見宏大雪景,唯有留白的石面和似有雪跡的枯朽老松,印證著畫題。怕人不解其意,八大山人又特意題寫道:“此快雪時晴圖也。古人一刻千金,求之莫得,余乃浮白呵凍,一昔成之。”意思是,我喝著酒,呵氣取暖,用了一晚上的時間才畫成此圖。顯然,八大山人崇尚的并非“快雪時晴”的實(shí)景,而是這四個字的意味。
自遠(yuǎn)離官場的王羲之隨意寫成那封含有“快雪時晴”的問候信,雪后轉(zhuǎn)晴的輕松暢快便成為文人樂于表達(dá)的常見主題。
在這之后,還有一幅《快雪時晴圖》,傳為明代徐賁所作。圖中繪雪后晴空,長松挺立,遠(yuǎn)處山峰若隱若現(xiàn),一輪紅日映照兩山之間。山中樓閣上,游人或在賞雪,或在讀書,一派舒暢之態(tài)。
至此,再回看八大山人的《快雪時晴圖》,會發(fā)覺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輕松之作。畫中松枝爽利,用筆堅(jiān)定,老松雖曲折,卻透露著生命力。想來,以平淡之心“涉事”,應(yīng)是好的。
八大山人畫過多幅《貓石圖》,于其中一幅上題道:“水牯南泉于到爾,貓兒身毒為何人?烏云蓋雪一般重,云去雪消三十春?!睆摹盀踉粕w雪”到“云去雪消”,是八大山人從落發(fā)到還俗的30年。他貌似在感嘆漂泊的一生,實(shí)則是借南泉普愿禪師的典故,參悟“變與不變”的禪理。
禪是什么?或許就是頑石上的那只貓,似寐非寐,伏于一隅,靜觀萬物之變。
八大山人提及的普愿禪師,生活于中唐。彼時,禪宗已然出現(xiàn)南北分化—北宗的神秀禪師主張漸悟,因其修行方式太過艱苦,影響力慢慢減弱;南宗徹底中國化,六祖惠能采納了道家哲學(xué)和儒家思想,主張從生活中獲得體驗(yàn),隨緣獲得頓悟禪機(jī),因此被更多人接受。
從這個角度看,唐代之后的南派禪宗,已經(jīng)與起始地沒有太大關(guān)系,它幾乎是在中國文化浸潤中成長起來的本土化的宗教。明代董其昌提出的繪畫南北分宗,并將南宗尊為上,便是在禪宗南北分化的基礎(chǔ)上完成的。
快雪時晴圖 清 朱耷(八大山人)
最初的禪僧,以靜修或苦修為主,不干涉世事,當(dāng)然也不會去畫畫。而在六祖惠能的南宗哲學(xué)里,生活中的一切皆有可能使人頓悟,繪畫則是更易開啟智慧的一道法門,所以南派禪宗傳至五代十國時,已有了諸多信眾,也就有了早期的禪畫大師—貫休和石恪。
貫休本是浙江蘭溪人,因得罪吳越國主,晚年遷居到了四川。在蜀地,他修禪、寫詩,也展紙畫畫,且擅長羅漢圖。羅漢,不同于佛像的慈眉善目,多現(xiàn)奇相。貫休筆下的羅漢更是粗眉大眼,豐頰高鼻,形象夸張,且頗有“胡貌梵相”之意。
造成貫休畫中的羅漢形象比較怪異的原因,除去傳統(tǒng)西域造像的影響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莊子的文章。
莊子喜歡散步,經(jīng)常在山野里走來走去,看大鳥、看小蟲、看游魚……他也在市井中觀察一些“奇形怪狀”的人—駝背的、跛腳的、四肢不全的……后來,這些形象進(jìn)入莊子的文章,成了五代及宋代畫家們畫羅漢的范本。
畫家貫休接受的是南派禪宗思想,但細(xì)看紙上內(nèi)容,卻有北宗的影子。畫中之人,大多是苦修的僧人,他們經(jīng)過多年面壁,豁然悟道。他們長期修行,頭上長了肉髻,眼凸眉隆,像是山中巖石。這樣的形象,點(diǎn)出了禪宗的一個理念:身心與自然合一。而以繪畫參悟禪理,甚至以繪畫參悟北宗禪理,又是南派禪宗的精妙之處。
相較貫休,年代稍晚的石恪更為大家所熟知。特別是他那幅禪意滿滿的《二祖調(diào)心圖》,令人驚嘆。
《二祖調(diào)心圖》中,繪慧可(一說拾得)和豐干兩位禪宗祖師。石恪簡化了筆法,充分發(fā)揮了水墨效果。需要注意的是,他用的不是普通毛筆,而是用稻草或竹子皮之類的材料做成的畫具,通過這些粗糙的線條,我們可以感受到畫家筆下強(qiáng)勁的動勢。他的筆偶然停下來,形成了大塊墨跡,行筆迅速時,飛白出現(xiàn)。
貓石圖 清 朱耷(八大山人)
二祖調(diào)心圖 五代 石恪
畫中的虎,象征著人的野性和欲望,禪師伏虎,便是用智慧控制了自己的雜念?;?,本與道教有密切關(guān)系,但它何時被納入禪宗教義,尚不清楚。不過,這也正說明了禪宗與中國本土思想的密切關(guān)系。
盛唐之時,禪宗剛剛出現(xiàn)分化,惠能主張去除傳統(tǒng)佛教里的大部分繁文縟節(jié),如宗教儀式、佛祠和佛像等,認(rèn)為這些都是個人頓悟的阻礙。在他的禪理中,身邊的一切,都可使人悟道。
于此,緩行駐足,靜觀半刻,你或許也會像八大山人筆下那只石上貓,悠然之余,悟到生活中的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