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春 高新珠
(西北大學文化遺產(chǎn)學院)
董欽造像1974年出土于西安市雁塔區(qū)八里村[1],現(xiàn)藏于西安博物院。隋開皇四年(584年)造,銅鑄鎏金,通高41厘米。方形座基上有一佛二菩薩二天王五尊像,中置一香爐,四周有圍欄,其下有二蹲獅。佛結跏趺坐于正中的束腰蓮座上,頭部有寶珠形頭光。二脅侍菩薩分立左右,跣足站立。菩薩前立二金剛力士,正中置一香爐。造像、座、座基及其附件均為單獨鑄造,其間有插榫孔眼相接,可以拆卸。座基右側、背面刻有銘文曰:
開皇四年七月十五日,寧遠將軍武強縣丞董欽敬造彌陀像一區(qū),上為皇帝陛下,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具聞正法。贊曰:四相迭起,一生俄度,唯乘大車,能驅(qū)平路。其一。真相□□,成形應身,忽生蓮坐,來救回輪。其二。上思因果,下念群生,求離火宅,先知化城。其三。樹斯勝善,愍諸含識,共越閻浮,俱食香食。其四(圖一)。
圖一 西安博物院藏董欽造像
精美的董欽造像作為有明確紀年的隋代金銅組合式造像,曾被多位學者關注。例如在時代風格的討論中,阮麗[2]、孟婷[3]等學者認為其是隋代初期長安地區(qū)佛教造像的典型樣式。在造像題材的討論中,有學者將董欽造像與“隋代阿彌陀佛三尊像”(上海博物館藏)[4]、“隋開皇十年范氏造阿彌陀佛鎏金銅像”(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一起作為隋代典型阿彌陀佛題材造像進行研究[5]。在宗教發(fā)展的討論中,以王樂慶[6]、田繼偉[7]為代表,主要探討了董欽造像反映的隋代凈土思想。
值得注意的是,因為題記中的“武強縣”在今河北省衡水市武強縣境內(nèi),張建宇在《海外藏河北金銅佛像舉要》中提及董欽造像的來源問題[8],但并未深入討論。隋初地方政權機構沿襲周、齊二代,實行州、郡、縣三級制,州置刺史,郡置太守,縣置令、丞、中光等吏[9]?!锻ǖ洹ぶ菘ひ弧份d:
“隋文帝開皇三年,遷都大興城,即今城。遂廢諸郡,以州治人。”[10]
開皇三年(583年)初,隋文帝在楊尚希的建議下,罷除郡,實行州、縣兩級制,分全國為冀州等諸州。董欽造像銘文為隋開皇四年,當時武強縣應為冀州轄內(nèi)。至隋大業(yè)三年(607年),隋煬帝改州為郡,以郡統(tǒng)縣,實行郡、縣二級制,冀州改為信都郡。故《隋書·地理中》載武強縣為信都郡轄內(nèi)[11]。
那么,武強縣丞董欽的造像為何會出現(xiàn)在長安地區(qū)?董欽造像是長安造像還是河北造像?能否將其視為長安地區(qū)隋代造像典型樣式?本文擬從造像的風格、題記內(nèi)容中的典型特征入手,對董欽造像的產(chǎn)地、流傳及其反映的社會變遷進行探討。
“彌陀”是阿彌陀佛的簡稱,隋代阿彌陀凈土信仰興盛,阿彌陀佛接引眾生前往西方極樂凈土,董欽造像后半部分題記反映的就是西方凈土思想[12]?!斗鹫f觀無量壽佛經(jīng)》載:
“無量壽佛(阿彌陀佛)住立空中,觀世音、大勢至,是二大士侍立左右,光明熾盛不可具見,百千閻浮檀金色不可為比。”[13]
董欽造像一佛二菩薩二力士的組合形式,即是以主尊阿彌陀佛、左脅侍觀世音菩薩和右脅侍大勢至菩薩為核心,再輔以力士等,構建起立體的微縮的西方凈土世界。
佛像自銘“彌陀”是河北地區(qū)隋唐造像中常見的,如2006年發(fā)現(xiàn)的南宮縣后底閣遺址,曾出土北朝至隋唐時期佛教造像二百余件[14],其中調(diào)露元年(679年)造像題記有“敬造彌陀像一軀并二菩薩”[15]、唐上元元年賈士達等造像題記有“上元元年正月一日賈士達敬造彌陀像一軀”[16]。與董欽造像題記相同,南宮后底閣造像也將阿彌陀像表述為“彌陀像”。
《隋書·地理中》“信都郡”條載:“信都郡,舊置冀州……南宮舊縣,后齊廢,開皇六年復?!盵17]《全唐文補遺》顯慶五年《李玄節(jié)墓志》載:“李玄節(jié),父李郎,冀州南宮縣令?!盵18]隋唐時期南宮縣與武強縣同屬冀州(或信都郡),可見造像題記中“彌陀像”的表述方式是這一地區(qū)的發(fā)愿文用詞特色。
董欽造像主尊佛像通高13.6厘米,由頭光、佛坐像和仰蓮座三部分組成。頭光寶珠形,外層透雕火焰紋,內(nèi)層浮雕植物紋。頸部細長,無褶皺。身體修長,袒露右肩,肩部與手臂均纖細勻稱。衣紋簡潔而立體,褶皺高低不平、粗細參差,顯得自然靈活。董欽造像主尊佛坐像的身體修長,頭身比例接近1:4。這與西安地區(qū)北周造像寬短的風格差異很大。如北周天和五年(570年)比丘尼馬法先造像為站立的佛像[19](圖二),頭身比例亦約為1:4,可見后者頭部大、身軀短,是典型的長安地區(qū)北周造像風格。
圖二 比丘尼馬法先造像
董欽造像主尊佛左右兩側菩薩立像各由頭光、身體和覆蓮座三個部分組成。以佛右側菩薩為例,通高9.6厘米,其頭身比例超過了1:6,身體直立,比例纖細修長。頭光寶珠形,內(nèi)層浮雕植物紋,外層浮雕火焰紋。菩薩頭頂結圓形發(fā)髻,戴三面寶冠,冠繒帶繞手臂側下垂至膝部。面部橢圓,脖細長,無褶皺。上身赤裸,戴連珠項圈,腰身纖細。兩道天衣繞過身前呈U字形。下身著裙,腰右側下垂連珠瓔珞至左小腿部,兩腿間下垂連珠瓔珞一條。裙短露踝。
李柏華曾指出,董欽造阿彌陀佛鎏金造像,主尊臉形較為圓潤,它與山東青州博物館藏的兩件北齊貼金彩繪石雕佛立像的臉形形象一致,屬于夏名采先生論《青州龍興寺佛教造像的藝術特色》中的北齊佛像中第二類:面部呈圓形一類[20]。如我們將董欽造像主尊與青州龍興寺出土的兩件北齊貼金彩繪佛坐像進行對比(圖三),可以發(fā)現(xiàn),董欽造像肉髻寬而低平,身體修長,袒露右肩,露出較寬的內(nèi)衣衣邊,大衣衣紋簡潔貼體,左手施接引印,右手屈肘施大無畏印,與龍興寺北齊造像非常相似。董欽造像可謂北齊遺風濃厚。
圖三 龍興寺坐像與董欽造像主尊
從上文得知,董欽造像具有濃郁的河北地區(qū)和北齊造像特征。學界一般認為,隋唐時期的佛教藝術、墓葬藝術受到北齊風格影響,筆者也贊同此觀點。公元577年,北周大軍在周武帝率領下,由西向東進攻北齊,短短數(shù)月,北齊滅亡。北周滅齊之后,武帝頒布了一系列詔令,安撫民眾,撫慰亡靈,另外征召賢才,李德林、陽休之等十八文士即在此時應詔隨駕入周?!吨軙の涞奂o》載:
“(建德六年)三月壬午,詔山東諸州,各舉明經(jīng)干治者二人。若奇才異術,卓爾不群者,弗拘多少”[21]“己丑,詔山東諸州舉有才者,上縣六人,中縣五人,下縣四人,赴行在所,共論治政得失?!盵22]
在這幾個詔令的征召之下,十八文士等大量河北地區(qū)的能人志士相繼來到長安地區(qū)。學者們已經(jīng)關注到,潼關稅村隋墓墓道儀仗圖中的人物形象[23](圖四)、西安南郊隋李裕墓M38出土的陶籠冠俑[24](圖五)、長安隋郁久閭可婆頭墓M140出土的門吏俑[25](圖六),均身材高挑均勻,比例協(xié)調(diào),臉型也均呈長圓形,與之前北周關中地區(qū)壁畫和陶俑中的人物身材比例失調(diào)、制作較為粗陋的現(xiàn)象截然不同??梢?,北齊造型藝術隨著北周并齊和成規(guī)模的人才引進、人口遷徙,對隋代長安地區(qū)的藝術風格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圖五 隋李裕墓M38陶籠冠俑
圖六 隋郁久閭可婆頭墓M140門吏俑
圖四 潼關稅村隋墓墓道儀仗圖
那么,董欽造像是在武強縣所在的冀州地區(qū)制作的,還是在受到齊風影響的長安地區(qū)制作的呢?我們首先來分析一下董欽造像與其他隋代長安造像的差異。
筆者曾撰文總結長安北周造像風格,以武帝滅佛為界,將北周造像分為前后兩期。前期造像風格多樣,體現(xiàn)出南北大融合的特點;后期造像青石圓雕大型立像流行,為隋唐時期長安造像樣式奠定了基礎。長安北周圓雕造像顯著特點為五官橫長、身體寬短,覆蓮獅座大流行,背光連珠紋裝飾和佛座壸門裝飾頻繁出現(xiàn)。如來像頭部肉髻較寬,均為螺發(fā),絕大多數(shù)著通肩大衣。菩薩像以身體平板、瓔珞繁縟風格為主,出現(xiàn)上身裸體、無瓔珞的樣式[26]。[27][28][29][30][31][32][33][34][35][36]
據(jù)筆者統(tǒng)計,目前長安地區(qū)出土的隋代紀年造像有10件,除董欽造像外,還有9件石質(zhì)造像(表一)。
表一 長安地區(qū)隋代紀年造像登記表
從隋代魏善和、姚長華紀年石造像來看,更多地保存了北周造像寬短身材的風格,有較強的長安地方造像特色。而開皇六年造像則在寬短風格中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因素,例如面部出現(xiàn)橢圓形的趨勢,腰部重點刻劃翻折裙沿的褶皺等(圖七)。
圖七 長安地區(qū)隋代紀年造像
碑林博物館藏有一尊金銅佛立像[37](圖八),通高26.6厘米,其頭身比例約為1:5,身體比例適中,面部豎長橢圓,著通肩大衣,衣紋簡略,上身僅三道左肩至右脅下的斜U字形紋,腿部無衣紋。筆者認為該尊造像亦可能是隋代所造。與董欽造像不同的是這尊造像頸長而粗,有三道褶皺。
圖八 碑林博物館藏金銅佛像
無獨有偶,陜西歷史博物館藏有一件西安棗園出土的金銅菩薩立像[38](圖九),通高26.5厘米,由鏤空頭光、菩薩身體、仰覆蓮座三部分組成。該菩薩像身體比例略顯修長,赤裸上身,身體略微扭曲,天衣兩道,繞過身前呈U字形,筆者認為很可能是隋代造像。但是與上述碑林博物館藏隋代金銅佛像相同,該菩薩像頸部顯得粗壯而長,有三道褶皺。
圖九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金銅菩薩像
造像的頸部長粗而且有三道褶皺,這是隋代長安地區(qū)石造像、關中地區(qū)摩崖造像的典型特征之一。如耀縣藥王山摩崖造像第13龕隋代半跏坐菩薩像,頭部和身體均表現(xiàn)出橢圓、修長的特征,但是與北齊造像相比,頸部異常粗大而且有三道立體的褶皺[39](圖一〇)。
圖一〇 藥王山第13龕
可見,目前發(fā)現(xiàn)的長安隋代造像中,石質(zhì)造像和金銅造像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發(fā)展態(tài)勢。石質(zhì)造像更多地保存了北周造像的寬短風格,造像技術顯得較為粗劣,北齊造像因素被生硬地加入其中。而金銅造像在保留北周造像傳統(tǒng)之上,融入了北齊造像身軀修長的特征。
另外,長安地區(qū)北周石質(zhì)造像中流行覆蓮佛座,仰蓮僅見于金銅造像中,如天和五年馬法先造像,用陰線刻表現(xiàn)出寬大的單層仰蓮瓣。上述兩件推測為隋代造像的金銅佛像亦為較大的仰覆蓮瓣,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多層較窄的仰蓮佛座,特別是董欽造像這類在方形四足座基上的組合造像形制,目前尚未在長安造像中發(fā)現(xiàn)更早的例證。
河北地區(qū)是早期佛教的傳播地之一,根據(jù)《出三藏記集》記載,《放光般若經(jīng)》于元康元年(291年)五月譯出:
“《放光》尋出,大行華京,息心居士翕然傳焉。中山支和上遣人于倉垣斷絹寫之,持還中山。中山王及眾僧城南四十里幢幡迎經(jīng),其行世如是?!盵40]
早在公元三世紀末,佛教已在河北為人所接受。后趙時期(319-351年),盤踞冀州地區(qū)的石勒、石虎父子十分寵信大和尚佛圖澄,極力推崇佛教,而“百姓因澄故多奉佛,皆營造寺廟,相競出家”[41],河北成為這一時期佛教發(fā)展的重要區(qū)域。
前文介紹武強縣臨近的南宮縣曾出土過200余件北魏至隋唐時期的精美造像,著名佛教文獻《法苑珠林》中也有武強佛教傳播的相關記載,講述了貞觀二十一年,武強縣人齊士望死后七日復蘇的靈驗故事[42]。南宮、武強一帶應為冀州地區(qū)一個重要的佛教文化據(jù)點。
金銅佛像是河北地區(qū)最流行的佛教造像形式,造像工藝發(fā)達。歷年來河北各地也發(fā)現(xiàn)過不少的金銅造像[43]。河北博物院藏石家莊北宋村十六國造像、滿城縣孟村出土北魏延興五年造像的精美程度可見一斑。見于記載的海外藏河北后趙年間至隋古代金銅佛像多達30余件[44]。
雖然目前尚未在河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與董欽造像相同的隋代金銅造像,但是學者們關注到:據(jù)傳出自河北趙縣的隋代開皇十三年范氏等造銅佛像(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的造像組合與董欽造像完全一致,風格類似(圖一一);傳出土于河北唐縣的“阿彌陀佛三尊像”(上海博物館藏)的造像組合與董欽造像略有差別,二供養(yǎng)人像替代了二力士像(圖一二)。
圖一二 阿彌陀佛三尊像
圖一一 隋開皇十三年范氏造像
其實類似的組合式金銅造像早在北魏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河北地區(qū)。北魏正光五年(524年)牛猷造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傳1924年出土于正定府大佛寺附近。造像通高76.8厘米,包括一立佛、二菩薩、二思惟菩薩、二弟子、二力士、四供養(yǎng)人、二蹲獅、一香爐及火焰飛天背光、四足座基(圖一三)。
圖一三 北魏牛猷造像
綜上所述,董欽造像沒有長安地區(qū)隋代造像的典型特征,而武強縣所在的河北地區(qū)在北魏晚期就出現(xiàn)以四足方形座基為基礎的復雜的組合式金銅造像,這種制作工藝流行到隋,而類似的組合式造像在長安地區(qū)尚未發(fā)現(xiàn)。因此我們認為,董欽造像并不具備隋代長安造像的典型特征,很可能是在河北地區(qū)制作的。
董欽此人查無史載,造像題記表明董欽的銜位為“寧遠將軍”“武強縣丞”。
隋文帝時,以散實官與散號將軍為本階,散實官占據(jù)著本階序列高端(由從一品至正五品),散號將軍被壓縮在本階序列低端(由正六品至從九品);隋煬帝時,將官員整體納入單一品階序列[45]。貞觀十一年(637年),唐太宗正式將“散號將軍”改易為“武散官”[46]?!皩庍h將軍”在唐、五代和宋代用為正五品武散官階稱號?!杜f唐書·卷四十二·職官一》載:“寧遠將軍。武散官。”[47]《新唐書·卷四十六》載:“正五品下曰:寧遠將軍?!盵48]
北朝晚期到隋代開皇年間,“寧遠將軍”之號經(jīng)歷了從較高地位下落的過程,《隋書·百官下》載:
“寧遠、振威二將軍……伏波、輕車二將軍……為從七品?!盵49]
董欽所號“寧遠將軍”的品級應為從七品。《隋書·百官下》:
“縣,置令,丞,尉,正,光初功曹,光初主簿,功曹,主簿,西曹,金、戶、兵、法、士等曹佐,及市令等員?!盵50]
《唐六典·卷三十·三府督護州縣官吏》載:
“諸州上縣令從六品上;丞一人,從八品上……中縣令一人,正七品上;丞一人,從八品下……中下縣令一人,從七品上;丞一人,正九品上……下縣令一人,從七品下;丞一人,正九品下……?!盵51]
可見董欽發(fā)愿造像之際,尚為隋代本階序列中官品為從七品的散號將軍,也暗示了董欽的出身可能與南朝建國者一樣是寒門武將[52]。那么董欽造像是如何流傳到長安地區(qū)的呢?《隋書·百官下》載:
“舊周、齊州郡縣職,自州都、郡縣正已下,皆州郡將縣令至而調(diào)用,理時事。至是不知時事,直謂之鄉(xiāng)官。別置品官,皆吏部除授,每歲考殿最。刺史、縣令,三年一遷,佐官四年一遷。佐官以曹為名者,并改為司。”[53]
董欽作為縣丞,需遵循“佐官四年一遷”的制度。那么,董欽遷任之時,發(fā)愿造像會如何處置呢?唐道宣在《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二》中記述了類似的故事:
“二十七齊建元初,太原王琰昔在幼稚。于交阯賢法師所受五戒,以觀音金像令供養(yǎng)。遂奉還揚都寄南澗寺。琰晝寢夢像立于座隅,意甚異之,即馳迎還。其夕,南澗失像十余,盜毀鑄錢。至宋大明七年秋,夕放光照三尺許,金暉映奪,合家同睹。后以此像寄多寶寺。琰適荊楚,垂將十載,不知像處。及還揚都,夢在殿東眾小像內(nèi),的的分明。詰旦造寺,如夢便獲?!盵54]
在觀音金像的靈驗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王琰地望太原,自交趾(今越南北部)奉像,曾將觀音金像寄存在京師(建康,今南京)南澗寺、多寶寺中,而且在荊楚地區(qū)任職十年間一直將金像保存寺內(nèi),直到回到京師才迎回金像。
而且,信徒個人寄存在寺院的金像,很可能失竊甚至被損毀。這在王琰自己所寫的《冥祥記·自序》中也有記載:
“后治改弊廬,無屋安設,寄京師南澗寺中。于時百姓競鑄錢,亦有盜毀金像以充鑄者。時像在寺,已經(jīng)數(shù)月。琰晝寢,夢見立于座隅,意甚異之。時日已暮,即馳迎還。其夕,南澗十余軀像,悉遇盜亡?!?/p>
被盜走的金銅造像一般會被“盜毀鑄錢”“充鑄”,無存于世。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了當時供奉在寺院的小型金銅造像數(shù)量不菲。董欽造像留存至今,說明其并不在當時的被盜金像之列。從王琰與觀音金像的故事里,我們可以推測:董欽在武強的四年任期滿后,在某一個時間節(jié)點調(diào)任至京城,也將自己供養(yǎng)的金像帶到隋大興城(唐長安城)。
開皇二年文帝下令修建大興城,開皇三年就遷入新都[55],京城內(nèi)佛寺林立。龔國強曾考證隋大興城內(nèi)108座佛教寺院的寺名和部分寺院地點[56]。王亞榮考證大興城內(nèi)佛寺116座,分布很不平衡,北多南少、西多東少,有65坊的佛寺存在史料記載。寺院的建造集中在隋文帝開皇年間(581—600年),隋煬帝大業(yè)七年(611年)之后急劇衰落[57]。
董欽造像的出土地西安雁塔區(qū)八里村,因明朝時距離西安府有八里地而得名,隋唐為保寧坊。據(jù)《長安志》記載,保寧坊為長安外郭城里坊之一,位于皇城正南朱雀門街之東從北第八坊。至初唐,保寧坊地位變得特殊。貞觀五年(631年),唐太宗第九子李治封晉王,晉王府就建在長安城南的保寧坊內(nèi)。顯慶元年(656年)高宗于舊宅為太宗及生母追福,舍宅立為道觀以為常祀,名昊天觀,占一坊之地,以謝父母昊天之恩[58]。
王亞榮在上文內(nèi)明確指出,保寧坊內(nèi)無寺院建造的相關記載。后介永強又根據(jù)《續(xù)高僧傳》記載,摘錄出12座大興城內(nèi)的寺院名,但僅有寺名而無具體地點[59]。由于董欽造像出土為基建施工偶然發(fā)現(xiàn),無法判斷其地隋代是否為佛寺。但是從唐代昊天觀“占一坊之地”的規(guī)模來看,董欽造像原本存放于昊天觀內(nèi)某個殿堂之內(nèi)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隋書·地理志》中記載了魏征等人眼里的長安城:
“京兆王都所在,俗具五方,人物混淆,華戎雜錯,去農(nóng)從商,爭朝夕之利,游手為事,競錐刀之末,貴者崇侈靡,賤者薄仁義,豪強者縱橫,貧簍者窘整,俘鼓屢驚,盜賊不禁,此乃古今之所同焉?!盵60]
反觀河北地區(qū),則是另外一種景象:
“魏郡,鄴都所在,浮巧成俗,雕刻之工,特云精妙,士女被服,咸以奢麗相高,其性所尚習,得京、洛之風矣,語曰:‘魏郡、清河,天公無奈何’,斯皆輕狡所致?!盵61]“吳札觀樂,聞齊之歌曰:‘映渙乎大風也哉!國未可量也。’在漢之時,俗彌侈泰,織作冰紋綺繡純麗之物,號為冠帶衣履天下。”[62]
正是因為這樣的地域差異,北朝時期“華戎雜錯”的長安城佛教造像的發(fā)展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相對封閉到開放的歷程。筆者曾論述:北魏時期長安與東部的交流相對較少,直到東西魏分裂時,北魏孝武帝元修帶領其隨從投奔至關中,把洛陽的新風帶到了長安城[63],長安造像受其影響趨于端莊,并且在公元530年前后出現(xiàn)了兩組精美的金銅造像——神平三年(530年)楊伏生造像[64]以及未央?yún)^(qū)“比丘惠津敬造供養(yǎng)”造像[65]。北周平齊,又一次將齊風吹進長安城?!端鍟じ咦姹炯o》載:
“皇妣呂氏,以大統(tǒng)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馮翊般若寺,紫氣充庭。有尼來自河東,謂皇妣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于俗間處之。’尼將高祖舍于別館,躬自撫養(yǎng)?!盵66]
生養(yǎng)于佛寺的隋文帝即位后,采取了一系列支持佛教發(fā)展的舉措,如分送舍利、大修佛寺、完善僧官制度等。董欽造像流傳的故事也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
[1]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97頁。
[2]阮麗:《隋代佛像的分類與造型》,中央民族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
[3]孟婷:《隋開皇年間銅佛像的樣式與造型》,《藝術市場》2009年第7期。
[4]劉壯勇:《上海博物館藏隋代阿彌陀佛凈土變銅佛像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
[5]李柏華:《隋代三件阿彌陀佛整鋪造像之解析》,《文博》2010年第2期。
[6]王樂慶:《雕塑中的信仰 從董欽造像銘文看隋代的凈土思想》,《中國宗教》2016年第12期。
[7]田繼偉:《關于隋代董欽鎏金佛造像探析》,《文物鑒定與鑒賞》2019年第7期。
[8]張建宇:《海外藏河北金銅佛像舉要》,《民族藝術》2015年第3期。
[9]許正文:《論隋代州郡政區(qū)的整頓改革》,《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2期。
[10] [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第一百七十一 《州郡一?序目上》,中華書局,1988年12月,第4469頁。
[11]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三十《地理中·信都郡》,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846頁。
[12]同 [6]。
[13] CBETA 2021.Q4, T12, no.365, p.342c16~19。
[14]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邢臺市文物管理處、南宮市文物保管所:《南宮后底閣》,文物出版社,2019年10月。
[15]朱建路:《河北南宮后底閣村唐代佛教造像題記考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7年第4期。
[16]楊潔文:《南宮后底閣遺址出土唐代佛造像選介》,《文物鑒定與鑒賞》2015年第8期。
[17][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三十《地理中》,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846頁。
[18]吳鋼編:《全唐文補遺》,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5輯,第123頁。
[19]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56頁。
[20]李柏華:《隋代三件阿彌陀佛整鋪造像之解析》,《文博》2010年第2期。
[21][唐]令狐德棻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周書》卷六《帝紀第六·武帝下》,中華書局,1971年11月,第102頁。
[22][唐]令狐德棻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周書》卷六《帝紀第六·武帝下》,中華書局,1971年11月,第103頁。
[23]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陜西潼關稅村隋代壁畫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8年第5期。
[24]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西安南郊隋李裕墓發(fā)掘簡報》,《文物》2009年第7期。
[25]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長安高陽原隋郁久閭可婆頭墓發(fā)掘簡報》,《文博》2018年第4期。
[26]長安における北周時代の仏教造像,《仏教文明の転回と表現(xiàn)——文字?言語?造形と思想》,勉誠出版社,2015年4月。
[27]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96頁。
[28]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100頁。
[29]趙力光:《長安佛韻——西安碑林佛教造像藝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4月,第38頁。
[30]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97頁。
[31]趙力光:《長安佛韻——西安碑林佛教造像藝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4月,第68頁。
[32]趙力光:《長安佛韻——西安碑林佛教造像藝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4月,第69頁。
[33]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102頁。
[34]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103頁。
[35]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第104頁。
[36]韓保全:《隋正覺寺遺址出土的石造像》,《考古與文物》1987年第6期。
[37]其報告時代為唐代。見Annette L.Juliano.Buddhist Sculpture from china: Selections from the Xi’an Beilin Museum Fifth through Ninth Centuries[A].China Institute Gallery.China Institute New York.2007:107.
[38]1960年西安市西郊棗園出土,報告時代為唐代。見陜西歷史博物館:《陜西歷史博物館》,陜西旅游出版社,2002年。
[39]于春、陳曉捷:《藥王山摩崖造像考古報告》,三秦出版社,2015年11月,第30頁。
[40]CBETA 2021.Q4, T55, no.2145, p.48a15~18。
[41] [唐]房玄齡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晉書》卷九十五列傳第六十五《藝術·佛圖澄》,中華書局,1974年11月,第2487頁。
[42]《法苑珠林》卷第七十三:唐魏州武強人齊士望,貞觀二十一年死,經(jīng)七日而蘇(CBETA 2021.Q4, T53, no.2122, p.842b13~14)。
[43]李樹濤、王國榮:《河北赤城發(fā)現(xiàn)鎏金銅造像窖藏》,《文物春秋》2000年第1期;王敏之、何占通:《河北河間出土隋唐鎏金銅造像》,《文物》1991年第2期;樊子林、劉友恒:《河北正定收藏的一批早期銅造像》,《文物》1993年第12期。
[44]張建宇:《海外藏河北金銅佛像舉要》,《民族藝術》2015年第3期。
[45]盧向前、熊偉:《本階官位形成與演化——北周隋唐官制研究》,《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46]朱旭亮、李軍:《分位與分敘: 文武分途與唐前期散官體系的演進》,《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
[47][后晉]劉昫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舊唐書》卷四十二《職官一?正第五品下階》,中華書局,1975年5月,第1795頁。
[48][宋]歐陽修、宋祁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新唐書》卷四十六《百官一?尚書省?兵部》,中華書局,1975年2月,第1197頁。
[49][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二十八志第二十三《百官下》,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787頁。
[50]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二十八志第二十三《百官下》,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784頁。
[51][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三府督護州縣官吏卷第三十《京縣·畿縣·天下諸縣官吏》,中華書局,1992年1月,第751頁。
[52]陳蘇鎮(zhèn):《南朝散號將軍制度考辨》,《史學月刊》1989年第3期。
[53]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二十八《百官下》,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792頁。
[54]CBETA 2021.Q4, T52, no.2106, p.419a15~23。
[55][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一《高祖紀上》,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18頁。
[56]龔國強:《隋唐長安城佛寺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學位論文,2002年5月。
[57]王亞榮:《隋大興城佛寺考》,《世界宗教研究》2005年第1期。
[58]葉青:《唐代昊天觀歷史與現(xiàn)狀考察》,《中國本土宗教研究》,2020年。
[59]介永強:《<隋大興城佛寺考>拾遺 》,《中國古都研究(第二十三輯)——南越國遺跡與廣州歷史文化名城學術研討會暨中國古都學會2007年年會論文集》,2007年。
[60][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二十九《地理上》,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817頁。
[61] [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三十《地理中》,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860頁。
[62][唐]魏征、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三十《地理中》,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862頁。
[63]于春:《長安北魏佛教造像分期研究——以紀年造像為中心》,《故宮博物院院刊》2016年第5期。
[64]朱捷元:《“神平三年”楊伏生造鎏金彌勒銅像》,《文物》1979年第7期。
[65]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編:《西安文物精華·佛教造像》,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
[66][唐]魏征、 令狐德棻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隋書》卷一《高祖上》,中華書局,1973年8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