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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尊石

      2022-09-23 11:20:19董永紅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猛士巖羊花豹

      董永紅

      一聲怪叫,老張從夢中翻起來。

      黑猛士和白公子同時驚醒,黑猛士忽一下沖到了門口,白公子跳起來剛要張嘴,老張伸手示意它倆別出聲。黑猛士齜牙,前爪刨地,白公子在腿上蹭蹭鼻子,有黑猛士在,天塌下來也有黑猛士頂著,它不必慌張。

      老張連連示意了三下,要是在往常,黑猛士和白公子會悄悄趴下,此刻,黑猛士眼睛圓瞪,渾身的毛根根豎立。白公子在腿上蹭完鼻子,又去黑猛士肩膀上蹭臉,黑猛士氣得差點兒咬了它一口,嚇得白公子頭一甩閃開了。別看黑猛士平常順著白公子,由著它擺弄和任性,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會教訓(xùn)它的。白公子不知是嗅出了什么,還是受了黑猛士的教訓(xùn),頓時變得同黑猛士一樣緊張。

      老張兩下穿上棉襖,對黑猛士和白公子又壓了三下手,示意它們千萬別出聲。

      誰的叫聲?狼嗥?不像。鹿鳴?不像。巖羊、猞猁、野豬它們?都不像。叫聲似嗚似哇似喵,分不清。守山二十多年了,老張對許多動物的叫聲還是能分得清的,可這叫聲怪怪的,似乎沒聽過。老張掀起窗簾的一角望去,大雪漫天,啥也看不清。

      屋里隱隱透著光亮。黑猛士和白公子齊齊挺直身子,欲穿門而出。老張又朝它倆壓了三下手,黑猛士瞪了老張一眼,白公子低下的頭一瞬又揚起。老張知道,來者不是巖羊和馬鹿這樣的???。大雪封山時,它們常上門蹭飯,老張就把從護(hù)林站領(lǐng)來的玉米撒在院里招待它們。黑猛士和白公子高興時會逗逗它們,不高興了只管睡覺,耳朵也懶得動。從它倆緊繃的神情看,來者可能也不是狼或野豬,它們不稀罕,黑猛士和白公子也不怕。

      怪叫,如哀嚎。

      黑猛士憋不住又“汪”了一聲,白公子也忍不住叫了兩聲。

      “悄悄!”手勢不管用,老張不得不開口,倒不是怕驚了來訪者,而是想聽清外面到底是啥叫聲。黑猛士和白公子平常守在房門兩邊,一有響動,它倆就叫,除了巖羊、馬鹿、野雞這些臉皮厚的家伙根本不理,狼、猞猁、野豬它們還是會繞開的。

      昨天刮了一天大風(fēng),實在太冷,老張帶黑猛士和白公子就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晚上風(fēng)停了,下起雪來。老張怕它倆在外面受凍,就把它倆叫進(jìn)了屋。山里不通電,沒電視,在燈下看黑猛士和白公子玩耍也蠻有趣的。它倆不是你騎在它頭上,就是它騎在你的脖子上。老張圍著被子坐在床上當(dāng)兩面派,一會兒慫恿黑猛士,一會兒給白公子鼓勁兒,直到它倆玩夠了,老張下地給火爐添炭,指著墻角的水盆問:“你們兩個喝嗎?喝了咱們睡覺?!?/p>

      雪下得悄然。黑猛士和白公子睡得安然。黑猛士打呼,老張也打呼,白公子一點兒也不嫌,靠著黑猛士的后背睡得踏實??瓷降姆坎淮?,被隔成套間,老張住外間,小王住里間。若小王在的話,又會被呼嚕聲吵得睡不安穩(wěn),他夸張地說:“老張的呼嚕聲能傳十里,黑猛士的能傳八里,要是老張和黑猛士比賽打呼嚕,整個賀蘭山都得搖晃,山里若有老虎的話,也會被呼嚕聲震得暈頭轉(zhuǎn)向?!毙⊥跛X輕,他在時,就是下雪天老張也不叫黑猛士和白公子進(jìn)屋睡覺。老張經(jīng)常為打呼嚕的事向小王道歉,可這哪里是道歉的事,早上道歉,晚上照樣。不過,小王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老張白天走的路越多,晚上的呼嚕聲就越大。碰上雨雪天不巡山,老張的呼嚕聲會比往常輕許多。小王告訴老張,老張不信,小王笑著說:“反正呼嚕聲大小你又不知道,你只管吼得天上的星星往下墜,墜下來砸到我頭上又不關(guān)你的事,以后走到山下,你和白公子停下歇緩,我和黑猛士爬到山梁上去瞭望?!崩蠌堈f:“那咋行,有個啥事你們顧不過來。”小王說:“我腿腳快,一奔子上山,一奔子下山,快快巡了山,咱們坐在望鄉(xiāng)石上,打開收音機,聽新聞、聽評書、聽?wèi)?、曬太陽、磨石頭,多自在?!崩蠌堈f:“誰不知道你的心思,還不是想背著我,一個人跑到山頂信號強的地方,給你媳婦打電話說悄悄話?!毙⊥跣χf:“這倒是,也不全是,我和媳婦說的悄悄話,不也是你和嫂子說的嘛,有啥新奇。老哥,我是嫌你歪胳膊瘸腿子的,太慢,我跟著你凈磨時間,不如我輕輕便便上山,利利索索下山,多省事?!崩蠌垉赡昵把采綍r摔倒,左邊的胳膊和膝蓋受過傷,怕是傷了筋骨。當(dāng)時正值森林防火期,他硬忍住沒下山。過了些日子,胳膊不疼了卻伸不直了,膝蓋疼了幾個月才好,走路也不像以前輕便了。老張哪里放心小王一個人上山,小王說:“有黑猛士啥也不怕。”老張說:“萬一碰上狼群虎豹呢。”小王說:“咋會那么巧,想碰就能碰上?!崩蠌堈f:“這可沒準(zhǔn)兒,聽以前巡山的人說,他們一次碰見過七八只狼?!毙⊥醪缓屠蠌垹幜?,到山下和黑猛士一起向上跑。白公子急得用嘴拽老張,老張跑不動,只能一步一步上山。沒到山腰,小王跑下來了,說:“好著呢,好著呢,快回頭?!薄白屑?xì)看了沒有?”“我眼力比你好。放心?!崩蠌埓瓪獾墓し颍⊥跻训窖矍?,抬起手表對著老張說:“看,咋樣?比往常整整快了一小時?!薄安患?,又沒急事嘛?!薄袄细纾牢覟樯队邪櫦y了嗎?都是跟著你磨出來的。”小王指著眼角說?!安皇悄コ鰜淼?,是被山風(fēng)吹的?!薄袄细?,你是我的親老哥好不好,你咋就想不到我搶著上山,還不是心疼你,叫你少跑些路,少受些累,晚上打呼嚕輕點兒,別吵我嘛?!蹦贻p人性子急,老張不爭了,由著他。每次到山下,小王丟下老張向上跑,老張同往常一樣,一步一步上山,走到哪兒算哪兒。

      老張拿起打火機,點亮燈。

      黑猛士和白公子弓著身,根根毛如支支箭。老張怕一開門它倆沖出去,就從柜子里取了一塊烙餅走進(jìn)小王住的里間,晃著餅喊:“來,吃餅來,管它是誰?!焙诿褪颗ゎ^瞪了一眼,白公子也扭頭瞪了一眼?!斑^來,過來,咱們吃咱們的。”這回它倆都沒扭頭?!奥犜挘皇钦f好的嘛,狼走狼的,羊走羊的,咱們走咱們的,各走各的,別多管閑事。”老張過去攬它倆的頭,黑猛士甩開老張的胳膊,跳到了一邊。白公子也要躲,老張攬住它的頭,說:“乖娃,聽話?!卑坠訑[了一下尾巴,老張連哄帶騙把它拉進(jìn)里屋,給它一塊餅。白公子眼神慚愧,邊吃邊望黑猛士,老張隨手拿起地上的繩子,穿在白公子脖頸的皮圈上,摸摸它的頭,說:“乖娃,真聽話?!卑坠影l(fā)現(xiàn)上了當(dāng),掙扎著要出去。黑猛士扭頭瞪了一眼,鼻子里哼哼兩聲。老張把白公子拴在小王的床頭,又過去抱住黑猛士的頭,說:“來,吃餅去?!焙诿褪繏暝?,老張牽住它脖頸的皮圈,說:“誰來都不搶咱們的鍋,看你,急個啥嘛?!焙诿褪魁b牙、扭頭擺尾,簡直要咬老張。老張拍拍它的頭,說:“聽話,聽話,我給你們分兔肉吃?!蓖萌馐亲蛱煸谏缴蠐斓模礃幼涌赡苁抢腔蚝偝允5?,老張拿回來放在窗臺上,準(zhǔn)備今天分給它倆吃。老張又哄又牽,黑猛士哼叫著進(jìn)了里屋,老張用另一條繩子把它拴住,向它氣得大張著的嘴里塞了一塊餅,轉(zhuǎn)身拉緊里屋的門,黑猛士急得撲向門,把門撞得“咣”一聲響。

      老張把它倆關(guān)在里屋,是想聽清外面的聲音,可它倆叫得更兇了。老張站在窗前,拿手電筒向外照,雪漫過了陽臺,嶄新、潔白,沒鳥兒的爪印,沒風(fēng)吹的波紋。老張不由得想起妻子剛蒸出鍋的發(fā)糕,又想起夏天蓬勃生長的水稻。

      老張穿上棉靴,拿起門后的一把鐵鍬,開門出去。

      沒院墻,門外雪連雪。以前老張和小王商量搬石頭壘院墻,小王說敞開好,不壘。老張說沒院墻的話,房周圍的平坦處就算是咱們的院子。小王揮手畫了一圈說:“從賀蘭山一直到你家和我家的地方,都算是咱們的院子,這樣一來,咱們的老婆娃娃和咱們在一個院里,就不覺得家遠(yuǎn)了?!崩蠌堈f:“照你說,我一個兄弟在東北,另一個兄弟在新疆,若往遠(yuǎn)想的話,我們也都在一個院里?!毙⊥醮笮φf:“那可不是,再往遠(yuǎn)想,世界就是咱們的院子?!崩蠌埓妨诵⊥跻蝗傧攵忌咸杖チ?,咱們連山都看不好,還世界呢。

      老張在房周圍轉(zhuǎn)了一圈。山里到底有多少種動物,誰也說不清。怪叫,也許是偶爾路過的飛禽或走獸。

      巡山的路有兩條,一條向西,一條向東。向東的約兩公里,向西的近六公里。他們早上走向西的,晚上走向東的,背對太陽,不晃眼。看山房在谷底西面的緩坡上,東邊的山崖側(cè)過臉,護(hù)住看山房,阻擋凜凜朔風(fēng),也遮住了信號??瓷椒拷ǖ迷?,那時候手機還沒普及,那時候這道谷口地勢平,也沒被洪水沖開河道。那時候的偷獵者常從這里進(jìn)山出山。崖壁上有三尊大石頭,低處朝東的一尊如大方臺,足夠十個人圍著吃飯,半山腰朝西的一尊似扇子,山頂?shù)囊蛔鹬便躲兜貜氖街猩斐鰜?,像巨大的手掌。偶爾,鷹、狼、鹿、猞猁等在石頭上駐足。巖羊更像是主家,它們經(jīng)常在三尊石頭上遠(yuǎn)望、嬉戲。從谷底仰望,它們美麗的身姿仿佛在天空舞蹈。

      老張給三尊石頭取名望天石,小王說:“叫望鄉(xiāng)石。”老張說:“咱們望的是鄉(xiāng),巖羊它們望的是天?!毙⊥跽f:“它們望它們的,咱們望咱們的。”老張說:“你叫你的,我叫我的。”那三尊石便有了兩個名字。老張和小王也常帶黑猛士和白公子攀上陡峭的山崖,站在三尊石上望藍(lán)天,望山下的葡萄園、稻田、村莊、道路、汽車,還有城市中高高低低的樓房。老張的家離山上四十多里,他特意漆了大紅門,站在山頂?shù)哪亲鹗^上,用望遠(yuǎn)鏡隱約能看見自家的大紅門。前年,離他家不遠(yuǎn)的地方建了幾幢大樓,就把他家擋住了。小王家離山上六十來里,他抻長脖子望來望去,說山下是一片海,他的父母和妻兒像魚一樣游在海里。老張笑他:“兄弟,別扯心了,反正你說過,我們和家人都生活在一個院里?!?/p>

      雪漸小,天空豁亮起來。黑猛士和白公子還在狂叫。老張猜不透它倆的心思,就算有偷獵的,它們也不會這樣急躁。再說,雪天,偷獵的也惜命,獵物好打,但想往山下扛的話,沒準(zhǔn)兒會栽跟頭滾下山。不管了,回去喝茶。老張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聽見一聲怪叫,貓叫?孩子哭?黑猛士和白公子扯著嗓子喊,再聽,又聽不見了。

      飛禽走獸的叫聲老張不用理,可山大溝深的,咋可能有孩子哭?老張想去坡上和下面的河道看看,怕碰上狼,又跑回去牽上黑猛士和白公子。它倆狂叫著沖出門,拽著老張向河道跑。河道從高山的深谷而來,亂石粗野,無規(guī)無矩。老張喊著“慢些、慢些”,還是被它倆拽倒又拽起。

      它倆拽著老張沖向不遠(yuǎn)處的一堆亂石。

      兩塊大石的夾縫中,卡著一個大老虎夾,夾子里卡著一只動物腳。石頭的后面是洪水沖出的坑。黑猛士和白公子狂叫,嚇得坑里的動物連聲哀嚎,拼命掙扎,越掙扎老虎夾卡得越緊,動物腿上的皮已被蹭破了。

      “別咬,別咬,咱們得放開它。”老張硬生生扯回黑猛士和白公子,把它倆拴在不遠(yuǎn)處的石頭上,然后繞到坑的上面一看,坑里不是巖羊,不是馬鹿,而是一只大花豹。聽說山上有豹子,老張從沒見過,還是一眼認(rèn)出來了?;ū暮笊響抑?,前爪在坑里亂撲,嘴角和臉都被石頭蹭破了??吹嚼蠌垼曇羲粏〉睾鸾衅饋恚蠌垏樀锰h(yuǎn)了。

      打電話叫人,這樣的天氣,最快也得三個小時。等人來了,花豹的腳恐怕就保不住了;不叫人,又怕萬一松開夾子它反撲上來。

      把黑猛士和白公子拴到眼前,花豹必定嚇得拼命掙扎,它的腳將夾得更緊、傷得更重。若它倆不在跟前,又怕萬一夾子松開,花豹翻身撲上來。

      苦苦哀嚎的花豹,苦苦掙扎的花豹。

      老張急得抓了兩把雪,冰涼瞬間鎮(zhèn)住了他慌亂的心。憑經(jīng)驗,生死攸關(guān)處,逃命是動物的本能,它顧不上反攻,也沒勁來反攻。老張把黑猛士和白公子稍稍牽近了一些,拴緊,叮囑它倆別叫。然后,老張慢慢走近石頭,踩穩(wěn),雙手伸進(jìn)石縫,抓住老虎夾子,使勁往外掰,“咚”的一聲,夾子松開,花豹掉入坑中,老張起身向黑猛士和白公子跟前跑去。

      黑猛士和白公子叫得快掙斷繩子了?!安唤辛耍唤辛?,別再嚇?biāo)恕!崩蠌垹可纤鼈z往回跑??焐蠝狭?,回頭望去,花豹爬出了坑,提著受傷的后腳,搖搖擺擺走向山谷深處。老張牽著黑猛士和白公子跑進(jìn)看山房,讓受傷的花豹別害怕,別著急,慢慢走,緩緩走。

      黑猛士和白公子耷拉下耳朵臥在地上,不吭聲了。老張掃開門口的雪,把它倆拴在兩邊,取下窗臺上的半截兔子,剁成兩半,一半給黑猛士,一半給白公子。他又去房后的山坡上張望,河道的雪上,有一道凌亂的蹤跡,那肯定是先前腳上卡著老虎夾的花豹疼痛亂撞的蹤跡。老張順河道找了一段,才發(fā)現(xiàn)花豹是從大方石旁的崖壁上滾下河道的。

      從看山房向西出發(fā),過一道平緩的山梁就是河道。河道是從山谷間沖出來的野河道,房樣大的、牛樣大的、羊樣大的石頭亂堆在河灘里。以前,河里的水隨性子流,后來為保護(hù)山上的野生動物,在山谷上面的開闊處圍了一個飲水壩,只分出一小股水淌下來,老張和小王在近處挖了一個集水坑,取水。巖羊和鹿經(jīng)常順路喝,小王嫌它們有涎水,只要河不封凍,小王就蹲在石頭下,一勺一勺接水。逢上暴雨,洪水沖了河道,就得去水壩背水。

      每天走過河道,每天都在找路,繞過石頭,上了石頭,踩過石頭,還是石頭,這些石頭好像在流動,反正留不下腳印。小王倒是樂意跳上跳下,老張從前也喜歡跳上跳下,現(xiàn)在跳不動了。過了河道順著山根走幾里路,再過兩個不寬的干河谷,然后上一道三里陡梁,陡梁如鼻尖挺在前面,后面挨著一重又一重高得望不透的深山,深山里是原始森林。站在梁頂用望遠(yuǎn)鏡遙望,天氣好的時候能再向西望十多里。西面的山離路遠(yuǎn),很少有人進(jìn)山。沿途一簇簇荊棘、一片片刺蓬,各類雜草和中藥,老張順手摘一些菟絲子曬干,拿回家給老父親泡茶。小王第一次見老張摘回去的菟絲子,問他拿一把亂草干啥?老張說:“這是菟絲子。”小王伸手捏了捏,念叨:“哄人呢,明明是草,哪里是‘死兔子’。”老張收住笑,說:“這是中藥,泡茶喝還能明目呢?!?/p>

      去六公里,來六公里,沒路,難走,狼和狐貍之類的常見。老張牽著白公子,小王牽著黑猛士,他們走他們的,它們走它們的。早茶后出門,回來到大中午,兩個人一起做飯,飯后歇會兒,再巡東邊。東邊路程短,翻山太陡,從山下走的話,得多繞路,老張要從山下走,小王要翻山。想到老張的腿,小王就依了老張。東邊離山下的大路近,常有人越過護(hù)林網(wǎng)采蘑菇、尋草藥、抓蝎子。東邊的山谷也有一股溪水,偷獵者常趁午后巖羊和鹿下山飲水時伏擊。偷獵者在暗處和老張他們藏貓貓,有時聽見槍聲,趕去時已沒了蹤影。有時他們剛離開,就聽見槍聲。巖羊是一群一群的,少的三五只,多的七八只,老張見過最大的一群有二十六七只:他數(shù)來數(shù)去,想數(shù)出個準(zhǔn)確數(shù),愣是沒數(shù)清。深秋的霧天,老張和小王快走到了,突然聽見槍響,他們拼命跑到溪水邊,看見一群巖羊飛向兩面的山崖,一只小羊從崖壁上摔下來,瞪著驚恐的眼睛在地上掙扎。老張心軟,抱起它,眼淚都出來了,說:“碎瓜子,你們咋不去水壩喝水??!”小王放開黑猛士和白公子在周圍找了一大圈,沒發(fā)現(xiàn)偷獵者。他們肯定就藏在近處,可老張和小王找到天黑,還是找不見。

      可惡的偷獵者,不會只布下一個老虎夾!得上山找找,要不然哪天又會夾住別的動物。

      雪停了,云收起,看樣子天要晴了。老張把昨天烙的餅擱在火爐上烤熱,喝了兩罐茶,帶著黑猛士和白公子攀上大方石,順著之前花豹翻滾過的蹤跡找尋偷獵者布下的暗器。黑猛士和白公子在雪里摔倒爬起,爬起摔倒。老張也一樣,吃力地難以穩(wěn)住身子。

      從蹤跡上看,當(dāng)時被老虎夾夾住的花豹太疼了,它滿山打滾兒,向上掙扎,向下滾滑,石頭上留著它的毛,荊棘上掛著它的毛。山陡、雪厚,花豹在雪里亂撞、哀嚎……

      望著雪上跌撞的蹤跡,可惡的老虎夾仿佛夾住了老張的心。暗器在哪里?老張恨自己眼不亮,看不見偷獵者布下的暗器。東望西望,不料腳下一滑,老張的身子斜拍在山上,震得眼淚倏然冒出。黑猛士和白公子回頭,一個拽袖子,一個拽衣襟,拉老張起來。

      一剎麻木,轉(zhuǎn)瞬疼痛。山上,摔倒是常事,偏偏又摔向左邊,伸不展的左胳膊疼得抬不起來了。老張用右手慢慢抬起左胳膊,試著向懷里抱了抱,骨頭好像沒事,胳膊上蹭破了手心大的一塊皮,紅紅的,鉆心疼。

      黑猛士和白公子蹲下喘氣。老張坐在一個圓石頭上,揉著胳膊,不由得想起小王煞白的臉,還有那只挪步的梅花鹿。

      還是怪自己太由著小王的性子了,為這,老張后悔得直捶胸口。

      八天前,小王搶著上山后,老張走到半山腰了,還不見小王下來,喊了幾聲,沒動靜,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觳脚懒艘魂?,喊,還是不答應(yīng)。老張急了,跑起來。山頂還遠(yuǎn),他喘不上氣來,就松開白公子,指著山頂說:“你快上去看看他們?!卑坠优苌仙剑S即折回來迎他?!皠e下來,快去找他們?!卑坠佑洲D(zhuǎn)身,叫聲向山背面遠(yuǎn)去了。

      老張跑上山,捶著胸喊小王、黑猛士、白公子,沒一個答應(yīng)。

      望遠(yuǎn)鏡在小王手里,老張站在山頂,看不遠(yuǎn),喊不應(yīng)。轉(zhuǎn)過山背,對面高山的深塆里有三只梅花鹿,看樣子它們受了驚嚇,慌亂、磕碰、直直地向山頂跑。是不是白公子嚇著它們了?真不該放開它,老張邊喊邊順著山背走。山背的怪石與荊棘間,有巖羊道,有狼糞。老張頭皮發(fā)麻,不知道小王去谷底了,還是翻過山梁了?若翻山的話,山極陡,處處崖壁,小王腳力再好,一時半會兒也過不去,那就是下谷底了。

      老張的喊聲來不及回蕩,就被懸崖的褶皺、野谷的幽深、森林的茂密吞食了。

      繞過一石又一石,這哪里是山,就是石林子嘛。無意間,老張看見對面的山腳下還有一只梅花鹿,它的腿受傷了,半步半步挪動。前面的幾只走到高山頂了,停下來,回頭望著落在山腳的那只,似乎在等它。

      馬鹿常見,梅花鹿不多見。老張顧不得受傷的梅花鹿。他每走一步都得努力穩(wěn)住身子,生怕一滑就滾下崖壁。

      老張從沒下過這道山谷,原來這里也有溪水,只是凍成冰裹在堅硬的石頭上??磥砻坊故窍律娇斜?。老張向里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石頭上有個東西,走近一看,是小王的一只手套,老張拾起順著山谷往里走。谷底七扭八拐,寬窄不定,高低不平,走了好一陣,老張又看到小王的另一只手套,看來是他有意放的。凍掉手的天,小王這樣做,必定碰上了大麻煩。老張急得雙腿打戰(zhàn),邊走邊喊。

      前面的石頭咣里咣當(dāng)響,老張?zhí)ь^,是白公子。“哎呀,你們都干啥去了?”白公子朝他汪汪叫了兩聲。老張?zhí)み^一堆石頭,隨白公子向前走。

      黑猛士拴在一塊石頭上,小王在石頭不遠(yuǎn)處,臉色煞白,血順著褲腳往外滲?!斑@是咋了?”“三個,一把獵槍。”小王咬著牙說?!叭思矣袠?,你還敢一個人追呀!”老張拉起小王的褲腿查看,傷在小腿外側(cè),好在并不深。他脫掉外衣纏在小王腿上,解開黑猛士,背起小王向谷口跑。

      “到底咋回事?”老張怕小王失血過多昏過去,就不停地和他說話。

      “剛上山,就聽見槍響,我和黑猛士順山背跑過來,發(fā)現(xiàn)有三個家伙躲在石頭間打梅花鹿。我喊了一聲,他們起身就跑,跑得很快,我和黑猛士緊追。”

      “等我嘛,你咋能一個人追。”

      “等不及呀!跑了一陣,他們慢下來,我說只要繳出槍,就放他們走。他們不繳,接著跑,我們接著追。我本想放開黑猛士去咬,又怕他們拿槍打黑猛士?!?/p>

      “那肯定打。”

      “后來,他們跑不動了,回頭對我說,只要我把黑猛士拴在石頭上,別嚇?biāo)麄?,他們就繳槍。我信了,剛拴好黑猛士,沒想到他們不講信用,朝我開了一槍?!?/p>

      “天,他們是講信用的嗎!看清臉了沒?”

      “都包裹得很嚴(yán)實。”

      “哪里口音?”

      “個個兒喘得厲害,聽不出來。”

      聽到這話,老張喘得更厲害了。

      “放下,我自己走……”老張的心跳震得小王難受。

      “不行,得快?!睄{谷忽寬忽窄,低坑高坎,老張踉踉蹌蹌,時而抓緊崖壁的石頭,時而拽住植被的毛刺。五十歲的老張,背著三十多歲的小王,越背越重,眼前的山崖忽近忽遠(yuǎn),腳下的石頭虛虛晃晃,叫他拿不準(zhǔn)、踩不穩(wěn)。半步都不能停,得快出山谷,在有信號的地方打急救電話。

      他們是怎樣出山谷的,仿佛兒時看過的皮影戲,有些模模糊糊,老張只記得山谷那個深,石頭那個多,他跑得太慢,醫(yī)生也來得太慢。

      出了山谷,終于有了信號,打完急救電話,老張又掙扎著把小王向路邊背。

      醫(yī)院在城內(nèi),救護(hù)車出城繞上沿山公路,在離老張最近的地方停下,還相隔七八里戈壁。醫(yī)生和護(hù)士下車,抬著擔(dān)架迎上來。溝坎處處,野刺簇簇,醫(yī)生和護(hù)士繞來繞去,老張望著他們?nèi)鋭拥纳碛埃牒?,卻喘得倒不過氣。

      醫(yī)生和護(hù)士從老張背上接過小王,給他簡單包扎了一下,輸上藥液,抬走了。

      天在旋轉(zhuǎn),地在旋轉(zhuǎn)。老張閉上眼睛,順勢躺下。黑猛士和白公子不知他怎么了,急得舔他的臉。老張動動指頭,它倆就蹲在兩邊,不時在他的臉上嗅一嗅。老張緩了好一陣,坐起,望著醫(yī)生和護(hù)士抬著小王向下走,直到他們上了救護(hù)車,鳴笛聲呼嘯遠(yuǎn)去,老張才起身,任黑猛士和白公子拽著回到看山房。老張脫下手套,看見手心手背都有傷,拉起褲子,腳腕周圍青一處、紫一處,碰破的,劃爛的,唉,不要緊,只要小王沒事就好。

      西邊以前沒發(fā)現(xiàn)過偷獵者,他們從哪里來的?山高沒頂,谷深賽井,山重山,谷套谷,原始森林,懸崖峭壁,天設(shè)的迷魂陣,誰也說不清里面有啥,沒長一百個膽子,怕也難從山后翻過來。這樣看,他們就是從山下來的,是趕在他倆出門前偷偷進(jìn)山的。

      胳膊和腿像是想從身上掙脫一樣,撕扯著疼。老張吃了跌打丸,還是疼得揪心,又吃了止痛片,總算能忍住了。黃昏,老張心急,拄著黑猛士和白公子一步一步爬上前面的大方石,給醫(yī)生打電話。醫(yī)生說小王的傷口縫合了,得八九天才能拆線,還說護(hù)林站把小王媳婦接到醫(yī)院了。老張又給家里打電話,妻子說家里都好,讓他別牽掛。老張本想叫她來山上給他做伴兒,又沒開口。父親老了,眼睛不好,出門進(jìn)門得有人攙扶。兒子和兒媳在工廠上班,中午不回來,兩個孫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天天按時回來吃飯,妻子要照顧老人和孫子,根本離不開。當(dāng)然,他沒敢對妻子說小王受傷的事,若說了,妻子肯定很焦急,非得安頓下家里的事上山來陪他不可。

      腿和胳膊疼也就罷了,還怎么也壓不住地顫抖。老張操心過黑猛士和白公子的吃喝,自個兒咬了幾口餅子,服了止痛藥,躺在床上想起那只挪步的梅花鹿,不知它的傷怎么樣了?要是小王不受傷的話,他倆會想法把它背回來,給它包扎傷口,養(yǎng)著,等傷好了再放它歸山。幾年前,他們救過一只前腿骨折的小赤狐,為了讓它的傷快點兒好,老張每天給它煮三個雞蛋,歸山后,小家伙還回來過兩次。去年,他們還救過一只脖子受傷的藍(lán)馬雞……

      老張每天都給小王打電話,從說話的聲音中,能聽出小王漸漸好轉(zhuǎn)了。

      第八天,老張打電話問拆線了沒,小王說傷口有點兒感染,醫(yī)生讓再換幾天藥,說護(hù)林站又給他送來了營養(yǎng)品,“還有好吃的,給你、黑猛士和白公子三個留著呢。”“別想著我們了,你自己吃,一定要吃好,傷才好得快。”老張嘴上叮囑小王安心養(yǎng)傷,等傷全好了再上山,心里卻盼望他的傷快點兒好,盼他盡早回來。平常,他倆每月輪換回一趟家,采購生活必需品,不管誰下山去,最多兩三天就趕回來了。雖然早就習(xí)慣了看山的生活,畢竟一個人還是有些心慌。再說,一個人巡山,難免有點兒害怕。

      不能磨蹭,得盡快追蹤偷獵者布下的老虎夾,沒準(zhǔn)兒他們還下了套網(wǎng)和暗器。老張咬牙罵了幾句,捏捏疼痛的胳膊和膝蓋,伸手扶住黑猛士的頭站起來。黑猛士在前,白公子在后,繼續(xù)跟蹤。

      過了兩道山,花豹亂碰亂撞的蹤跡跌入了峽谷。谷底兩側(cè)錯落著緩坡,對面緩坡的雪地上有一串小腳印,有幾簇花朵似的大腳印。

      谷底凌亂,沙石混著積雪,亂石上散落著兔毛和花豹的毛。追捕與逃命的倉皇,遭遇暗器的痛苦和慌張,凌亂地交織在谷底。

      “可能有老虎夾,你們給我站住!”老張命令黑猛士和白公子。黑猛士蹲在坡上,白公子隨著蹲下喘氣?!拔乙粋€人下去,你們乖乖的,千萬不能下去?!崩蠌堈f著順手從近處的一棵樹上折下三根樹枝,捆成一把掃帚,掃開腳下的雪,慢慢下去,在石頭堆里仔細(xì)尋找了幾遍。

      從谷底爬上來,老張坐在山坡上歇緩,黑猛士和白公子圍著他追逐玩耍。老張舉起望遠(yuǎn)鏡,從近望到遠(yuǎn),從遠(yuǎn)望到近:頭頂崖壁上一群巖羊走過,對面山坡上有幾只馬鹿,山下遠(yuǎn)處的公路上跑著火柴盒似的汽車。老張想爬到高處望一望家,想和妻子說說話,腿腳卻繞著大石頭和荊棘叢向坡下走。他要挨著排查一道道山谷低處的通道和水邊。大山深處他不敢去,偷獵者通常也不到深處去。

      上山下坡,老張一天排查了三道山,晚上睡在床上,他的呼嚕聲震得黑猛士和白公子不時驚醒叫幾聲,老張睡得沉,沒聽見。天亮后,老張起來操持黑猛士和白公子吃完飯后,開始洗臉、喝茶,再取出幾縷曬干的能明目的菟絲子泡進(jìn)保溫杯,然后,背上望遠(yuǎn)鏡、干糧、保溫杯,接著進(jìn)山看通道、查水邊。

      陽坡低處的雪一天天向山腰高處攀升。深塆和山頂?shù)姆e雪,在太陽下銀光閃閃。老張順著山根巡視,黑猛士和白公子兩個哼哈大將,一左一右。巡山回來,老張坐在房臺上歇緩,順手拍拍黑猛士和白公子的頭說:“叫小王好好緩著,等他的傷徹底好了再回來,千萬別落下啥病根,山上有咱們?nèi)齻€呢?!焙诿褪繐u尾巴,白公子也搖尾巴。

      三尊石上,巖羊嬉鬧,一盤盤優(yōu)美的羊角映在蔚藍(lán)的天空,映在朵朵白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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