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仇士鵬
我曾開玩笑道,我上高中后迅速地長胖,便是因為再沒有吃到藤條燉肉。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簡單的烹飪方式”,兒時,每個月都有幾天,母親會拿起藤條,開始燉肉。
在年少時,它算是一道家常菜,只不過它的美味僅供父母專享。藤條的堅韌配上小肉的白嫩和彈性,雖然比不上十全大補丸,但也能清淤降火,對肝火上涌而引發(fā)的頭暈?zāi)砍嘤绕溆携熜В苎杆偈谷松袂鍤馑?/p>
這當(dāng)然不是一道真正的菜,但它同樣是父母用心的招待——拿起藤條,一下一下地打在屁股上,大人有多用力,孩子的叫聲就有多響。
不知道是誰發(fā)明了“藤條燉肉”這種說法,讓多少孩子上當(dāng)受騙。在外面做了錯事后,本以為迎來的是暴風(fēng)驟雨般的責(zé)罰,沒想到是輕飄飄的一句“回家給你做‘藤條燉肉’”,還當(dāng)作是父母的寵愛,得到了原諒,結(jié)果卻是家丑不可外揚,回家后再被慢慢收拾。
不過,之所以用比喻來修飾,是因為它不同于家庭暴力里的毒打,它的教育意義遠勝于懲戒意味,所以我們這些在棍棒底下長大的孩子,如今回想起來并不會不寒而栗,反而會帶著調(diào)侃的笑意。
在城市里,藤條很罕見,母親會用雞毛撣子替代。它的質(zhì)地柔軟,母親會往我的頭上和背上敲,把我攆得像只蒼蠅般在家里亂跑。可能是不夠盡興,不久,母親就換上了戒尺?!芭尽尽?,極有打擊感,母親很滿意。
這是外婆流傳下的傳家寶,據(jù)說母親小時候因為右腿殘疾,洗碗筷時經(jīng)常拿不穩(wěn)碗,全部打碎在地,外婆就拿著戒尺,把母親打得哇哇大哭。那時候,我還很聽話,母親拿著戒尺,喊一聲“把手伸出來”,我就乖乖地伸出右手,把頭扭過去,等待戒尺在手掌上留下火辣辣的印子。
后來,到了叛逆的青春期,我再也不會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母親打了。見機不對,我就迅速逃跑,而母親腿腳不便,我甚至能在她走過來前,從容不迫地打開門鎖,跑到小區(qū)里。因此,母親的武器便升級成掃帚,“一寸長,一寸強”,攻擊范圍更大。
那時,鄰居們都習(xí)慣了看到我被她追著打,不過我漸漸地有些害臊了,便只跑到樓道口就不跑了。而母親也不會真的打我,短短的幾步路就讓她氣喘吁吁。她最多用掃帚拍拍我的屁股,或者輕輕打一下我的腳,放一兩句狠話,就把我領(lǐng)回去了。
想來,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多是在逃跑的路上,要么被大鵝追,要么被狗追,要么被母親追。我們在前面哭得稀里嘩啦,倍感委屈地干號著,從頭到腳都散發(fā)著凌亂和狼狽的氣息,如果不小心絆倒,跌進水坑里,回去之后還要再吃一頓打。但即使真的跑掉了,也要在炊煙升起的時候灰溜溜地回家,低頭認錯,換來一句“去吃飯吧”……這也成了時代里的一份共同記憶。
最初,我一度以為母親在追我時必然是火冒三丈,但有幾次,我跑不動了,抱著樹直喘粗氣,母親也累得夠嗆,我們看著彼此,突然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久久不能停止。這笑來得莫名其妙,后來想想,或許是對方臉紅脖子粗的樣子過于滑稽,也或許,本身在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并不存在入木三分的憤怒。
前些日子,在老家看到陌生而熟悉的一幕。一位母親拿著藤條追著孩子打,孩子跑得飛快,頭也不敢回,所以他沒看見,在他心里兇神惡煞的母親和鄉(xiāng)親們,此時臉上都是按捺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位年輕的母親,本就是笑著追出來的,一路上,就像是嘗到了世界上最可口的美食般,笑得不能自已。
她還沒到母親的境界,一直到筋疲力盡后才兜不住憋著的笑意。
我突然有些惘然,多久,我沒有被母親追著打過了呢?可能我“皮癢了”吧。但有些事,從童年結(jié)束的那一刻開始,就不再會有續(xù)集。初三那年,母親離世,童年畫上句號。家里的雞毛撣子、戒尺和掃帚,也徹底成了死物。偶爾,再在網(wǎng)上看到那些“媽見打”的熊孩子時,不禁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