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與非洲村民一起看錄像回放。
《財經(jīng)》雜志聯(lián)合“巨浪視線”,推出系列影像專題視頻節(jié)目——光刻。文藝評論家楊浪陸續(xù)對話數(shù)十位中國攝影家。通過訪談回顧攝影家們的創(chuàng)作與經(jīng)歷,再現(xiàn)他們鏡頭下的高光時刻。
本期嘉賓攝影家、旅行家梁子。
訪談/楊浪編輯/張碧雪
楊浪:終于有一個機會跟梁子聊一下,咱們倆相識這么久沒有正兒八經(jīng)聊過天。
梁子:是啊,咱倆認識大概都有30年了,1993年第一次見面。
楊浪:記得在老山作戰(zhàn)時期,聽說有一個女人,出沒于戰(zhàn)場拍照片,很傳奇。賀延光告訴我,“這是梁子來了”。
梁子:作戰(zhàn)的時候是1986年,我當時是在青海省軍區(qū)宣傳處。
楊浪:老山輪戰(zhàn)理論上沒有你們青海省軍區(qū)的事。
梁子:沒有。但是當時要擴大新聞隊伍,有一個人被派來招人。我一想,作為軍人,尤其我是搞攝影的,生逢戰(zhàn)爭卻沒有直擊,那是非常遺憾的。當然我也不是說刻意找戰(zhàn)爭去參加,只是正好遇到這么一場戰(zhàn)事。
楊浪:一位女性到前線去得有多少麻煩。
梁子:還真因為性別的問題出現(xiàn)了一些坎坷。我報名之后,負責的政治部副主任在電話里說“女的不要,女的麻煩得很”。我一聽這話,就說我非去不可,較了一個勁,當時覺得他有點性別歧視的感覺。
楊浪:當時你跟著軍部還是139師?
梁子:139師宣傳科,輪戰(zhàn)前五天去報的到。
楊浪:于是你就“流竄”到前線,成為了戰(zhàn)地玫瑰。
梁子:我也不能拿槍打仗,最多就是拿一個手榴彈或者光榮彈。
楊浪:但是印象里沒有見到你拍攝的老山作戰(zhàn)的片子。
梁子:當時拍了很多照片,在報紙上也發(fā)表了很多,但是有一件事情,攝影圈里知道的人不多。打完仗以后,我在1987年進入了英模報告團,但我認為我不夠格做英模,保送上學(xué)這些事情不是我應(yīng)該享有的。如果人們老拿英雄來看待我,我一直戴著這個桂冠,非常不習(xí)慣,所以就打報告請調(diào)西藏軍區(qū),我是戰(zhàn)后師里第一個離開作戰(zhàn)部隊的。
戰(zhàn)爭異常殘酷,九死一生、驚魂未定的突擊隊員。攝影/ 梁子
戰(zhàn)地醫(yī)院手術(shù)中。攝影/ 梁子
楊浪:你自己要求去西藏。
梁子:我自己要求去的,那個時候西北、西南都很缺人。臨走的時候,我把所有在部隊用的相機、鏡頭、附件、底片,放在了一個炮彈箱子里,完好無缺地交給了我們宣傳科。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這流水一流,流的這些底片就沒有了。為這個事情我很傷心。
楊浪:攝影家最重要的就是底片。
梁子:我走的時候真的認為這些東西應(yīng)該屬于部隊,屬于軍營,雖然是我拍的,但是它不屬于我。
楊浪:之后的故事呢?
梁子:在西藏軍區(qū)還是干攝影,兩年之后就去了解放軍南京政治學(xué)院新聞系讀書,再然后去了國務(wù)院軍轉(zhuǎn)辦的《中國轉(zhuǎn)業(yè)軍官》雜志。
楊浪:是的,那時候咱們倆就碰上了。當時我去主持籌備《三聯(lián)生活周刊》,想找一個敢于突破的、遇到事兒能沖上去記錄的攝影師,你就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選。
梁子:當時去三聯(lián)是不夠格的,因為我年輕的時候,性格非常躁動,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哪兒都能去。人家都怕我這個大碗喝酒的女人,說話口氣也很大,哭笑一點不掖著藏著,想說誰就說誰,看不慣就說。
楊浪: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跟幾個投資人一起吃飯,那天你喝高了。
梁子:我經(jīng)常喝高,因為我太性情中人了。
楊浪:你非常不喜歡投資方那倆人,你喝高了,你抱著我說,“楊浪,你會毀在這兩個人手里?!睕]過一個月,確實出事了。
梁子:可能是直覺。我經(jīng)常會給別人造成一種威脅感,但實際上我沒那么厲害,這是我后來悟出來的。再后來我獨自一人跑到非洲,在特別孤獨、特別寂寞的時候,我會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一點一點反思,人總得成長。
楊浪:你怎么就跑到非洲,去拍非洲的生活了?這也太傳奇了。
梁子:第一次去非洲是2000年7月,在南非的國中國,一個叫萊索托的國家。我在塔巴姆村待了四個多月,拍到了一個艾滋病人,她臨死的時候,躺在地上,我拉著她的手,我以為她要說你救救我,或者幫幫她的五個孩子,再或者是能不能給她點錢??傊?,按咱們俗人想的是她會說這些遺言。她在墊子上躺了五個多月,骨瘦如柴,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她看著外面的天空,蹦出來的單詞全是描寫大自然的,比如河流、天空、空氣,她向往的是跟大自然結(jié)合,我特別震驚。
楊浪:你做事雷厲風行,完全像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某一個夢想就去干了。
梁子:其實這之前也不是我的夢想,可能是因為我在中學(xué)的時候看過三毛的書,特別向往這種原始自然,我就想去看看他們是怎么樣生存的。
楊浪:你去萊索托,你去非洲的時候也就30歲?
梁子:30多歲了。
塔巴姆村的牧羊人。攝影/ 梁子
楊浪:我覺得太奇怪了,但是心里說“這家伙太厲害了”,你是怎么去的?
梁子:那個時候的非洲,一個女人獨自出游還是比較危險的,強奸、搶劫之類的事時有發(fā)生。盡管我當過兵、打過仗,但是你的強大外人看不出來,畢竟是一個亞洲人,所以我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就琢磨著一定要想辦法住在一個領(lǐng)導(dǎo)家,當?shù)氐娜艘豢吹竭@個領(lǐng)導(dǎo)可能就不會欺負我,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
楊浪:至少是個酋長。
梁子:當時不懂,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有別的官職,所以我就找合適的酋長,找了一年多。
楊浪:這是個有趣的事情,你想找就能找著呢?
梁子:非常困難,逢人就問。后來終于遇到一個中國臺灣人,他曾經(jīng)在萊索托待過,說可以引薦我認識一位酋長。
梁子:我就問他,這個萊索托是非洲嗎?他說當然了,我說我去。然后就去辦了簽證,就這么簡單。
楊浪:直奔酋長家里去了。
梁子:就住在酋長家,萬萬沒想到,這個酋長是這個國家的皇叔,叫塞伊索(SEEISO)家族,你要住在塞伊索家,你就是國王家的人,所以到了那兒以后,很快他們就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巴麗薩·塞伊索,巴麗薩是花的意思,塞伊索是這個家族的姓。他們家太高級了,一個大別墅,有花工、有傭人,不是我先前想象中的樣子。我就說我不想在這里待了,要求去他的老家,他就拉著我,還有他的司機,坐著他的皮卡,轉(zhuǎn)了一天的山,轉(zhuǎn)到了他老家的那個村子。他把我扔下以后,第二天就走了,他想我在那兒肯定待不了太久,一旦待不了,就來接走我。
這期間故事很多很多,這個村莊排擠外來人。剛?cè)サ臅r候,人們也會想辦法考驗我,比如突然說丟了多少多少錢,在此之前村莊從來沒有來過外人,由于我一來,丟了50塊錢。
艾滋病患者泰必斯(前排左一)人生的最后時刻。攝影/ 梁子
梁子著書《獨闖非洲高山王國》。
楊浪:這真是設(shè)套了。
梁子:我就在想,我沒有必要向他們澄清自己沒有偷錢,只是把從首都帶的衛(wèi)生紙極其浪費地扯碎了,你的50塊錢算什么?你看這就是我的倔強。
楊浪:這是個戲劇性的場面。
梁子:當我一個人處于非常陌生、文化相對落后的地方,我必須要做到不卑不亢,你要欺負我,那肯定是不行的,我后來將近20年的時間一直秉承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
楊浪:一個單身的亞洲女子跑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度,能夠這樣處理事情,你真是可以。
梁子:其實怎么說呢?我想找的東西,它真的特別特別不一樣,但是又特別特別的相同。很多村莊吃穿用等風俗都不同,但最后卻是殊途同歸,因為人的生老病死、人的喜怒哀樂、人的愛恨情仇,都是一樣一樣的。
楊浪:這一趟有了你的第一批的非洲影像,我現(xiàn)在書柜里還藏有你的第一本書——《獨闖非洲高山王國》?;旧纤闶侵袊松钊敕侵?,拍到非洲最底層,非常生活化的第一批影像,在你之前應(yīng)該沒有人這樣拍的。迄今為止,跑非洲你跑了多少趟?
梁子:不計其數(shù),將近20年的時間。2019年那一年,我光埃塞俄比亞機場轉(zhuǎn)機就去了九次,到后面就很瘋狂了。
楊浪:后面是不是有資助,或者官方支持?
梁子:沒有,從始至終都沒有,我也不會要,這完全是我的個人行為和喜好,我不想被別人安排我的生活。跟錢也沒有關(guān)系,就是保持著我自己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
楊浪:保持一個攝影師的獨立性。但是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文化交流,還是探討一種新的文明?
梁子:開始和后面完全不一樣。剛開始去的時候,基本上是完成自己的一個喜好,或者是說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太大了,我們認知的東西、了解的東西太少太少了。非洲這一大塊,它的文化、它的部族、它的歷史,它的飲食、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我們了解的都是太少了,我這20年,根本不足為奇。而且我覺得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要去趟非洲,非要深入實地。我就想至少我能夠做到的,就是把它們記錄下來,然后傳播出來,感興趣的人可以看一看,了解了解,不感興趣的人也無所謂。
楊浪:20世紀90年代以后,許多中國的攝影家和愛好者跑西藏、跑新疆、往老山溝里跑,也是試圖擴展自己的視野,而你的目的地是非洲,一次一次地去積累對那片大陸上人民生活的了解。
梁子:這確實是我骨子里的一種向往,可能是受影視的影響,總覺得那片土地上的人跟大自然的結(jié)合、跟動物的結(jié)合,貌似比我們更貼近一點。
楊浪:但是也有一些中國人熱衷于到非洲拍動物大遷徙,帶有某種獵奇,而你一開始就走近最底層的老百姓,拍他們的生活。
梁子:我一開始也有獵奇,我覺得拍動物大遷徙或者拍部落的攝影師都很好,因為增長了你的見識,拓展了你的眼界。我的原則是,每一個獨立的人,他們的生命都是不能代替的,獨享自己的人生,他的故事都屬于他自己。比如我們在座的這些人,每個人的故事都很精彩,只是需要你靜靜地去挖掘,靜靜地聆聽。
楊浪:你的記錄超出了紀實攝影的方式,類似于社會學(xué)田野調(diào)查和生活觀察的方式了。
梁子:因為在我接觸這些人的過程中,影像重要不重要?重要,但是我就覺得在跟他們交往過程中,我們交換的是一種人生的故事和彼此之間的信任,從相識到后來成為朋友,后來成了半個親人,我覺得這個過程確實是人與人之間享受的一個過程。
楊浪:我想聽聽特別具體的故事,不是那種一到非洲去,脖子上永遠掛著一個相機,永遠在那兒搜求自己覺得異常畫面的故事。
梁子:我第一次去萊索托那個村莊的時候,還時刻拿著相機,后來我到了紅海邊上的一個小漁村,在厄立特里亞,三面環(huán)海,一面是沙漠。那是一個穆斯林聚居的地方,我進去以后拿著相機拍,男人和小孩都可以拍,但是女人不能拍。我當時特別不理解,我是怪物嗎?怎么就不能拍照呢?之后我就不拿相機住在這個村子里,天天跟他們吃喝在一起,看了很多的生活場景,了解了很多的事情。
楊浪:跟他們一起生活,一起聊天。
梁子:對,特別關(guān)注的就是女性,比如說她們的紋面,還有她們的這個煙熏,甚至她們最大的秘密,比如每個月來月經(jīng)怎么處理,等等。這些女性的畫面我都不拍,相處一個半月后,我再拿起相機,她們不再拒絕了。
楊浪:現(xiàn)在想,這些影像具有特別珍貴的人類學(xué)調(diào)查的意義。
梁子:反正我去的這些村子還真沒有什么外人去,你想我前面幾本書都是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寫的,相對來說寫的比較詳細。但是時間還是不夠,四個多月寫一個村落,這四個多月不是4年、不是40年。
其實影像已經(jīng)不重要了,人才是最重要的。我給你舉個例子,我曾經(jīng)去過南蘇丹一個叫皮博爾的小村子,當時南北蘇丹正在鬧分裂。無國界醫(yī)生組織是一個國際性的醫(yī)療人道救援組織,也是全球最大的獨立人道醫(yī)療救援組織之一,都是沖在最前線的,包括在巴基斯坦、阿富汗、也門等等。我在皮博爾給這個組織拍攝。那時候,我在一個茅草屋外面,透過窗子看到一個人的后背,一絲肉都沒有,除了皮就剩骨頭的這么一個人。當時我眼前一亮,這樣的畫面太震撼了,我拿著相機,離他大約一米。我走到窗戶底下,我的腳步聲他聽見了,他就回頭看了一眼我,當我們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到了他特別無助、無奈還有憤怒的眼神,因為他看到了我手里的相機。他弱得不能再弱了,就像瀕臨死亡的那一刻,我讀到了他的排斥、他的無奈,但是又沒有辦法反抗,于是我放下了相機。在這個瞬間我感覺自己手中的相機像一桿槍,我在對著一個比我弱百倍的人,這不公平,我沒有權(quán)利舉起相機。我對他鞠了一躬,頓時他的眼神還有面部表情就松弛了,第二天就聽說他去世了。
我去看他下葬,當?shù)氐墓ぷ魅藛T把他的遺體放在一個小樹林里,給他下葬,他也沒有親人。樹林里埋了很多的死去的病人,沒有碑,更沒有墓志銘,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們多大,也不知道他們這一生中都經(jīng)歷了什么。盡管沒有人記住他們,但是他曾經(jīng)真真正正地活過,他是一個人。
楊浪:你給我講了一個驚人的、一個紀實攝影師面對被攝對象時候的新聞倫理的故事。
梁子:我覺得什么獲獎不獲獎、什么照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人的那種尊重,你這個相機算什么?我認為我這個就是冷冷的一個槍。
楊浪:這個故事讓我很震撼,其實這是對人性、對人的尊重。
梁子: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活在這個世上都應(yīng)該被尊重。在當時那樣一個情況下,我是一個健康的人,并且我曾經(jīng)是一名戰(zhàn)士,就像一個手里有武器的人對著一個弱小的生命“開槍”,你想那種“殺傷力”有多大?那會造成什么結(jié)果?
塔巴姆村的春天。攝影/ 梁子
楊浪:這是一個極致的例子,紀實攝影永遠面對著人,面對著人背后的社會生活。我想到兩個問題:第一是攝影、攝像手段需要記錄者根據(jù)時代的變化、技術(shù)的發(fā)展不斷更新。另外一個問題,你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又遠行過非洲,你怎么面對死亡?
梁子:我見過世界上最窮最窮的人的生活方式,真正的家徒四壁。死亡這件事,說實在的,每個人都不愿意,但是你又不可避免。隨著人的經(jīng)歷慢慢增多,會把這個事情看得越來越平和,也就是說,這是你必須要經(jīng)歷的,比如我從A點到B點,我前面邁出一步是必須要走的,那就要想辦法主宰自己的腳步,主宰你走的這條路的開始到結(jié)尾,當然最后的結(jié)尾咱也不知道是怎樣離開這個世界的。
楊浪:這就是說,你已經(jīng)建立起對生命對人生一種非常曠達的態(tài)度。
梁子:一步一步走,一定要修煉自己的包容度,把自己這顆心修煉得寬廣一點。
楊浪:大家都認為你有非常強大的心靈,你有獨特的生活方式,其實背后反映的是你對人生的態(tài)度,它影響著你的拍攝。
梁子:對,確實是這樣的。我必須把自己武裝起來,我當過兵,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上過青藏高原,在我年輕的時候把它墊起來了,再加上火辣的性格,一個人在外面拳打腳踢,應(yīng)對自如。
楊浪:沒有人幫助你嗎?向?qū)У脦湍惚持鴸|西吧。
梁子:我的意思是我一個人要完成三件事,比如說拍照片,另外還要拍紀錄片,還有文字。
楊浪:都是一塊干的,你怎么干得過來?
梁子:這邊相機拍著,那邊還要時刻準備著攝像機,因為那個時候不是一體化的設(shè)備,經(jīng)常相互牽扯。關(guān)鍵是還有文字,難度在于他們說的當?shù)赝琳Z,要把它變成英語,然后再變成中文。
楊浪:你沒有助手?這幾十趟非洲都是這么干下來的?
梁子:沒有,我能帶誰?
楊浪:到現(xiàn)在為止你出了多少本書了?
梁子:第一本書是講戰(zhàn)爭的,非洲的書有五本,阿富汗的書一本。從2000年到新冠疫情暴發(fā)之前,這期間我去過4趟阿富汗,8次印度,去過20多次非洲。
楊浪:你去阿富汗干嘛去了?那可是個戰(zhàn)亂國家,打了好多年。
梁子:我第一次去是2003年的2月?!?·11”事件之后,阿富汗就戰(zhàn)亂了,塔利班結(jié)束了。
我就想看看阿富汗戰(zhàn)爭和我們當年的老山戰(zhàn)爭有什么不同。
楊浪:這種情況下你是去美國人占領(lǐng)的地方還是去塔利班占領(lǐng)的地方?
梁子:去的時候塔利班結(jié)束了,新的政府成立了。當時想要去拍戰(zhàn)爭中的女性是如何生存的,看看她們一天24小時是怎么過來的。
2003年2月,在阿富汗第一次拍攝的理發(fā)店的一家人。攝影/ 梁子
2009年第二次拍攝,店主女兒已能獨當一面。攝影/ 梁子
2013年第三次拍攝,化妝后的梁子。
楊浪:你有一個特殊的女性視角。
梁子:因為我也是女性。當時我在街上找女子理發(fā)店一間一間地敲門,但誰都不讓拍。后來終于有一家店主,突然把我拉進去了,由于語言不通,我連她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就開始拍攝。這個女子理發(fā)店嚴嚴實實的,外面也沒有招牌。
楊浪:她發(fā)現(xiàn)了你被之前的那幾家拒絕了。
梁子:她看到我手里的相機了,把我拉進來,這個動作把我嚇了一跳,進來以后,我看到有一個女孩兒正在剪發(fā)。我就把這些拍了下來,那是2003年2月,后來到了2009年8月,我又去了。我想看看這個理發(fā)店還在不在。我拿著洗好的照片找當?shù)氐南驅(qū)?,但是因為這些男的沒有去過女子理發(fā)店,他們也不知道在哪里,只能是挨個問,好在問到了。我拿著相機到那個地下室,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我把照片給她看,她也想起我了。我看到她的門店擴大了,是當?shù)刈畲蟮呐永戆l(fā)店,我又拍了一些照片。在2013年我又去了,第三次找到她,這時候我們就像老朋友了,她說你老拍我,我給你化個妝吧,于是就給我化了一個特濃的妝。
楊浪:按照他們的風俗。
梁子:送給我衣服、頭巾,還有一枚戒指,還跟她拍了照片。
楊浪:這一點很神秘,女性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密碼,跨越語言的障礙,實現(xiàn)溝通和交流。
梁子:我覺得要看我這個角色怎么做,你首先能不能從內(nèi)心真正尊重人家。
楊浪:聽你的故事,我想到絕大多數(shù)中國的紀實攝影家們,他們都拍得非常出色,他們關(guān)注著中國這片土地上過去幾十年來發(fā)生的變化。國家走向開放,走向世界,居然有一個女性攝影家,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走出國門,數(shù)十次游歷歐亞,執(zhí)著記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這是你非常特殊的價值,更是中國紀實攝影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梁子:你過獎了。
楊浪:剛才說到的攝影、攝像手段,我記得從《房東蔣先生》開始,這是我看的你的第一部紀錄片,也是20年前了。我非常驚詫地發(fā)現(xiàn)梁子還能用這樣的視覺方式講故事。
紀錄片《房東蔣先生》中的主人公——蔣先生。攝影/ 梁子
房東蔣先生的日常生活。攝影/ 梁子
梁子:對,我跟蔣先生斗嘴斗了半年,但最后我離開那個房子的時候,我也很傷感可惜。其實那個片子就是因為不懂才形成的,到最后獲獎我都不知道它哪兒好。
楊浪:那是你的第一個紀錄片。
梁子:對,第一部紀錄片,我背后有上海紀實頻道的編導(dǎo)們,他們很厲害。其實最開始我住進蔣先生房子的原因,純屬是為了離上海電視臺近。
楊浪:是個偶然,不是有動機的要拍他。那你怎么想到拍成紀錄片的?
梁子:開始只覺得他就是一個房東,我就是個房客。后來是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紀錄片編輯室》制片人王小龍跟我說應(yīng)該把他拍下來。因為我每天去電視臺做后期,就會叨叨這個老頭,“煩死了,這個人怎么那么煩人”。叨叨了幾天,王小龍說“太好了,你把他記錄下來”,我說記錄他有用嗎?他說你別管有用沒用,先記錄下來再說。所以我就開始記錄。
楊浪:原來是“嘮叨”出來的。
梁子:對,紀實頻道的幾個編導(dǎo)都說這個老頭平時是很難遇到的,因為他是上海人稱的“老克勒”,我原來都不知道老克勒是什么。我說我記錄他合適嗎?編導(dǎo)說只要他同意,你就只管記錄。后來朱羽君老師說這個片子有點像我身上長的一個零件,拍得很自然,因為我經(jīng)常就是很隨意地拿著攝像機,沒想到真的成了非常珍貴的影像。
楊浪:當時你發(fā)過來讓我看,看完了后我非常驚訝,又連看三遍,本能地動手寫了篇評論,太漂亮了那個片子。
梁子:剛開始記錄的時候,他很不情愿,到后來跟他有感情了,我管他叫蔣叔,有點像親人了。再后來發(fā)現(xiàn)他老被人欺負,我就成了為他撐腰的那一個人。在弄堂里,他家是釘子戶,晚上經(jīng)常有人敲門,我就覺得他特別可憐,我有責任保護他。后來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會給我打電話:“梁子,又來人了,怎么辦”,我說“怕什么怕”,好像我才是這家的男人似的。
楊浪:所以視頻的后半段,大家都有點悵惘,但非常非常動人。
梁子:我從夏天住到冬天,從北京到上海來去來去,我對這所房子也有感情了。這個片子獲獎不全是我的功勞,后期是王小龍團隊支撐,還有一個編導(dǎo)叫干超,他從英國利物浦留學(xué)回來,他從年輕人對話老上海人這樣一個角度來做后期。制作后期的時候,我人在紅海的村子里,完全與世隔絕。等我到了有網(wǎng)絡(luò)的馬薩瓦小鎮(zhèn),打開郵箱竟然有100多封未讀郵件,干超在郵件里說片子做完了,還獲了獎。
楊浪:整個獲獎的過程你都不知道。
梁子:不知道,我完全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
楊浪:給我的印象是梁子做的第一個紀錄片竟然如此之成熟和動人。這或許就驗證了紀實攝影師進入紀錄片領(lǐng)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只是把定格變成一個連續(xù)畫面,于是你后面這20年的記錄方式主要就是紀錄片了。
梁子:雙槍,一邊拍著一邊記錄著。
楊浪:你現(xiàn)在還進行著什么題目的紀錄片,或者完成了的?
梁子:目前在跟張勇合作《我到非洲去》,他是導(dǎo)演,前十年拍的是非洲人的生活方式,后面這十年拍的基本是中國女性在非洲生存、打拼的故事,浙江大學(xué)團隊在做后期,基本上快完成了。
楊浪:這是一部片子,還是一套?
梁子:好幾個片子。比如說我拍的是八個女性或者是兩口子,有80后85后,還有60后。張勇那邊拍的有四五個男性,合在一起大概一共十幾集。
楊浪:也就是說在不久的將來能看到你們的非洲行紀錄片。
梁子:這就是團隊的力量,其實我沒拍完,因為目前還沒有一個結(jié)果,尤其受到疫情的影響。我拍的博茨瓦納周彪這一家人,他們都是80后,他不僅自己去,他一家四代都在非洲打拼,這種情況很少。
我從十年前拍他,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了三個孩子,他的爺爺都90歲了。但因為疫情,去不了了,也把它給收尾了,只可惜拍得還不夠。再比如我拍的塞內(nèi)加爾的90后,一個音樂人,她現(xiàn)在又轉(zhuǎn)到馬里去了,我現(xiàn)在去不了,也沒收尾。
楊浪:還有中國到非洲的音樂人。
梁子:有,90后,非常棒,她專門收集西部非洲民間音樂。其實一個人拍攝有一個好處,就是不需要跟別人商量,我想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我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楊浪:這倒是一種非常自然非常自由的紀錄片式創(chuàng)作手段,我怎么想就怎么來。
梁子:我現(xiàn)在跟我的拍攝者都是好朋友,但是這也有一個問題,由于關(guān)系特別好,我會猶豫他們的另一面要不要展現(xiàn)出來,會不會不太好。
楊浪:涉及新聞倫理問題了。
梁子:比如說我跟你,咱們這么多年的關(guān)系,你有一點不好的時候,我是不愿意向別人展示的。
楊浪:這其實是一個挺深的問題,因為你的記錄不是虛構(gòu)、不是寫小說,對吧?你是面對真實的人,而你已經(jīng)跟他們情感交融到一定程度了,片子之所以動人就在于真實。
梁子:對,我絕不是說考慮到他愿不愿意,而是首先要過我自己這一關(guān),所以很多東西我不著急拿出來,目前和張勇合作的紀錄片都是他在負責剪輯。
楊浪:我很期待你和他的這一系列作品。隨著我們國家影響力的擴大,我們對外部世界越來越關(guān)注,而這種關(guān)注進入到對另外一個文化背景之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
梁子:其實我現(xiàn)在看問題,除了國籍,已經(jīng)不分中外了,只要他是人,就有他可取的地方,就有他有意思的地方、有趣的地方,再比如說美食,埃及美食、盧旺達美食、安哥拉美食,只要它是美食,就一定有它好吃的那一面。
楊浪:在你的敘事里還要記錄美食,對飲食文化的關(guān)注。
梁子:因為我這人就好吃好喝,每到一個地方,一定要喝當?shù)氐钠【?,我把當?shù)仄【婆瞄T清,我是一個好喝酒的人。
楊浪:在萊索托都喝什么酒?
梁子:在萊索托喝過啤酒,只是特別少。東部非洲是香蕉酒,西部非洲是棕櫚酒,都要嘗一嘗。
楊浪:我在光刻欄目的訪談中,對每位嘉賓都要問這個問題:你對于自己在中國紀實攝影領(lǐng)域是如何定義的?你跟大伙都非常熟,大伙也都認同你,但是你好像也不愛混圈子,我甚至認為你算不算是一個紀實攝影家,都是一個問號,因為你現(xiàn)在是紀錄片領(lǐng)域的一個人物了。
梁子:紀錄片領(lǐng)域我也不完全是,我現(xiàn)在沒辦法定位自己。
楊浪:你是一個天馬行空的記錄者。
梁子:我就是四不像,四六不靠的,我挺享受這種狀態(tài)的。我真的沒有具體定位,我也沒有特地的為了什么。
楊浪:但是你拍得很精彩,活得很過癮。
梁子:很過癮,我就要這不一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