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書
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父親是不可以書寫的。
有什么好寫的呢?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一個湮沒在鄉(xiāng)村人群中的泥腿子,既沒有干出令人側(cè)目而視的大事業(yè),也沒有德澤鄉(xiāng)野的美譽流傳八方。
事實上,父親身上有很多毛病。比如他很固執(zhí),我們家族的人不論是誰,不論有多么德高望重,也勸不動父親改變他的脾性和已經(jīng)決定了的事情。比如他酒量不大聲音大,兩杯酒喝下去酒勁慢慢發(fā)作,嗓音大得聲振屋瓦,令全家人不得安生。再比如他不是一個好莊稼漢,沒有操持出一個家里有余糧、銀行有存款的家。
這樣的父親,有什么好寫的呢?
父親,在他的有生之年,從來就不是我的書寫對象。
我想寫的,是慈愛的母親,是內(nèi)化于心的山水圖景,是一個人奔走的呼喊與掙扎。在我過往的文字里,父親偶爾露出頭來,面目模糊不清,形如遠(yuǎn)遠(yuǎn)走來的人,只聽見咳嗽聲,難辨真容。
直到父親停止了呼吸,躺到棺材里,埋身黃土之下。
直到我坐在空空蕩蕩的堂屋里,看著墻上父親的遺照,再看著母親的遺照,他們都用包含千言萬語的目光看著我。我自言自語:“我現(xiàn)在沒有爹,也沒有媽,我現(xiàn)在是一個孤兒……”
直到這個時候,我方才感覺到父親對我如此重要。
這個家,如果沒了父親將會是什么樣子?可以想見的是,我的人生軌跡一定會改寫,不會深切感知到父親這個稱呼的重量,更不會領(lǐng)悟出歲月長河處處有父親支撐的真味。
于是,我就開始醞釀寫父親。
第一稿,我只寫了一個開頭就沒有辦法寫下去了。
書寫骨肉至親,有一種撕開傷口再次縫合的劇痛。
解決這個劇痛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回憶,不去書寫。
書寫,有時候是一種殘忍。
那一段開頭我是這樣寫的:“我的身影像寒夜刺骨的風(fēng)。刺骨的風(fēng)裹挾雨水、草葉、泥沙,翻山越嶺向百里之外的老家撲去。那雨水、草葉、泥沙不是真實的物質(zhì)存在,是我內(nèi)心卷起的波瀾,如石頭、如生鐵、如干枯的河?!睒?biāo)題也不是《草房子,石房子》,而是《風(fēng)吹散》。
這樣的調(diào)式,起得像在陡坡上行走,攀山而上,阻隔重重。
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定,轉(zhuǎn)身。
就這樣,稿子一丟,就丟了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我又坐回冰冷的板凳,重新敲打起了鍵盤。
不繼續(xù)寫,我無法越過內(nèi)心的高山。
這一寫,就從早晨八九點寫到深夜十二點。中間沒停過吃個飯,打個盹。
那一天,我仿佛是個長跑運動員。
可以想見,那些傾瀉而出的文字帶有強(qiáng)烈的個人情感,洶涌得像剛下了一場暴雨之后的河流。這些個人情感是一個兒子對父親的喃喃自語,抑或是在曠野無人處的傾訴。寫到激越處,我甚至在恍惚中想把農(nóng)民的父親,被太陽曬老的父親,叫成兒子的英雄。
請原諒我的趔趄和沖撞。這只是把父親比喻為一座大山的另外一種叫法,這只是一個兒子在追憶父親的路上發(fā)出的長長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