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七月,傍晚,北京三環(huán)外,李璇在培訓(xùn)學(xué)校參加完期末總結(jié)會后坐公交回家,臨時在大潤發(fā)下了車。從大潤發(fā)一樓的扶梯直達二樓的服飾區(qū),會看到母親常穿的那種造型土氣的雜牌衣服,李璇看不上眼。李璇在幾排衣架間快步穿梭,上面色彩艷麗的花紋、平平無奇的設(shè)計,使得李璇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厭惡之意,她甚至聞到了母親身上那股特殊的氣味。踩著小牛皮高跟鞋的李璇,上身是一件絲綢的墨綠色短衫,下身是一條卡其色短裙,她挎著她用兩個月薪水買的Prada包,鄙夷地掃過正摩挲著這些低廉衣物的中年婦女。李璇想要從這之間挑選一件送給母親,按照母親的喜好。
繞了一圈,走到拐角處,李璇被一群人吸引了注意力。他們圍在外面,里面?zhèn)鱽韯痈械墓?jié)奏音樂。那是抵達扶梯的必經(jīng)之路,于是李璇只好走過去,出于好奇她在外圍停了停。身旁的男人穿著一件走形的白色背心,李璇聞到了一陣濃烈的狐臭。李璇當(dāng)時并沒有一下注意到陳力,在一眾身材高挑的女性中陳力并不是多么起眼。在其他模特擺完造型向圍觀群眾展示她們身上的內(nèi)衣時,陳力才姍姍上場。當(dāng)然,這里的絕大多數(shù)人是只看不買,甚至全當(dāng)這是一場熱鬧??礋狒[不必付門票也無須籌碼。李璇正準(zhǔn)備離開,可就在這時人群中有個男聲高喊了一句。接下來,身旁作為背景音的聊天、笑鬧聲很快消散,恰逢一首歌的結(jié)束,整個空間尤為安靜,人們似乎都注意到了臺上的那個肉色球體。球體滾落到最前面的模特腳邊停下,模特好奇地用右腳輕輕踢了一下,只見那球體接著又往前滾動了一段距離。此時,從舞臺靠后的位置沖出來一個模特,她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不小心滑了一下,狠狠地摔倒在地,然后,另一個球體也從她的內(nèi)衣里滾了出來。
模特踉蹌跑遠后,人群依然興奮不已,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沉湎在一場密謀的快樂之中。李璇退了出來。女廁的燈壞了一個,李璇從包里抽出兩張紙巾想進到最里面的隔間卻發(fā)現(xiàn)上了鎖,于是她進到隔壁。昏暗的燈光下,蹲坑周圍的穢物根本看不清,李璇懷抱著她的Prada挎包總算勉強蹲下。等到李璇準(zhǔn)備起身時,她突然聽到最里面被鎖上的那間傳來了哭聲,那是男人的哭聲!
當(dāng)李璇回到家,躺在床上,她回想起在大潤發(fā)女廁里見到的那個人。李璇不知道她哪來的膽量,在沖出隔間后又停住腳步,那扇門之后就像一個充滿暴動和狂熱的王國,破壞、未知以及恐懼,這些字眼充斥在李璇的大腦里,帶給她一種奇異的快感。李璇覺得那是陳力,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雖然他們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過,但一個人的氣質(zhì)很難改變。李璇躲在門后,直至隔間里的人走出來,她是那個在展會上逃走的模特。李璇看見仍穿著內(nèi)衣的她脫掉了假發(fā)露出底下的寸頭,然后重新固定好,接著她從塑料袋里取出了那兩個肉色球體,安置在內(nèi)衣的兜罩里。
兩天后是李璇的生日,李璇不想過生日,這與李璇的母親有關(guān)。每次生日母親總會從老家縣城坐一天的火車趕來為她慶生,二十九歲的生日,李璇終于跟母親挑明了。在母親拍手唱完生日快樂歌后,李璇跟母親說她不想過生日了,她厭惡母親那副中年婦女的模樣,粗俗、鄙陋,母親因多年獨自操持著家里的水產(chǎn)攤以致身上染上一種洗也洗不掉的腥臭味。李璇為了更好地生活,她想她必須同過去那些卑微而雜亂的事物劃清界限。母親每次來都會提前一天打來電話,李璇每每總說工作忙沒時間,但母親每次卻都還是來了,并會從家里帶來一箱李璇愛吃的螃蟹。去年春節(jié),母親為了李璇在家里的衛(wèi)生間裝上了一個簡陋的洗澡間。母親說她先洗,為了暖熱沒有地暖的屋子。母親洗完后,李璇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個被三面防雨布包裹的一立方空間里,突然想要撕毀它。水汽凝結(jié)在防雨布上,沿著彎曲的紋路往下滑,冷氣從粘連處瘋狂地往里鉆。李璇打濕了身子便逃了出來,防雨布打開,冷氣迅速包裹了李璇。李璇費力地穿上衣服后仍瑟瑟發(fā)抖,此時她瞥見掛在澡籃子上的一件肉色文胸。那定是母親換下的,李璇用一根手指挑起內(nèi)衣的雞心處,那件內(nèi)衣的背帶已經(jīng)磨損得發(fā)亮,左邊肩帶甚至在斷掉后打了個結(jié)。李璇突然很想流淚,真是夠冷的,她兀自說了一句。李璇三歲時父親死于礦難,母親直到如今都沒有再嫁,李璇搞不懂母親的想法,她為什么一定要讓自己活成這副樣子。如果母親覺得再嫁會對不起父親,對不起自己,那大可不必。對于父親的記憶零星于無,母親早出晚歸,李璇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光都是她的獨處,所以李璇認(rèn)為母親是怕她飛得太高太遠,忘記曾經(jīng)哺乳過她的那對干癟的乳房。假期結(jié)束,李璇坐上回北京的火車,她覺得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生日前一天上午,李璇接到醫(yī)院的電話,說血液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有時間的話來一趟。醫(yī)生拿著那張化驗單看了好一會兒后跟李璇說,還需要再做個CTC檢查。再次抽了血,而CTC檢查的結(jié)果要在下午兩點才能出來,李璇決定離開醫(yī)院,在附近走走,打發(fā)時間。
藝術(shù)購物中心前的小廣場上有一群穿著晚禮服的人在排演舞臺劇。李璇坐在臺階上,留意到了一個女人,李璇感覺到那女人也留意到了她。那女人像是昨晚在大潤發(fā)廁所的那個模特,不過衣服和發(fā)型都變了,女人頂著一頭波波發(fā),瘦削的臉龐在太陽光下更顯棱角。
“陳力,換你了?!币粋€頭戴黑色禮帽的男生揮了揮手,音樂繼續(xù),舞步停下了。
陳力?果然是他,李璇看見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男人走到陳力面前,陳力低著頭,男人兩只手搭在陳力的肩膀上。穿著黑色長裙的陳力幾乎跟那男人一般高,因而這幅畫面看上去有些別扭。一分鐘后,男人讓在場的人休息十分鐘。李璇沒想到陳力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然后坐到了她身邊。
“別看了。”陳力直視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李璇知道那是說給她聽的。
“你還記得我?!?/p>
“李璇,你還是那么讓人討厭。”
“什么?”李璇怔住了。
“跟上學(xué)時一樣,總覺得自己有多么不同?!?/p>
“陳力,我可沒惹你吧?!?/p>
“我只是不喜歡別人那樣看我?!?/p>
“怎樣?”
“以為看穿了我一樣?!?/p>
“剛才那個男人跟你說了什么?”李璇轉(zhuǎn)移了話題。
“導(dǎo)演建議我在演出中現(xiàn)場脫掉假發(fā)和裙子?!?/p>
“為什么要這樣?”
“那你昨晚為什么要偷窺我,你不就是想看看這個不男不女的人究竟是誰嗎?”
回到醫(yī)院后,李璇回想起陳力的那番話,仍然覺得心頭發(fā)堵,自己真的是這樣想的嗎?醫(yī)生坐在她面前,將手里的化驗單輕輕放在桌上。
“結(jié)果顯示,CA153過高?!?/p>
“什么意思?”
“還需要做進一步檢查,初步判斷有乳腺癌的可能?!?/p>
“乳腺癌”三個字像是一次核爆在她的敏感神經(jīng)里轟炸開來。李璇沿著路邊的人行道往家的方向走,走幾步便會被亂停的共享單車擋住去路,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在生日的前一天收到這樣的噩耗,李璇用腳狠狠地踹了其中一輛,那輛車被輕而易舉地踹倒了,李璇聽見有人在背后吼她,她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氐郊液?,李璇一下癱倒在床上,她從手機的百度搜索中輸入了乳腺癌三個字,企圖在那紛亂的文字中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大同小異的文字。李璇脫掉自己的上衣,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她在觀察自己的乳房。終于,李璇還是在靠近左邊腋下的位置摸到了一枚鵪鶉蛋大小的無痛包塊。
晚上,李璇接到了母親的電話,母親跟她說明天不能來看她了,母親沒說不能來的原因,草草掛斷了電話。李璇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說知道了,然后哭了出來。房間里散發(fā)著名牌香水的氣味,李璇赤裸地躺在床上,她用一床被子緊緊裹住自己。沒有人能夠回憶起在母親子宮里安睡的感受。兩天后是復(fù)診的日子,一切猜想都將在明天被定奪,而現(xiàn)在,李璇感到無比疲憊,那種感覺就像是推著巨石上山,以為快要看到盡頭,巨石卻又滾落山底,那塊巨石是她三十年來始終不曾丟棄的東西。
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李璇從枕頭下翻找出手機想看一眼時間。一個未接來電。她撥了過去。接通后,對方問是不是李璇,李璇半夢半醒地嗯了一聲。我是陳力。陳力,哪個陳力,李璇這才覺出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陳力沉默了一會后問李璇能不能幫自己一個忙。李璇本想婉拒,她想說她太累了,很抱歉,可最后李璇準(zhǔn)備掛斷電話之前,她跟陳力說好,什么忙。
臨近傍晚,母親果真沒來。李璇的朋友們知道李璇的母親每年都會為李璇慶生,所以她們大都通過微信紅包聊表心意。此時,李璇倒覺得有些寂寞。李璇給自己煮了點清湯掛面,當(dāng)作長壽面。吃完午飯后,李璇看了一眼手機,距離跟陳力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李璇用二十分鐘簡單收拾了自己的房間,后來她坐在桌前,無事可做的等待讓她很快產(chǎn)生了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李璇的手不時地觸摸乳房的包塊,這個小小的肉塊真的會讓自己死掉嗎,李璇并不確定。一個小時后,陳力打來電話,說自己已經(jīng)到了李璇家門口。不知為何,李璇突然緊張起來,她打開門,看見陳力一身男裝站在門外,有點訝異。這似乎才是她更熟悉的陳力的模樣,不著精致的妝容,不穿高跟鞋和女性服飾,而只是男生簡單的工裝褲和T恤。進屋后,李璇給陳力倒了杯水,陳力卻問有沒有酒,李璇愣了愣,陳力聳了聳肩說喝了酒也許不會太過尷尬,李璇想想也是,恰好前天她從大潤發(fā)買的兩聽啤酒還沒喝掉。陳力看了一眼那兩聽啤酒,問只有這個?李璇覺得陳力似乎在通過啤酒譏諷自己,她說對,我們一邊喝一邊開始吧。
李璇將座椅擺放在光線相對較好的位置,但今日天陰,整個房間看上去都不夠明亮。李璇一回頭,看見陳力正在脫衣服,她急忙捂住眼睛,問陳力在干嗎。陳力問不是要換衣服嗎,陳力見李璇仍遮擋著眼睛便說沒事,你當(dāng)我是個女人就好了。李璇沒再說話,她聽著陳力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逐漸將緊閉的雙眼皮啟開一條縫隙,但兩只手仍然沒有放下。透過手指的縫隙,李璇將陳力纖瘦而美麗的身體一覽無余,她看見他修長的鎖骨、香蕉型的肚臍以及那團黑色森林之中的沉睡野獸。這就像是一具無性別的身體,李璇大腦里的繪畫理論都失去了用武之地,她呼吸變得急促,雖說曾有過兩段感情經(jīng)歷,但當(dāng)她毫無預(yù)備地看著赤身裸體的陳力,還是會緊張。
“就這樣吧?!?/p>
“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李璇裝模作樣地詢問陳力。
“可以了?!?/p>
是陳力拿掉李璇擋在眼前的手掌的。陳力走過去,坐在椅子上,問李璇這個姿勢可以嗎。李璇問陳力確定要這樣嗎,不是要穿上內(nèi)衣嗎。陳力篤定地說確定,開始吧。作畫的過程不知持續(xù)了多久,但當(dāng)李璇放下畫筆,說畫好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畫中的陳力同樣是赤裸的,因而李璇在這期間已用雙眼反復(fù)觸摸過陳力身上的每一處。陳力自己選擇用蹺二郎腿的姿勢,他說這個姿勢比較舒服,但李璇知道,陳力是在有意遮擋下身,被一個人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必然會感到不適。陳力對這幅畫不置可否,他跟李璇說了謝謝,然后將畫收進了挎包。臨走前,陳力說他會好好珍藏的,李璇不知自己為什么會問出這句話,她問陳力可不可以和她吃晚飯。陳力站在門口,停了幾秒,說好,我請你。李璇突然有一種感動從心里涌起,她討厭這種感覺。陳力問李璇想吃什么,李璇說海鮮可以嗎,要讓你破費了。陳力點了點頭。李璇說我們點外賣來吃吧。一大份小龍蝦、四只清蒸大閘蟹以及兩瓶啤酒。李璇面對著穿回男裝的陳力,以為他們會聊起高中時期的事,但沒有,整個吃飯的過程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們只是各自吃著手里的小龍蝦。陳力說他不愛吃螃蟹,于是只吃了一只,剩下的三只都是李璇吃掉的。最后杯盤狼藉,小龍蝦和螃蟹都只剩下了空空的殼。李璇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陳力回過頭來,看了看李璇,問她是在哭嗎。
李璇突然繃不住了,她仍閉著雙眼,像在自言自語:“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幫你嗎,因為我快死了,我?guī)湍悴皇且驗槲蚁霂湍?,我還是看不慣你不男不女的樣子?!?/p>
陳力沒說話,起身拉起了窗簾:“你說得對?!?/p>
陳力從包里翻找出那張畫像,畫像上的他不是那個活了十八年的陳力,而是從十八歲開始才真正屬于自己的陳力。畫上人的一對乳房溫暖柔軟,那是陳力始終幻想的,但他可能永遠都無法擁有。
“明年也許我就要結(jié)婚了?!?/p>
“為什么?”李璇睜開了眼睛,她濕潤的雙眼在燈光下亮了一下。
“不結(jié)婚的話我也許會死吧,”陳力笑了一聲,“我爸給我規(guī)定了最后期限,我有一天還是會回去的,我現(xiàn)在的樣子,真的很可笑吧?!?/p>
陳力躺到了李璇旁邊,他們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這時,李璇突然握住了陳力的右手,然后將那只手放到了自己的右邊乳房上。李璇明顯感到陳力的手顫抖了一下,借著酒意,陳力的手逐漸舒緩,兩只手一只引導(dǎo)另一只,在大膽探索著一個女人的秘密。當(dāng)觸摸到那個包塊的時候,李璇感覺到陳力的手再次緊繃,她知道陳力察覺到了,但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們就像自由的精靈,此刻正穿梭在山間的幽閉王國,密謀著新的一天。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李璇發(fā)現(xiàn)陳力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并且?guī)ё吡俗蛱斓睦?。李璇用一只胳膊撐著身子,她的頭很痛,所以李璇清楚昨天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當(dāng)李璇起身,門口傳來了敲門聲。李璇穿上拖鞋,問是誰,沒有人回應(yīng),李璇以為是陳力忘了什么東西,但當(dāng)李璇透過貓眼看見站在門口的竟是母親的時候,她突然不想打開這扇門,并且她后悔自己問了那句話,她多想營造家里沒有人的假象。是的,李璇還沒有做好面對母親的準(zhǔn)備。母親叫了李璇的小名。李璇終于開了門。母親還是帶來了一箱螃蟹以及一個小小的生日蛋糕,李璇觀察著母親,她穿著寬松的暗紅色小衫、黑色長褲,腳上穿著拉了絲的黑色短襪,而那雙半跟涼鞋的扣帶已經(jīng)磨掉了皮。母親還是這副中年婦女的模樣。母親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戶,真是個好天氣,母親感嘆道,接著她轉(zhuǎn)身問李璇吃沒吃早飯,想吃什么。李璇從桌底下拿出了一個簡易的紅色塑料袋,說是送給母親的。母親捧過去,罵李璇隨便亂花錢。李璇讓母親打開看看。母親打開了塑料袋,從中拿出了它,一件肉色文胸。母親突然間不說話了,她只是看著手里的那件肉色文胸,就那樣看著。李璇讓母親換上,看看合不合適。母親說不要了,她將內(nèi)衣推到李璇手里,讓李璇把內(nèi)衣退了。李璇問為什么,她有時恨母親的倔強。母親支支吾吾了半天,說她穿著干活不方便,喘不過氣。天很明亮,風(fēng)從窗口吹進來,溫?zé)?、舒適,母親身上的小衫拂動,李璇這才看見母親身上那隱約的輪廓已經(jīng)快要垂落到腹部。李璇突然哭了出來,她想自己的生命從這一刻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