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榆
在布拉格街頭看到卡夫卡肖像時,我的心頭會震動。
地鐵入口,購物商城,馬路之側(cè),總能看到卡夫卡沉靜而憂郁的肖像。甚至在酒吧以及酒吧的酒水單上,都會看到卡夫卡肖像的剪影。我當(dāng)然知道眼前的城是卡夫卡的故地,然而在街頭如此頻繁地出現(xiàn)一個作家的形影,也可見這座城市獨有的精神氣質(zhì)。
當(dāng)我行走在布拉格街道時,如同行走在卡夫卡沉郁的目光里。
在布拉格期間,我有兩次到訪卡夫卡博物館(Franz Kafka Museum)。
博物館位于布拉格城堡山丘之下的伏爾塔瓦河畔,走過查理大橋向西行走即是。
進入幽靜庭院,映入眼簾的就是鐵藝制作的黑色K字,高過屋頂?shù)腒字極具象征意義。
必須留下與K的合影作為永久的紀念。我站在K字之側(cè),以右手撫摸K字,感受到鐵藝的清涼。然而進入卡夫卡的世界則是幽暗玄幻的迷境,這里的兩個展區(qū)分別展示著卡夫卡的一生與卡夫卡文學(xué)的世界。行在光線幽暗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房間里,看著卡夫卡的生平、陳列的版本眾多的著作、珍稀的手稿、日記、畫作及書信。在這樣的空間里我會覺得觸摸到卡夫卡的魂魄??ǚ蚩ú┪镳^是具有實驗風(fēng)格的建筑空間,集現(xiàn)代音響和多媒體技術(shù)于一體,博物館除了以實物、照片和手稿講述卡夫卡生平的故事,還采用各種聲光技術(shù)模擬卡夫卡小說中表現(xiàn)的主題和意境,使觀者更逼真地體會卡夫卡的人生境況和寫作生涯。
有很長時間,我外出旅行總會在隨身的背包里帶著卡夫卡的《審判》與《失蹤者》。這是我在臺北的誠品書店買到的繁體字版本,我欣賞它完整呈現(xiàn)出來的卡夫卡形象,欣賞它對卡夫卡的獨特闡釋。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兒子克勞斯·曼在后記中所言令我深感契合:
“他接受了他的命運。他是勇者——一個英勇的古老民族柔弱而頑強的子民,這個民族擁有最多受苦、受辱和堅韌不拔的經(jīng)驗。然而有時候,他多情的愁緒想必會越過海洋,去拜訪那個她創(chuàng)造出來后拋棄在彼岸的漂泊少年,捎去他的祝福和希望……這個詩人和先知必須歌頌并分析他的厄運,必須繼續(xù)和一位幕后的神對話——不倦、詼諧、熱情、絕望,卻又忠實?!?/p>
在K博物館幽暗曲折的空間里,相臨伏爾塔瓦河開著一扇四方小窗。
我佇立在窗前,這是一個別致的視角。從窗口望出去就是查理大橋。
流水如銀器碰擊般喧響,河流兩岸的城市風(fēng)景盡收眼底。
在布拉格色彩瑰麗迷宮般的街道,我尋訪瓦茨拉夫·哈維爾的遺跡,尋訪“布拉格之春”與“天鵝絨革命”的光影,也曾在金虎酒吧尋訪赫拉巴爾的形蹤。一九九四年赫拉巴爾曾與捷克總統(tǒng)哈維爾和到訪捷克的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同在金虎酒吧喝酒。晚境的赫拉巴爾孤獨而病弱,據(jù)說他是在布洛卡醫(yī)院的窗前探身喂食鴿子時從窗口墜落而亡。
喂食鴿子,當(dāng)然是婉轉(zhuǎn)的說辭,事實上赫拉巴爾是因為對孤獨晚境的厭倦而自殺。
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稱贊赫拉巴爾:“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作家?!?/p>
赫拉巴爾的小說大多描寫普通、平凡、默默無聞、被拋棄在時代垃圾堆上的人。一個在廢紙收購站工作了三十五年的打包工漢嘉,他把珍貴的書從廢紙堆中挑出來,藏在家里,藏在腦里。他狂飲啤酒,啃噬書本里的思想和詞句,他從一無所知的青年變成滿腹詩書的老人。《過于喧囂的孤獨》完稿于一九七六年,其時無法問世,只得放在抽屜里,遲至一九八九年才由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赫拉巴爾住進醫(yī)院的時間是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四日,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日子。赫拉巴爾住的六樓病房外有著奇特的憂郁景色:灰暗、朦朧的寒空。
被窗檐擋住一半的樹林烏鴉橫飛。赫拉巴爾墜亡的時間是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
初到布拉格,我被它造型奇崛的樓群所魅惑。它們具有各種風(fēng)格,羅馬風(fēng)格、哥特風(fēng)格、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風(fēng)格、巴洛克風(fēng)格、新古典主義風(fēng)格,乃至共產(chǎn)主義風(fēng)格。我迷戀它的道路,迷戀它迷宮般的街道,迷戀它清潔透明的空氣。抬頭即可見到湛藍如寶石的天空飄浮著潔白如輕煙的流云,成列的有著紅白藍綠不同顏色的有軌電車不時從街道中心穿行而過。布拉格是一座色彩明麗的城市,橘黃、橙紅、青藍、乳白、藍黑的樓房交錯而建,很少嘈雜,即使在街上也難以聽到車輛馳行的鳴笛聲。行走在街道之間如同行走在童話的世界。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座夢想之城,對于我而言,布拉格即是。它綺麗而明艷,奇崛而優(yōu)雅,充滿視覺之美。它自由而安詳,具備人類宜居之地所需要的詩意品格。走在布拉格的城區(qū),腳踩泛著幽光的卵石,穿行在清寂迷宮般的街道,我被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和品格所感動。
行走在布拉格街頭,穿越馬路的時候,即使再匆忙行進的汽車也會減速停下來,等待行人穿過十字路口的斑馬線。當(dāng)我向路人詢問我想去而又不認識的地方時,被問詢的人都會停下腳步,耐心為我指路或者釋疑。美好而良善的人性,這是我在布拉格看到的普遍的人之特性。這是人的品質(zhì)和精神的顯現(xiàn),也是城市氣質(zhì)與文明的顯現(xiàn),它與布拉格輝煌而瑰麗的城市風(fēng)貌相互映照,折射出這座藝術(shù)之都的人性之光。
布拉格有各種美譽,“神奇的城市”“鍍金之城”“百塔之城”“東方巴黎”……這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對它的贊美。置身色彩絢麗的城市街頭,極目遠眺城市如童話中古堡般的樓群,觀察它的奇異樣貌,對這些贊美多有體會。擁有一百二十萬人口的布拉格,是波西米亞地區(qū)首府,自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起成為捷克共和國的首都。伏爾塔瓦河波光粼粼、緩慢雍容地在城市的中心流過,海鷗在河面飛舞,群鳥在水里嬉戲,各種豪華或普通的郵輪在河流之上馳過,看上去一派安寧祥和。
當(dāng)我說:“心里有愛。”這個語句中,“心”并非指那個在胸腔里跳動的心臟。不必借助醫(yī)學(xué)儀器觀察,我們也知道,人體里的心臟是一個中空器官。但是這個“心”不會有“愛”。那么愛在哪里呢?在我們的意識中,在精神里。然而人的意識無形無相,精神同樣難以辨識。也許只有作家或藝術(shù)家能捕捉這獨異的存在,只有作家或藝術(shù)家可以詩性地呈現(xiàn)意識或精神存在,而醫(yī)生或生物學(xué)家通常會出具簡約的病理報告。
此刻當(dāng)我說:“在我心中有座城市,它叫布拉格?!?/p>
這句話意味著,我能從自己的心靈之間,在自己的意識世界和精神疆域,看見那座名叫布拉格的城市。它與那個在地理意義存于地球之上的布拉格,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無疑,它來自那個實存的物質(zhì)世界,然而比這個物質(zhì)世界更抽象。這是只有我能看見的存在,獨屬于我的精神遺跡?,F(xiàn)在讓我們接近我記憶中的這座城市,我心愛的精神之城。
灰黑的鵝卵石鑲嵌的道路泛著幽光,在色彩炫麗的街巷里曲折而無限地延伸。只要走出下榻的旅館向著任意方向啟程,腳下都是這樣的道路。有軌電車響著鈴聲緩慢行駛,橙黃、靛藍或者橘紅的機車以及車廂,我看著它從身邊駛過,比乘坐它更有意味。
在布拉格旅行,徒步是更好的體驗方式。我是乘坐飛機穿越廣袤的天穹抵達這里的,如果我有更恢弘的視野,看地球如觀賞書案上的地球儀,就知道我要橫跨多少山川河流才能來到這里。這不是我的生活之地,不是我居住的國家,它是異邦的土地,我所見是異域的城市和外族的人民。除了更細致地觀察和體會,更真切地銘記,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沉思是我習(xí)慣的心靈運行方式,而旅行是很好的與自我對話的機會。在決定不乘坐出租車而是徒步行走前往想要去的地方,我就會對自己這么說:“抬腳行走,你踏上的土地是此生難有機會再來的,所見景觀也是難以再親見的。唯有打開自己的感官,經(jīng)歷和體驗?!?/p>
很多時候,我對一座城市的熱愛源于對人的熱愛。布拉格(Prague),在很長時間里這個名字回響在我的心頭。念著它的時候,那些看過的電影鏡頭,就如蒙太奇浮現(xiàn)。比如《布拉格之戀》,就讓我想到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告別的聚會》《生活在別處》。相較而言,赫拉巴爾對大眾來說還是陌生的名字,然而他的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我曾伺候過國王》《沒能離站的列車》是我珍愛的珠寶。是的,這座如同童話中城堡的城市總是帶給我們奇異想象,它有著輝煌的歷史和非凡的現(xiàn)實境況。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杰出人物,卡夫卡、莫扎特、德沃夏克、瓦茨拉夫·哈維爾、米蘭·昆德拉、伊凡·克里瑪、赫拉巴爾,這些名字如星光閃耀在二十世紀人類精神的夜空。
因為珍愛這座城市帶給我的美感和詩意,我情愿徒步行走。
更仔細地體察古老的街巷,潔凈的道路,有著輝煌歷史的橋梁。
沐浴著陽光和微風(fēng),觀察倒映著城市剪影的河流,以及河流之側(cè)的塵世生活與人的樣貌。
這都是我想要銘刻心頭的。
布拉格的舊市政廳。這里的天文鐘成為人們觀賞的珍奇。
每到整點的時候,游人都會聚集在市政廳的鐘樓之下,聆聽天文鐘敲響。
在某個黃昏,我也擠在人群里仰頭望著鐘樓之上古老的天文鐘,等待鐘聲敲響的時刻。
這座建立于一三三八年的古老的鐘充滿傳奇,在天文鐘的周圍有四個偶像,據(jù)說它們的樣貌和神態(tài)分別代表了十五世紀布拉格人的內(nèi)心境況:帶著鏡子的是虛榮心,帶著錢袋的是貪婪,骷髏是死亡,土耳其人則作為異教徒入侵的樣貌出現(xiàn)。這四個偶像之下,是年代的紀錄者,分別是天使、天文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在整點時分,死亡之鈴敲響,沙漏倒轉(zhuǎn),十二名使徒經(jīng)過天文鐘上部的窗戶,向聚集在鐘樓之下的人群點頭致意。最后公雞鳴叫,鐘聲敲響。那天聽到這鐘聲悠揚敲響的時候,我覺得是真切觸摸到了布拉格的時間流逝。
布拉格既有酷烈的炎熱,也有如深秋般的清涼。很多時候它的氣候溫差可以在一天之間轉(zhuǎn)換。從伏爾塔瓦河左岸向西,沿著傾斜的長坡走,可見密集成排的尖頂、塔樓和宮殿宛如童話中的城堡。這就是布拉格城堡,當(dāng)今世界上最大的城堡,長五百七十米,平均寬度一百二十八米,占地面積七點二八公頃。城堡是捷克歷代君王的住所,也是國家元首的官邸。興建于九世紀,由博日沃伊王子主導(dǎo)的這座府邸工程開啟了布拉格城堡的歷史。
在通往布拉格城堡的斜坡上可以看到年輕的大提琴手在演奏,布拉格的音樂家們將這里作為他們的演出地。在舒緩的大提琴音樂聲中向上行進,會有別樣的美感。當(dāng)然一路還會有搖滾音樂、民族音樂的表演者,聽眾或游客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選擇欣賞不同的音樂。
布拉格城堡分為三個庭院。第一庭院座落于城堡正門的城堡區(qū)廣場,兩側(cè)是巨大的巴洛克王宮,是到舊城堡的游客必然會來到的地方。沿著布拉格城堡鵝卵石鋪就的道路走,還可以看到皇宮的文物和珍寶博物館。布拉格歷史博物館也在這里,走在展廳里可以看到布拉格城興起的歷史。
查理大橋是布拉格的象征。它連接著布拉格的老城區(qū)與馬拉斯特拉納新城。
建于一三五七年的查理大橋,經(jīng)歷五百年的風(fēng)雨侵蝕和伏爾塔瓦河的風(fēng)浪沖擊矗立著。橋長五百一十六米,寬十米,由十六個橋墩支撐著,兩座高大的塔樓分別矗立在橋的兩端,由塔樓的入口進去,登上頂樓便可俯瞰查理大橋以及城堡的全貌,美麗的布拉格盡收眼底。
查理大橋是布拉格城市防御體系的一部分,在查理大橋的橋欄相互對稱分列雕刻有三十座巴洛克風(fēng)格的雕塑藝術(shù)品,這些取材于《圣經(jīng)》的雕塑作品造型各異、神態(tài)逼真、細節(jié)精微,紛繁的雕塑作品使這座古老的石拱橋成為“露天博物館”。這里是國際化的地標,藝術(shù)家們在這里表演,畫家們在這里畫畫,每天都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漫步在橋上,欣賞這古老橋梁的風(fēng)韻,也閱覽伏爾塔瓦河兩岸神秘而詩意的景觀。
查理大橋的畫家們都會展示約翰·列儂墻的畫作,這是查理大橋又一可紀念之地。沿著大橋下去,走過兩條街就可看到一面墻,有搖滾歌手在這里演唱。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八日列儂遇刺身亡,他成了眾多捷克年輕人的精神偶像。在法國駐捷克大使館對面有道隱蔽的墻,人們可以看到約翰·列儂的畫像,還有政治涂鴉以及披頭士的歌詞,盡管反復(fù)粉刷,還是不能保證墻壁的清潔。約翰·列儂墻也成了捷克青年人的聚集地。盡管有些捷克音樂家因為在這里演唱抗議性歌曲而被逮捕,但是更多的青年還是會聚集在此,具有反叛意志的年輕人將約翰·列儂墻當(dāng)作他們的精神象征。
不同于通常的城市廣場,瓦茨拉夫廣場更像是寬闊的林蔭道。這是我到達布拉格的第二天前往的地方。天空沉積著鉛色的濃云,空氣里有微涼的風(fēng),走出酒店沿街步行,走過一條清幽的長街,轉(zhuǎn)彎就看到那條傾斜而上的坡道??吹狡碌辣M頭一幢大樓,城市交通圖標識著它的名字:國家博物館。這是新文藝復(fù)興建筑風(fēng)格的博物館,在廣場的南端就是一尊圣瓦茨拉夫騎馬的雕像。瓦茨拉夫是十世紀的一位波西米亞公爵,是一位和平主義者,享有圣誕頌歌里“好國王瓦茨拉夫”的好名聲。瓦茨拉夫廣場最初是中世紀一個馬匹交易市場,后來成為布拉格民眾公共集會的重地,見證一個世紀歷史風(fēng)云的激蕩和消散。
瓦茨拉夫廣場有露天咖啡吧。找一個座位要一杯咖啡,可以盡情地欣賞和體驗這里的景致和風(fēng)物。在布拉格的廣場,很少會看到警察。人們自由地聚集在廣場。這里有街頭音樂家的表演、歌唱或者演奏,還有各種雜耍藝人的表演,包括人偶的表演。游人們在廣場席地而坐,悠然地觀看各種表演。成群的鴿子在廣場飛翔,或者落在地上覓食嬉戲,鴿子們在游人的腳下安然地走來走去,它們很少會受到驚嚇,沒有人傷害它們。在廣場或者街頭,任何人群密集的地方都能看到人們的自由和安然的狀態(tài)。
布拉格能享有今日自由的榮光,是一代政治精英奮斗的結(jié)果。
關(guān)于布拉格一九六八年的事變,媒介多有敘述。我曾經(jīng)訪問過美籍華人作家、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的創(chuàng)辦人聶華苓女士,聽她講述過一九六八年捷克的故事,這也是哈維爾的故事。其時哈維爾的劇作《備忘錄》()赴美演出受到歡迎。同年聶華苓邀請哈維爾到愛荷華,他接受了邀請,計劃九月成行。然而在八月間,蘇聯(lián)坦克開進布拉格,當(dāng)時身在紐約的聶華苓是在收音機里聽到消息,立刻打電報給哈維爾,催他和家人到愛荷華,旅行機票寄到他指定的地方。聶華苓希望在蘇聯(lián)坦克進入布拉格之前哈維爾能收到電報。然而哈維爾沒有音訊,捷克也與外界隔絕。后來多方打聽消息,知道哈維爾轉(zhuǎn)入地下,他的戲劇在捷克被禁演,書被禁止出版。再后來哈維爾因為擔(dān)任“七七憲章”發(fā)言人被當(dāng)局逮捕。聶華苓在愛荷華大學(xué)作家工作坊的“五月花”公寓為哈維爾訂好的兩個房間一直空著。
瓦茨拉夫廣場在捷克當(dāng)代史的意義還在于一九八九年,要求變革的人們聚集在廣場抗議示威。這次非暴力革命使哈維爾從一個異議色彩的劇作家轉(zhuǎn)身為捷克民主共和國第一任民選總統(tǒng)。一九九四年,聶華苓接到哈維爾寄贈的新書《走向公民社會》(),打開書頁,看到哈維爾在簽名下畫了一顆心。
“人生沒有安慰或尊嚴或高尚的承諾,在它面前我們唯一的責(zé)任——難以言明且難以實現(xiàn),但畢竟是一個責(zé)任——是不對我們自己撒謊?!边@句話是我深愛的前南非作家J.M.庫切說的。我以為這句異國的箴言也指出了我昔日幽暗生活的真相。在十八歲時我高中輟學(xué)頂替父親到礦井做礦工,每日換上工裝進入地腹之中的巷道勞作。然而在深邃的黑暗中,卡夫卡真實地帶給我內(nèi)心的慰藉。在最初的時刻,也就是在少年之時,我還沒有機緣也沒有能力觸及神明的存在,我指那種來自宇宙中創(chuàng)世力量的啟示。然而我看見卡夫卡,這個生活在奧匈帝國時代,也即昔日的布拉格的人,這個形容消瘦、眼神憂郁,患有嚴重肺結(jié)核病,與父親關(guān)系緊張持續(xù)沖突,缺少異性愛情溫暖的男子,又是那樣堅韌而強悍地活著,并且執(zhí)筆不輟地書寫,沒有力量能阻止他的寫作行為,這樣的一個人對我是巨大的激勵。
在布拉格旅行,我隨身攜帶著卡夫卡的《審判》。
我的手里還有布拉格市政地圖,在那幅地圖之上我用筆圈起想要去的場所。
卡夫卡廣場(Franz Kafka Square)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在一個下午我找到這個廣場。一八八三年七月三日卡夫卡出生在舊城廣場北邊的平房,一八八五年五月,卡夫卡一家人搬至維斯拉斯廣場(Wenceslas Square)五十六號。一八九七年此棟平房發(fā)生火災(zāi)而后被拆除修整,今日所見到的卡夫卡出生的房子,只保留了原平房的大門,其余部分則重建成新巴洛克風(fēng)格的大廈。
坐在廣場咖啡館露天的座位,喝著咖啡任由思緒漂游是難得的愜意。
在布拉格期間,我?guī)е鞘薪煌▓D徒步行走在街頭。我尋找哈維爾的遺跡,尋找赫拉巴爾的遺跡,更多時候在尋找卡夫卡的遺跡,從他的出生地,到就讀的學(xué)校和工作的保險公司,以及猶太公墓。然而最令我好奇的是黃金巷二十二號。
黃金巷是布拉格城堡的一個異類區(qū)域。城堡更多的是王宮和皇家園林,而黃金巷是平民聚居之地,它是守衛(wèi)城堡的士兵的營房。沿著狹窄陡峭的階梯走上狹長綿延數(shù)百米的營房,可以看到陳列在昔日營房里的盔甲鐵衣,看到長矛和各種槍械,還可以看到守衛(wèi)城堡的瞭望孔。黃金巷也是煉金師居住的地方,幽深荒僻的地下室陳列著煉金師的各種工具、器械以及他們的床榻臥具,獸皮制作的地毯給這里的主人平添神秘氣息。我對黃金巷的好奇,還在于這里曾經(jīng)是卡夫卡借居過的地方。黃金巷二十二號,一幢被漆成淡藍色的房屋是卡夫卡最小的妹妹奧特拉的住所,卡夫卡借居于此寫下他的小說《鄉(xiāng)村醫(yī)生》《中國長城建造時》,然而遺憾的是這里除了卡夫卡的照片,沒有留下他的任何遺物。
我在黃金巷時遇到一場急驟的暴雨,突然降落的雨幕在頃刻之間將游人驅(qū)散,被雨水清洗過的街巷泛著幽光,道路之間積水橫流。為躲雨我走進街巷盡頭的一家老電影收藏館。
我在那里看到電影放映機自動播放黑白電影,講述卡夫卡與布拉格老城的故事。
黑白影像映現(xiàn)出布拉格昔日的昏暗、凋敝和沒落景象,城市里生活的人如同幽靈閃現(xiàn)。
卡夫卡帶給我的精神慰藉是深刻而值得感念的。
我最早是在礦井下閱讀卡夫卡的。一本黃色封面三十二開的《卡夫卡寓言與格言》,一九八七年我在礦區(qū)的一家書店花九毛錢買回家,這本書伴隨著我早年礦工生涯的幽暗時光。
后來我的私人藏書里有了卡夫卡的《城堡》《變形記》《審判》《失蹤者》。
“寫作作為祈禱的方式?!蹦矚g卡夫卡的這句寫在日記里的話。也許因為我懂得祈禱生活的意義,懂得靈性生活的意義,所以更能體察卡夫卡箴言的真義。就像法國作家讓-菲利普·圖森說:“卡夫卡,每天晚上,都坐在書桌前,等待激情推動他去寫作。他對文學(xué)有這種信仰,而且只相信這一信仰(‘我不能也不愿成為任何其他人’),于是,他每天晚上都想著這一無法企望的美事降臨到他身上:寫?!?/p>
我熟悉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也熟悉作為插圖的卡夫卡的簡筆畫。
比如:“他們從黑暗中來,也將遁失于黑暗。”
這句格言我在后來寫作《黑暗中的閱讀與默誦》時作為題記。
比如:“真正的道路在一條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的,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p>
我讓這句格言出現(xiàn)在我的長篇小說《我的神明長眠不醒》的敘事中。
現(xiàn)在那幅簡筆畫出現(xiàn)在一件海藍色T恤上——一位伸展著雙腿坐在木椅之上的人形,雙手捂著耳朵拒絕聽到外部噪音——我在卡夫卡博物館的文創(chuàng)店里買下這件T恤帶回家,同時買下的還有一尊黑色的卡夫卡肖像石雕,以及印有卡夫卡肖像的日記簿和明信片。
少年時因為我有寫作能力而得以離棄黑暗而不義叢生的生活。
我銘記著德國作家克勞斯·曼在卡夫卡的《失蹤者》后記所言,仿佛那也是給我的箴言:
“你必須在這里繼續(xù)寫作,沉思和祈禱,尋找上帝并敬畏祂……你必須在這里忍受宗教迫害之妄想的折磨,必須把你持續(xù)的苦惱轉(zhuǎn)化為脆弱美麗的澄澈散文。你必須在這里服役并死亡,再最終贏得那頂陰暗的冠冕——你自身毀滅的黑暗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