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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花

      2022-10-21 12:12:44伶仃
      青春 2022年8期
      關鍵詞:苗苗麥子頭發(fā)

      伶仃

      我的頭發(fā)一夜之間不見了。

      原以為昨晚斗爭勝利,所以才難得地睡了個好覺。醒來時頭頂涼颼颼的,很輕很輕,像還在夢里。

      我沒有哭出來,只是瞪著守在病床邊的奶奶,除了她還能有誰呢,只有她沒見過我發(fā)瘋的樣子。我的母親早已向我投降了,只有她還對我渺茫的生存希望糾纏不休。

      “苗苗,身體感覺怎么樣?”她若無其事地把豆奶和剝好的雞蛋遞過來。

      “你為什么非要剪我頭發(fā)呢?”

      “不化療不行啊……”她乞求似的,透過窗戶進來的銀白色陽光鍍了她滿身,仿佛她說出任何一句話都是神圣的,而我惡劣的態(tài)度昭示了我的邪惡和污濁。我離死很近,比半截身子已入土的奶奶近得多,我想先她而去,可她不愿意。我們已經(jīng)爭執(zhí)了四天,“爭執(zhí)”一詞用得不準確,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在發(fā)脾氣,我常常無法控制自己。

      明明說好待幾天就回家,不用化療不怕掉頭發(fā)順其自然,說好尊重我的選擇??僧斔胍辜粝挛翌^發(fā)的時候,一切都被打破了。

      我討厭醫(yī)院的藥味和消毒水味,討厭一望無際的白。

      “我不餓,不想吃?!蔽疫B早餐都沒接過。

      “吃一點吧……”

      “你想吃自己吃?。∥也幌氤裕^發(fā)沒了吃不下!”

      奶奶愣了下,隨即露出惶恐心疼的表情。她向來不舍得對我發(fā)脾氣,反而強化了我的變本加厲。

      我別過臉去,以此懲罰她。

      眼前依然是讓我討厭的白,這種圣潔的白早已染上了死亡的色彩,決絕又冷漠。窗外的綠葉懨懨的,垂在光下等著被曬干綠色的血液,其中的悲苦越來越慢地流動著,似是給我一人看的。

      這一年,我才十七歲。

      奶奶之后說了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我像個古代的苦吟詩人望著綠葉出神,細細推敲它與我生死的微妙關聯(lián)時,她正在門外低聲哭泣。媽媽進門告訴我的時候還說奶奶回家去了,我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然后用被子蒙住頭,輕輕地呼吸,躲避黑暗的侵襲。

      吵完架媽媽會回來,那么吵完架奶奶也會回來的吧?之前她從沒有不對我說一聲就回家。

      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黏在奶奶身邊。她心靈手巧,會剪窗花,會畫畫,還會縫制衣服,幾乎什么都會。而我的父親呢,除了農(nóng)忙就不在家,母親也是,好像麥子玉米才是他們的孩子。一想到我叫“苗苗”,就更確定了這個想法。

      老家土房子的堂屋很大,放得下兩個吃飯的桌子,不過這桌子當然不是只用來吃飯的。村莊上還能走動的老頭老太經(jīng)常在這里聚集,腿腳不利索的還能有牌友攙扶,情真意切,天地可證。他們七七八八圍著桌子,有的真上場,有的只是喜滋滋地觀賞,一坐便是一上午、一下午。童年的時間一直是緩慢而悠長的,浸在門前還有小魚小蝦的小溪里嘩啦啦地向前流淌著,而在童年里的我們,卻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盡管那么迫切地想長大,想賺好多錢給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花,想做百萬富翁想買大別墅想上天做太空人。

      我六歲前還愿意和老人一起圍在桌前,在歡快的嘈雜聲和煙霧繚繞中看他們打我看不懂的牌,那是窄窄的小牌,立在老人瘦削的手掌里,像洗衣板的條紋一樣層層疊疊,和我長大后玩的撲克牌一點都不一樣。奶奶被我纏得沒辦法,跟我講過很多次原理,但我還是看不懂。

      六歲時我看到了電視上關于吸二手煙的公益廣告,嚇得臉色蒼白,以為自己離大去之日不遠矣,從此對牌局一絲不沾。

      老頭們習慣拿著老式長煙斗,一吸一整天,時常興奮地咳嗽,蒼老的臉上浮現(xiàn)幸福的微紅色,堂屋里飄蕩著白茫茫的煙,溢到門外,讓我家宛若“仙境”。我在這樣的“仙境”中坐立難安,要么逃到外面撒歡,要么悶在小房間畫畫、寫故事,所幸健康成長到胃癌確診的那天。

      “如果吸煙多會死掉的話,為什么這些老頭兒活到現(xiàn)在呢?”發(fā)小倚在“仙境”門口,小聲問我。

      此話有理,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淺薄。

      “對,要吸就大膽地吸!”我對著里面猛嗅了一大口,卻還是覺得難聞,眼淚都嗆了出來,大概是長時間不吸二手煙的緣故。

      “苗苗,你爸媽啥時候回來?”

      “快了?!?/p>

      爸媽遲早會回家的,我也遲早會失去我的寶貝頭發(fā)。

      “收頭發(fā),收辮子,收長頭發(fā)辮子……”

      擴音喇叭聲在大路上游蕩,直到母親興奮地攔下收頭發(fā)的大媽,對著人家雙眼冒出火。

      天空血紅血紅的,大媽從生銹的自行車上下來,舉起剪刀笑瞇瞇地等我走過去。

      母親說頭發(fā)一次能賣兩三百,賺到的錢她都幫我存著,留給我上學用。還說父親從早到晚忙著用收割機收人家的麥子,都是為了多賺點錢。我說我不想再剪了,她說那么長的頭發(fā)除了賺錢還有什么用。

      奶奶在旁邊勸著:“苗苗不想剪就別剪了,好不容易長的?!睆男〉酱蟮霓p子都是她幫我編的,我亂蓬蓬的頭發(fā)因為她才有了生命。

      “又不是剪了不長,”母親一把把我拽過去,“小孩子嘛,不知道錢稀罕。”

      收麥子玉米,賣我的長發(fā)。這是母親回家必干的兩件大事。

      黃昏的夕光在大媽的剪刀上發(fā)光,周圍的麥田一片整齊的金黃,有幾只小鳥從麥田的盡頭飛過來,幾番嬉戲后停在樹葉不停飄落的楊樹上。樹下,長發(fā)的我被短發(fā)母親牢牢按在褐色的木凳上。人類的災難隨處可見,被迫賣頭發(fā)就是其中一種。

      我辛苦地憋住眼淚,為了不聽到“苗苗不懂事”的判定。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我不想給她和父親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的自尊心如秋葉般一片片凋落著。

      冰冷的剪刀咔嚓咔嚓響,雖然頭發(fā)沒有神經(jīng),我還是能聽到它們痛苦的呻吟,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大媽胡亂剪著,只為剪下更多頭發(fā)?!胺判陌?,頭發(fā)一定夠你扎的!”雖這樣說,但她手上的動作更快了,剪頭發(fā)的聲音更加緊促,于是我的腦袋越來越輕。傍晚的秋風輕輕刮了過來,腦后竟一陣涼。

      “一百八。”

      “什么一百八,上回都兩百了?!?/p>

      “頭發(fā)有點稀,不夠賣的。”

      “就兩百吧,下回還在你這兒剪?!?/p>

      “唉,這稀啊……”

      “差不多的嘛,湊整。”

      “行吧……”

      聽到這樣的對話,我就知道頭發(fā)終于剪完了。一年又一年,大媽的剪刀就這樣讓我的頭發(fā)輪回它的死亡,而我以狗啃似的發(fā)型上學,忍受著一定會按時降臨的嘲笑,痛苦又幸福地度過匆匆的小學時光。轉(zhuǎn)眼間,死去的頭發(fā)已經(jīng)和歲月等長。

      頭發(fā)根本扎不起來,長長短短很不齊整,即使扎起來也會有短發(fā)從稍長的發(fā)間冒出來,亂成一窩鳥巢。

      對著鏡子,頂著這樣丑的頭發(fā),不哭都難。

      又怕母親罵我臭美,所以我捧著碎裂的自尊心藏在小房間里偷偷哭。

      奶奶總是能發(fā)現(xiàn)我。

      她敲敲門,進來摟摟我,給我戴上了自己做的漁夫帽,說:“小苗苗,猜猜是什么做的呀?”問完還輕輕摸了摸帽頂。

      我的注意力很快從頭發(fā)轉(zhuǎn)移到帽子上,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眼淚,很大聲地說:“布做的!”

      “苗苗再想想,好不好?”

      她站起來打開燈,亮黃的燈光頭發(fā)絲似的刺疼我通紅的眼睛,照出了我淚水浸濕的袖頭,我想把它藏在背后,但奶奶握著我的手,把她枕邊的老式紅鏡子放我手里:“看看,好不好看?”

      粉白相間的條紋靈動可愛,帽檐還繡著我最喜歡的桃花。

      “好看!有點眼熟……”

      “用苗苗最喜歡的那件襯衫做的?!敝拔乙驗檫@件襯衫太小再也穿不下難受了好幾天。這是當年唯一一件母親聽從我的意見買下的衣服,具有重大意義。

      我不想再哭了。

      奶奶說以后剪頭發(fā)的人一來她就幫我藏起來,讓母親找不到我。后來,我們果真成功了,母親也漸漸向我妥協(xié)。第二年的秋收,母親找到已經(jīng)藏了兩個小時的我,可她竟沒有罵我,只是抱著我一個勁兒地抽泣,我想,應該是因為她擁有的東西不多了吧。她害怕失去我。

      我戴著漂亮的新帽子跟奶奶坐進堂屋,喝著喜歡的豆奶,抱著她說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和她在一起更開心的事了。

      天色已晚,秋夜很涼。我的母親收麥子去了,我的父親幫人家收麥子去了。

      他們常說,都是為了生活。我那時不明白為什么為了生活就一定要從早忙到晚、聚少離多,為什么錢不能從天上掉下來。

      我喝到第二碗豆奶時,二舅爹突然夾著清冷的夜色跳進我們家堂屋,踏出悶響:“苗軍死了!”

      “怎么死的?”

      “被收割機絞死的!”

      我呆呆地舔舔嘴角,望著快站不穩(wěn)的奶奶。

      苗軍是誰?苗軍是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奶奶讓我待在家不要走動,自己跟著二舅爹往夜色里遁去,小小的我跟在三輪車后面飛快跑著,帽子在夜風里不見蹤影?;拗氐囊股?,夜鳥輕聲低鳴。

      之后小舅奶看見我往后莊的麥地沖,攔下了我:“走反啦孩子!”她把我抱在電動車后面,一直送到他們家的那畝地前。

      這里非常熱鬧,月光下擠滿了嘰嘰喳喳的人。雖然很吵,但我還是能聽見人群中央我母親哭破喉嚨的聲音。

      屁股后面?zhèn)鱽怼皢鑶琛钡拈L長的哭聲,我不禁轉(zhuǎn)過頭,看著黑魆魆的林子里漸漸閃爍起亮藍色的光點,光點離我越來越近,然后我看清了救護車在泥濘小路上艱難行駛的樣子。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

      小舅奶急忙說:“我去瞧瞧看,我叫你媽媽把你送回家?!蔽也恢浪秊槭裁催@么激動,但我很感激她。從人群熙攘的麥田走出來的人們,臉上都帶著某種像凄然又不凄然的表情分享著自己的所見所感。我聽到他們說“肉都絞爛了”“死得透透的”,還有說“白天太累,晚上在麥地躺了一會兒,沒想到被絞死了”。另一個我沒見過的叔叔說:“唉,聽說是麥秸卡住了,他用手一掏,連帶人卷進去了。”我面無表情地聽他們說話,一滴眼淚都沒有。一哭他們都會看見,他們會問我是不是苗軍的女兒。

      奶奶走過來,說:“我送你回家?!?/p>

      月亮向她投來衰疲悲苦的眼神,足以讓我看清她臉上蜿蜒的淚痕陷在皺紋里,悲傷印在濕潤的眼角。

      腰又疼了,她用右手撐著腰,很快便放下。

      “苗苗,要不要奶奶抱?”

      “不要,奶奶,我們回家吧?!?/p>

      含著血腥氣的秋風吹著我們稀疏的頭頂,蛙鳴蟬鳴在路兩邊的田埂間沸騰,奶奶攙著我,石頭和泥疙瘩硌著我的腳底,我忍著痛時不時仰望頭頂?shù)哪禽啅澰?,仿佛父親已經(jīng)趕跑吳剛,住進里面。我和奶奶走回前面那片黑暗的林子,走回我們的家。

      那一年,我八歲。

      我從毫不懼怕生的歲數(shù)直直跌進毫不懼怕死的歲數(shù),從回憶中不帶留戀地脫身,瀟灑得像一首童年的短詩。

      “對奶奶說一聲,我同意化療放療了。”

      病床上,我看著惶然從母親臉上瞬間逝去,心疼得想大哭一頓。

      現(xiàn)在她習慣向我妥協(xié),除了戀愛和再婚的請求。我怕她的幸福被父親的死亡和我的病癥攔腰斬斷,再無復蘇的可能。

      拿起枕邊奶奶縫好的白布袋,三朵鮮艷的桃花映入眼簾,我知道,這上面繡入了我心心念念的窗外的春天。為這春天,也應該固執(zhí)地茍且。

      曾棲息于我頭皮上的烏黑長發(fā),如今整齊地蜷在春意盎然的布袋中,并未真正死去,想必在做屬于它的悠悠春夢啊……

      歲月不居,艱難的生活是像宿命一樣的東西,我要迎接我的宿命了。

      治病會花很多錢。如果沒有我,我愛的人一定會有更好的生活。我原本這么想。

      第二天早上,母親說帶我去找奶奶,我原想脫下病號服,不料她說,奶奶已經(jīng)在醫(yī)院了。

      奶奶知道我決定治病,連夜趕來醫(yī)院,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摔到了醫(yī)院冰冷的病床上,和我僅兩層之隔。

      我很清楚,老年人是不能摔跤的,一摔跤一定不得了。

      兒時的我在堂屋二手煙的煙霧繚繞中撿起碰掉到地上的小牌,在金黃絢爛的秋季揣著布袋拾撿麥田邊被遺棄的一株株麥穗,在清澈的日光月光下和發(fā)小開開心心地吃雪糕玩溜溜蛋,在路上撿錢,在路邊撿石子,在仿佛看不到盡頭的時光里撿起無窮無盡的無憂無慮,卻沒有撿起奶奶任何衰老的暗示,沒能撿回她的黑發(fā)、她的年輕。

      如今的她躺在病床上,做出咀嚼的樣子,但嘴里什么都沒有。

      她呆滯地看著我,清晨的銀白色陽光斜斜地穿刺我的心臟,我想到了昨天早上的陽光,和今天的一模一樣,可我怎么都回不去了。

      她的頭發(fā)一夜之間不見了。

      “奶奶,要不要苗苗抱?”

      我側躺在她身邊,眼淚一顆顆滑下來。她嘴巴一張一合,我卻聽不清她說了什么。

      想到父親死去的那晚,奶奶攙著小小的我,慢慢走在鋪滿月光的泥路上,青蛙和秋蟬鬼哭狼嚎,我看到月光把樹影都染成了無藥可救的黑色,而我們踩著樹影走著,走著……我踩著狡詐的石子,不記得自己是為腳疼而哭還是為父親已死而哭,總覺得下一場秋收他還是會意氣風發(fā)地回來,繼續(xù)他給自家割麥子和幫人家割麥子的偉大事業(yè)。風聲遲滯,草木寂苦,泥路的那頭是黑暗恐怖的林子,喚醒了我童年噩夢的殘篇斷景?!鞍职炙懒恕!蔽曳磸湍剜?,不知道要怎么難過,只是眼淚汪汪。

      “苗苗,你還有奶奶呀。”我聽見她帶著哭腔說,隨后握緊了我的小手。在腥味淡淡的晚風中。

      一歲的時候,還未蹣跚的奶奶攙著蹣跚的我;

      十七歲的時候,精瘦的我抱著精瘦的奶奶。

      好想親口告訴她,我們可以永遠這樣,對抗漫長的來日和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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