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杰明·巴頓奇事》電影改編研究

萬宇翔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本杰明·巴頓奇事》由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于20 世紀20 年代創(chuàng)作，收錄于其短篇小說集《爵士時代的故事》。作品圍繞著一位以老人形象降生的嬰兒的成長史展開敘述，并貫徹了菲茨杰拉德在多部作品中所堅持的“人生幻滅”的創(chuàng)作主題，展現(xiàn)出較高的藝術價值。然而，這部極富想象力的小說在當時并未引起廣泛關注，直至2008 年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上映后方才逐漸進入大眾視野?？梢姡娪皩ξ膶W的改編促成了兩者的雙向互動。電影對文學的改編一方面可發(fā)掘文學史的“遺珠”，另一方面在內容和思想上賦予了傳統(tǒng)小說嶄新的時代內涵。同時，文學為電影制作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素材、靈感以及理論指導。因此，電影與文學的雙向互動在很大程度上促進著兩者的共同進步。

一、文學與電影的雙向互動

文學與電影之間存在著久遠且復雜的雙向互動關系。1902 年，梅里愛根據儒勒·凡爾納和H·G·威爾斯的小說《月球旅行記》改編的同名電影被搬上銀幕，并在當時引發(fā)了強烈反響。這部電影既建立了文學與電影溝通的橋梁，也拉開了文學與電影雙向互動的序幕。隨后，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據資料統(tǒng)計，自電影問世以來，70%以上的電影都改編自文學原著，其中主要改編自小說?！蔽膶W作品的電影化逐漸成為一種突出的文化現(xiàn)象。

在這樣的雙向互動中，文學與電影皆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首先，文學作品的電影化使得依賴文字符號系統(tǒng)完成自我構建與傳播的文學文本進入了嶄新的影像符號系統(tǒng)。這既革新了文本的傳播形式，亦擴大了文本的影響范圍。其次，電影制作與電影理論被文學作品及文學理論充實。一方面，文學以其豐富的內容與題材充實著電影世界。據統(tǒng)計，美國“從1927—1928 年開始評獎算起，四分之三以上的‘最佳影片’是改編作品；而得獎作品中，大約又有四分之三是根據小說和短篇故事改編的”，而“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電影有85%改編自文學作品”。由此可見，文學為電影發(fā)展提供了優(yōu)渥的土壤。其既為電影源源不斷地提供數(shù)量可觀的改編母本，從而充實著電影的拍攝對象，也以其審美傾向與價值取向為電影改編“保駕護航”，從而充實著電影的內在。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思想、審美傾向和價值取向都將成為電影改編的準繩，從而使得改編后的電影獲得了一定的思想性和藝術審美價值。另一方面，文學以其成熟的理論指導著電影理論的發(fā)展。譬如電影敘事理論的發(fā)展就得益于文學的敘事理論。亞里士多德于《詩學》中強調的戲劇敘事理論被電影很好地吸收從而形成了“序幕——進展——沖突——高潮——結局”的電影敘事結構。在文學敘事理論的指導和充實下，電影敘事理論逐漸走向完善并越發(fā)具有現(xiàn)代性。

可見，文學與電影這兩種原本迥異的藝術形式在“改編”中實現(xiàn)了跨學科的聯(lián)結與雙向互動。文學在審美傾向、價值取向和理論構建上深刻影響著電影，而電影也以改編的方式給予文學新的傳播途徑、擴大著文學的影響力。兩者的雙向互動既為人類藝術文化的演進開創(chuàng)了新的紀元，也為傳統(tǒng)的一元研究提供了跨學科的視域。

二、《本杰明·巴頓奇事》文本的具體改編

2008 年，該書首次經受改編并被搬上銀幕。相比之下，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對原著進行了較大的改編，進而展現(xiàn)出與原著截然不同的藝術色彩。導演在改編過程中從原著主題著手，變動了原著的敘事線索，并重塑了原著中的人物形象，從而表現(xiàn)出電影對原著的“再詮釋”。

首先，電影通過改編將原作表現(xiàn)主題由“幻滅”改變?yōu)椤皭偧{衰老”。在原著中，菲茨杰拉德為本杰明·巴頓安排了一次逆生長的人生。盡管我們并不知道作者如此安排的目的，但從原著中我們可以看到，逆生長的人生與常人一樣，亦走向幻滅的人生終點。因此，在幻滅主題的影響下，整部作品蒙上了一層悲劇色彩。這樣一部作品是無法直接被搬上銀幕的。一方面，作品藝術化塑造的悲劇美無法滿足好萊塢電影的商業(yè)化要求。正如波德爾·馬克爾所言：“拍攝電影必須或商業(yè)或藝術，而不是兼而有之?！保涣硪环矫?，作品的幻滅主題也不可能滿足觀眾的觀影需要。因此，導演在改編過程中極大地淡化了原著的幻滅主題，而選擇了原著主人翁的衰老特點作為表現(xiàn)對象。本杰明·巴頓以一個老嬰兒的奇幻面貌降生，但導演在本杰明·巴頓的一生中放入了愛情和親情等溫情元素，從而軟化了原著中較難接受的“衰老”主題。導演讓觀眾看到，人在悠悠歲月逐漸老去是一種無需恐懼的自然規(guī)律。人在衰老的過程中，必定會有親情和愛情的溫情陪伴。在親情、愛情等溫情元素的關照下，原著中衰老所表現(xiàn)的悲劇色彩被極大地沖淡，并帶上了一層“與卿相伴共黃昏”的暖意。這種主題擴充的力量是巨大的。其既使觀眾在觀影時切實感受到人在衰老這一不可逆的過程中仍有真情相伴的事實，從而獲得了感情的凈化，又使電影的“衰老”主題展現(xiàn)出一種“悅納衰老”的溫暖、豁達的生命意識和哲理內涵。因此，《本杰明·巴頓奇事》的電影化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然后，電影變動了小說敘事所圍繞的單一時間線索，而是虛構了一本本杰明·巴頓留給女兒黛西的日記，并以之為中心展開不同時空的雙線敘事。導演通過現(xiàn)實中黛西對日記的閱讀，逐漸揭開了這對母女與本杰明·巴頓的實際聯(lián)系；同時，在黛西的閱讀中，本杰明·巴頓的一生被巧妙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雖然這兩條敘事線索皆是導演獨創(chuàng)，但卻出人意料地收獲了理想效果。其一方面揭示了現(xiàn)實人物，尤其是女兒與本杰明·巴頓的關系；另一方面，現(xiàn)實與過去雙敘事線的交織使得故事更易于展開。雙線的交織打通了過去與現(xiàn)在，使得電影具有時空縱橫感；而每一條線索負擔著獨立的敘事任務又使得電影對不同時空眾多內容的交代能夠妥善地進行。這是導演的獨創(chuàng)，也彰顯出電影“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的結合”的獨特敘事魅力。

最后，小說重塑了原著中的人物形象。一般來說，小說人物不可能原封不動地搬上銀幕。導演為了方便審美的轉換、觀眾的理解以及自我觀點的言說，必定會在改編的過程對人物進行重塑和相應調整。但文學形象往往展現(xiàn)出復雜的思想性格。電影并不可能如文學敘述般將之一一道來。因此，電影對原著人物形象的處理往往選擇有利于其敘述展開的那面，并在改編的過程中重點重塑并美化主人翁及正面形象。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就是如此。在原著中，菲茨杰拉德塑造了一個如常人般喜新厭舊的本杰明·巴頓形象。然而，“始亂終棄”的人物形象在偏愛“大團圓”結局的好萊塢市場上并不受歡迎。因此，導演對本杰明·巴頓這一形象進行了必要的美化。其一方面將原著中本杰明·巴頓年少時信仰愛情的純真性格擴展放大為電影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另一方面將原著中的變心情節(jié)改編美化為本杰明·巴頓人生路上對愛情的求索經歷。前者的美化是為了方便電影對“愛情永恒”主題的敘述；而后者的美化既委婉地照應原文，更重要的是，為下文其在“求索”后最終復歸真愛的行動埋下伏筆，使得電影頗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況味。通過電影的美化，原著中本杰明·巴頓“負心漢”的形象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愛情矢志不渝的人物形象。

總之，電影《本杰明·巴頓奇事》在主題、敘事線索和人物三方面實現(xiàn)了對原著的改編。盡管這些改編或多或少存在著將文學商業(yè)化的傾向，但瑕不掩瑜。導演通過改編使得20 世紀的文學文本穿過歷史的霧靄重新進入現(xiàn)代人的視野。其使文本在現(xiàn)代再次煥發(fā)活力，亦讓人們看到文學與電影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聯(lián)系，更為文學與電影的跨學科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三、《本杰明·巴頓奇事》改編的現(xiàn)實意義

2008 年，《本杰明·巴頓奇事》被搬上銀幕后獲得了如潮的好評。人們在以影視的新渠道重新審視這本小說的同時，也看到了文學與電影結合后的巨大影響。然而，票房與觀眾口碑的雙豐收并不能代表《本杰明·巴頓奇事》的改編是完全成功的。透過其改編，我們也應看到影視在“重生”文本的過程中，也給文本帶來了一定程度的蝕傷。

《本杰明·巴頓奇事》在獲改編前，鮮有讀者關注這部小說。直到2008年，電影技術的發(fā)展使得“老嬰兒”這一特別的人物形象獲得銀幕構建的可能后，《本杰明·巴頓奇事》的文本才重獲關注。由此可見，電影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文學史中被忽視的文本的“起死”。在電影的發(fā)掘下，湮沒于歷史長河中的文本獲得了“重生”的機會，并以現(xiàn)代化的方式重新回歸大眾視野。在這樣一種文學電影化的回歸過程中，曾經被忽視的文本不僅極大程度地滿足了大眾的審美需要，也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文學史記錄的空缺，促使讀者、批評家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展開新的分析與研究。同時，電影對文學的起死不僅表現(xiàn)在對文本的再發(fā)掘上，也表現(xiàn)在對歷史文本的再創(chuàng)作上。通過這種再創(chuàng)作，舊小說的內容被盤活并被賦予了新內涵；舊的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被革新并受到電影創(chuàng)作手法的啟發(fā)。因此，舊小說和舊有的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皆迎來了新生。

盡管電影對文學的改編確實促進了更多的文學作品進入公眾視野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的新生，但我們也要注意電影在改編過程中對文學的蝕傷。愛德華·茂萊認為：“盡管實際電影劇作并不需要貽害他人，但已有明顯跡象證明，電影的影響已對太多的作家造成了傷害。在那些對提高生活水平興趣過濃的作家身上，此點尤其屬實?！睈鄣氯A·茂萊的批評并非空穴來風。其所指出的電影對作家創(chuàng)作以及文學作品內在審美性的兩方面蝕傷已不容忽視。

電影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蝕傷由來已久。首先，就兩種藝術的關系來看，隨著電影業(yè)的逐漸興盛，其所帶來的市場效應以及經濟效益使以往任何藝術形式都望洋興嘆。此時，電影與文學的關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并逐漸呈現(xiàn)出電影主導文學的態(tài)勢。因此，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逐漸被商業(yè)性擠壓，從而展現(xiàn)出創(chuàng)作商業(yè)化的不良趨勢；其次，就作家本身的創(chuàng)作而言，部分作家面對電影所帶來的龐大經濟效應而“心旌搖蕩”，進而急不可耐地創(chuàng)作易于電影改編的文本，使得作品展現(xiàn)出劇本化的特點，從而主動降低了作品的文學性與藝術性。大環(huán)境下電影對文學的主導以及作家主動向電影獻媚使得作家的創(chuàng)作越發(fā)偏離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心，更多地沾染上了銅臭?！侗窘苊鳌ぐ皖D奇事》的作者菲茨杰拉德就是被電影蝕傷的作家。盡管其并非自愿向電影“投誠”，但是其為好萊塢創(chuàng)作劇本的經歷極大地消磨了他的才華與精力，從而加速消耗他的藝術生命。海明威曾對其在好萊塢的創(chuàng)作經歷說出了切中肯綮的評價：“他的才能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構成的圖案那樣自然。有一個時期，他對此并不比粉蝶所知更多，他也不知道這圖案是什么時候給擦掉或損壞的。后來他才意識到翅膀受了損傷，并了解它們的構造，于是學會了思索，他再也不會飛了，因為對飛翔的愛好已經消失，他只能回憶往昔毫不費力地飛翔的日子?！狈拼慕芾略诤萌R塢的遭遇是電影對作家創(chuàng)作蝕傷的典型例子。其藝術生命過早地被電影資本壓榨殆盡，也因此其被電影業(yè)迅速拋棄，并最終迎來了人生的幻滅結局。由此可見，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應保持一定的獨立性與藝術性。這既是對作品藝術性的維護，也是對作家藝術生命的保護。

其次，電影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蝕傷必然導致其創(chuàng)作逐漸劇本化和商業(yè)化，進而使其創(chuàng)作的內在審美性和藝術性大為下降。但更為嚴重的是，電影對文學的改編本身就是蝕傷文學作品內在審美性和藝術性的行為。在電影改編的過程中，商業(yè)性始終是其追求的唯一目標。而文學作品的批判現(xiàn)實性往往與之相沖突，因此，導演在改編中往往以男女愛情糾葛為噱頭，極大地沖淡原著的批判現(xiàn)實性，從而將充滿現(xiàn)實性的原著塑造成一出圍繞“愛情”展開的喜劇或悲劇?！侗窘苊鳌ぐ皖D奇事》的電影化就采用了這一手法。導演在改編中刪改并放大了原著的愛情因素，進而在不動聲色中使一部反思生命與衰老的嚴肅作品搖身一變成為關乎愛情的電影。在這一過程中，原著內在的審美性和藝術性受到極大的蝕傷。

總之，電影對文學的改編在客觀上給予了文學新生，但也對文學造成了不可避免的蝕傷。我們應對文學改編后的電影保持理性的態(tài)度。既看到兩者跨學科的聯(lián)結與相互作用，又注重兩者獨立且不同的思想性與藝術性。

四、總結

《本杰明·巴頓奇事》是菲茨杰拉德早期短篇小說集中的作品。其在經歷長期的湮沒后于2008 年被電影業(yè)發(fā)掘并重獲新生。然而，電影在改編故事的同時，亦在極大程度上削減了故事的現(xiàn)實性，從而使之成為電影成功的墊腳石。電影與文學始終存在著復雜且相互作用的關系。通過《本杰明·巴頓奇事》的改編，我們更應該看到這兩股藝術力量之間的差異與不同的審美品格。盡管現(xiàn)在，我們并不能對文學改編電影的優(yōu)劣給予確切的評價，但相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與世人審美水平的提高，電影對文學的改編會越發(fā)注重文學的本質，而文學對電影的影響亦會使之越發(fā)關注電影作品的審美與藝術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