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
誰也不相信國良就這樣倒了!怎么可能?他剛過六十歲。
國良在新開集貿(mào)市場外面搞了個賣日雜的門店,上下兩層,生意紅火著呢。那天下午一對夫妻到店里買碗,他上二樓搬一箱下來,走到樓梯最后一階時突然松了手。樓梯口一地碎片。
在醫(yī)院拍了個CT,是腦血栓。村民說血栓就是一塊剛攪拌出來的混凝土,而腦子里面的神經(jīng)就像千絲萬縷的電線,電線的一頭連著人身體的耳、鼻、嘴、腿、手、眼睛。這坨軟塌塌的混凝土壓住哪根神經(jīng),哪一頭的物件就不好使。國良腦子里的“混凝土”不是一塊,是兩塊,右半邊的手腳就像脫了骨一樣撐不起來,嘴巴甭想吃個飯,空落落的嘴巴直流涎水,半邊衣襟總是濕答答的。
國良這娃德行好,村里人總這么說。到他店里買東西,價格便宜,有時候還送貨上門,手頭不方便的村民還能賒賬。村民見他得了這個病都是嘆息不止,不應(yīng)該呀。
國良是獨生子,國良六個月大,他媽就開始教他說話。小國良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啥?!安恢?,寶貝,慢慢說?!彼龘崦鹤拥男∧X袋安慰著。國良學(xué)走路,不小心摔了,賴在地上哇哇大哭,她連忙抱在懷里,輕拍他的背道:“摔一跤,長一長,寶貝不哭。”國良一歲半開始說話,兩歲開始走路,八歲還吊在他媽的奶頭上。
高中畢業(yè)后,國良在鎮(zhèn)上賣涼席賣餃子篾,攤子越干越大,開了間日雜店。后來找了個南村的媳婦叫細絨。細絨第二年就給他生了個兒子叫寶娃。寶娃比他聰明,像媳婦。有了兒子,兩口子掙錢的心勁更大了,隔三差五去六十里外的縣城進貨。有一回下大雨,貨車滑到溝里,一車瓦罐倒了下來,國良倒在碎瓦罐里,額頭上留下半個碗大的傷疤。
寶娃會讀書,考上211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留在北京。前兩年夫妻倆給寶娃辦了個隆重的婚禮,村里人的眼睛都被亮瞎了。
再后來,國良在村外建了個二層樓,外墻貼了金色瓷磚,搞得像個別墅。老太太依舊住在老院里,守著她一輩子的家。國良請了多少回老太太都不肯過去,說躺在土炕上熨帖,摸著老家具順手。他給老太太裝修了一間房子,派人把老家具拉過來。但是家具過去了,老太太就是不肯挪窩,他又把家具送了回去。
這些日子雖然平常,但順心順意。
國良從醫(yī)院回來,以六加七的造型右手摟在胸前,腳是一步也走不了了,一起身直往右倒。勤快了一輩子,臨老了手腳不利索,吃個面條子,一半在嘴邊,一半掉在桌上。細絨給他圍個罩子,罩子上總是滴滴答答濕一片。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用好手摔東西,用壞嘴罵人。咿咿呀呀的,聽不清他在罵啥。兒子小兩口在北京打拼,只有放長假才回來。細絨帶著國良在日雜店,一邊賣東西一邊照顧他。每次顧客多了,國良的事就來了,啊啊地叫喚著要上廁所。廁所在二樓,腿腳好的時候還行,現(xiàn)在就得推著他到公廁去。難哪!
日雜店不能關(guān)門,細絨給他請了個男保姆。男保姆不會做飯,幫他上了廁所,就拐到街上和老頭們下象棋去了。整天對著一個不能說、不能動的人,人家也郁悶不是?后來換個女保姆,女保姆不肯給他喝水,喝多了尿多,人家也不方便。
老太太來了,摸著兒子的手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國良“哇”的一聲哭了。這一哭停不下來,后來倒是停下了,半個嘴張在那里不會動。老太太快九十歲了,不會用他這邊的現(xiàn)代電器,就把國良帶回了老宅。
就這樣,國良又回到六十年前生他養(yǎng)他的老地方,就像嬰兒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這兒什么都沒有,但又什么都有。
老太太倒了一盆熱水,把國良的手泡在盆里,慢慢地搓呀洗呀,撩起水給他一下一下洗臉。然后扶兒子坐下,給他剃光了頭,前面只留三撮毛。她蒸了雞蛋羹,熱了一袋奶。蛋熟了,給兒子系了一個圍嘴,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如當年。國良困了就睡在老床上,老太太給他蓋好被子,輕拍著他的身子,哼起過去的調(diào)兒,“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的神仙停一下,一覺睡到大天明?!眹夹蚜?,老太太慢慢地給兒子穿上衣服,扣好鞋子,攙著他在院子里一步一挪地蹣跚學(xué)步。國良挪得急躁,撐不住,和老太太一起摔倒在地,他仰天嗚咽。老太太顧不上身上的疼痛,撫摸他的臉哄道:“沒事沒事,寶貝。慢慢來,走多了就會了。”
走累了,老太太搬個圈椅讓國良坐下。她坐在對面,讓兒子看著她的嘴型,教他說“媽媽”。國良一張嘴,涎水就流出來,他號啕大哭,衣襟全濕了。老太太用袖子給他擦鼻涕擦嘴巴,完了又讓他學(xué)說“媽媽”。她用高粱稈給兒子做了個竹蜻蜓,兒子攥不緊,竹蜻蜓栽在地上。老太太一遍遍地搓兒子的手,搓熱了,把竹蜻蜓放在他手里。國良攥不緊,竹蜻蜓又掉了。
國良又哭了,鼻涕和著涎水流下來。老太太一點點地擦干凈:“兒啊,不著急,慢慢就長大了。”她又笑道:“我養(yǎng)大過你一回,第二回就容易多了?!崩咸珜⑺o緊地摟在懷里,他的臉緊貼在她干癟的胸口。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