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晨醒,不知幾時,窗外有飛蛩低鳴。天色變亮,月便漸漸迷糊,懶睡成了一抹暈開的牙白色。半空中倒有幾撇輕云,在深青灰布面底子上游來蕩去。
天的深灰色漸漸褪去了一二分,又被敷上了一重新的顏色,一重灰一重藍(lán),成了深藍(lán)灰,襯得云更好看了。原本菲薄的白,如今又加了一重,先前顯得輕飄飄的云,這忽兒跟長胖了似的,干脆停在半空動不了了。白胖的停云襯得天益發(fā)趨于闃靜,安寧得有些慈悲。
“停云,思親友也?!边@是陶淵明詩《停云》里的序。他的云積了雨,藹藹蔭翳。雨來雨歇,云行云停,唯“停”字慈悲,可承載思念。
人的行止亦如是,走走也須停停。來來去去,總得尋一席之地暫歇,歇好了再停停當(dāng)當(dāng)?shù)厍靶?。譬如“烏臺詩案”后,蘇軾“?!痹诹它S州。東坡開荒地,也筑雪堂,停了些時候才有“誰怕”的徐行。白居易老了以后干脆“?!毕聛斫?jīng)營閑事,打理菜畦、澆花澆菜,其余時間便飲酒喝茶。太白“停杯”問月卻照見了自己的孤獨(dú),陶庵停在西湖做了一個冗沉的繁華夢,夢外亦只剩他的孤獨(dú)……我“?!痹诠怅幍倪@一端,看他們行一程歇一程。他們與世俗人一樣,不過在時間里停了一回。他們又不同于世俗人,日月淹忽,他們還在長長久久地走。
宋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也有一程行止,由新安往長沙訪張栻并會講于岳麓山。是年冬,二人結(jié)伴游衡岳,過櫧洲(今株洲)浦灣時,見山川林野風(fēng)煙景物一如詩境,便靠岸停船歇了一夜,再往衡山。那日停云靄靄,天寒欲雪,衡云湘水,于斯攸歸。
后來,人們將此地命名為“朱亭”,意為朱子停歇處。
朱亭就在湘江畔。我在朱亭看天上停云,也看湘江北去,如同看蘇軾、朱熹這些文人學(xué)者的行止。
我看停云時,也起思念。記得祖父在世時,最愛哼《空城計(jì)》,第一句是“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他唱的時候,并非像京劇演員一樣,將這一句算作鋪墊,重點(diǎn)在后面的苦心孤詣。他唱的重點(diǎn)就在散淡上面,喝了點(diǎn)兒酒會更不一樣,瞇縫著眼,輕輕緩緩地?fù)艄?jié),腦袋隨著韻律婉曲地?fù)u晃,是真散淡啊。
那日,天上也有白胖的云,慈悲地停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