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瀅
如果說詩像什么,它細瘦的形體像一根針嗎? 如果說它有什么功用,譬如針灸呢? 對人類靈魂的救贖算不算針灸的一種? 詩人董進奎認為針灸是處世的一門手藝, 這是他歷經(jīng)半生的人生經(jīng)驗。 劉瑜博士說:“詩是人類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所生發(fā)的一種高級的本能。 ”這是詩的自然屬性。 不少詩學(xué)家認為,詩類似哲學(xué)或神學(xué),那么它形而上的功用是不是也類似針灸呢?
董進奎的詩,大多是人生閱歷給他帶來的生命體驗。 如果說快樂是向陽的花朵或輕盈的蜂蝶,那么痛苦就是背陰處的冰塊或疤痕,需要一根飽蘸哲思的“針”來灸,來化解和消融。 他在詩集的后記里說:“人過五十,卷起衣袖,擼起褲腿,身上許多疤瘌子,每一個疤瘌子都讓我驚醒。 ”人生有太多難言的苦衷和身不由己,有的可以一吐為快,有的只能暗藏在心底。 對于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來說,他心里郁結(jié)的塊壘可能比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更多。 那么找到一個缺口疏泄緩解則是十分必要的, 寫詩算一種。 所以,董進奎在完成企業(yè)家的華麗轉(zhuǎn)身后重拾年輕時的夢想——詩歌。 并先后獲得了詩壇的郭沫若詩歌獎、年度十大好詩獎、最受讀者歡迎詩歌獎等殊榮。 被詩壇定性為“新歸來者”詩人群體。
董進奎的詩多獨具匠心, 精心布局,有其獨特的個人屬性。 更多時候你看他的詩,就像看一件木雕。 一刀一刀刻進生活的肌理,心靈的深處,從而讀后在腦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農(nóng)民出身的他不會附庸風(fēng)雅,不會寫媚俗之作和口語詩, 對下半身寫作更是嗤之以鼻。他是一個有格調(diào)的人,也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人! 他不是高產(chǎn)詩人,他幾乎每一首詩都沉甸甸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飽含著對人生的思考和追問。 他常用隱喻和象征的手法來把人和自然界的動植物進行比較,并從中得以釋懷或?qū)`魂進行一次次搓磨和拔高。
在《魚溺亡在水里》詩中,他寫道:
一條大魚需要炸彈鉤/才能上岸/兩種欲望抽出一絲線/試探深淺/幾根嫩綠的稻草/誘惑單純的魚/線斷,掙扎的戰(zhàn)栗要居喉嚨/倒叉的鋼鉤切割著呼吸/吞吐磨得鋒利/魚溺亡在水里/時時把自己沉入水中洇渡/幻化落難的魚/深夜, 面對蒼茫/掏出自己, 練幾句秦腔/吐出雪亮的炸彈鉤/引,那條魚躍出水面/惺惺相惜。
在這首詩里,你能感覺出詩人把自身的生命體驗與一條魚的困境交融在了一起,因此,才有了深切的代入感。 面對生活給自己的命題,他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但這其中所經(jīng)歷的磨難只有自己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品咂。 魚有生存的欲望, 捕魚者有不勞而獲的欲望,兩種欲望中有一條若有若無的絲線,這絲線是兩者之間諱莫如深的存在。 鋼鉤是殺魚的利器,令魚苦不堪言。
“時時把自己沉入水中洇渡/幻化落難的魚/深夜, 面對蒼茫/掏出自己,練幾句秦腔/吐出雪亮的炸彈鉤/引,那條魚躍出水面……”
在這里,詩人是魚同時也是釣魚的人, 只有詩人自己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在不同的界面,不同的處境中彼此為魚也為捕魚的人,所以,末了才會因雙方都是“魚”而惺惺相惜。
在《除草記》里他這樣寫:
用肉體, 用纖纖薄命/把鐵器打磨出缺口, 力逃掌控/每一次再生都預(yù)設(shè)幾種埋葬/……一絲游魂被死死糾纏/不能坐進陽光靜美地活過/不能打一滴露珠照亮一寸路途/想一只羔羊、 一匹馬肥美地吻/一次撒歡的蹄痛,都不許/罪及多種昆蟲,秋歌折在喉腔/低于土、飲盡毒, 隱住沖動/最后一口呼吸押給掘土的根系……
草,在文學(xué)史上一直是最低微的象征,但草又是最倔強、最頑強的生命力的象征,所以才“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草作為自然的生命體, 本身沒有錯,但它生長在農(nóng)田里,不符合人類趨利避害思想的話,它就是錯的。 按達爾文的進化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常常讓人想到動物世界里一只溫順的鹿被一只獅子追逐的畫面。 人除草某種程度上和獅子捕鹿性質(zhì)是一樣的。 大到世界各國的博弈,小到個體的生存,無不是為了活命與各種“不平等”的抗爭,無不是提著一口氣為自己續(xù)命。 “最后一口呼吸給掘土的根系”進一步證明,頑強是勝出的唯一出路,也只有頑強才能等到“春風(fēng)吹又生”!“用纖纖薄命/把鐵器打磨出缺口,力逃掌控”掙脫命運的束縛和羈絆是每一個底層生命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他把小草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疊合在一起,生出無限慨嘆之余,又賦予無限的希望! 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的悲憫情懷和抗爭精神。 他這首詩和杜甫推己及人的悲憫情懷頗有相似之處。
在《蘭花之死》,他寫道:
總以為/我吃過的、喝過的沒有毒/驗過的與一株蘭花分享/都很肥/吐出它珍藏的花/催生我夢中的蕊/而命運任性/露珠破碎,掩不住/分分秒秒把枯萎推上葉尖/逼臨深淵/有人說蘭花之死/與我的病情有關(guān)/我已中毒/君子之蠱/我必須原諒世間。
花中四君子:梅、蘭、竹、菊。 而君子蘭又是蘭中“極品”! 很嬌貴,不易養(yǎng)活。詩人自認為吃喝都沒有問題,怎么就病了呢? 蘭花也隨之死了,繼而想到蘭花之死和自己的病有關(guān)。 暗喻自己和蘭花氣息相投,“我已中毒/君子之蠱” 這句話是自喻,一個自喻君子的人必經(jīng)得起時間的拷問和自我的體察。 對于自我的評價,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別人口中的君子也許不乏恭維之意,但自我衡量卻很難過心里設(shè)定的那道關(guān)。 詩人能用蘭自比,亦是恪守君子之道的人。
董進奎的詩還具有四兩撥千斤的詩寫風(fēng)格。 像一幅簡約的素描,言有盡而意無窮。 你能看到他詩寫背后仿佛站著一個哲人,或一個道家,若隱若現(xiàn)在他的詩行之間、字詞之間。 他的詩溫和中,摻雜著鋒芒;惜筆如墨,卻蘊含滔天巨浪。
他的寫作技法在《針灸是處世必需的手藝》這首詩里得到了全方位的展示:
能長出針刺的植物大都內(nèi)向/比如酸棗樹、仙人掌/樂于貧瘠所以寡言/所以行走的針腳小心翼翼/用它們的針刺挑破過附體的膿腫/用它們的肉泥敷在熱毒攻心的關(guān)節(jié)上/它們是必需的供品, 修復(fù)了我太多的缺失/我把自己也打磨出了刺/面對惡疾, 我也學(xué)會了燒紅自己/針灸是處世必需的手藝/十指纖纖、尖尖,通過刺挑出刺/還有母親繡花針下壯麗的河山。
內(nèi)向的人、鮮少得到大自然厚愛的仙人掌和酸棗樹一樣, 生存條件惡劣,每一步都小心謹慎, 來不得半點兒閃失。 在漫長的一生中經(jīng)常會被刺扎中,需“通過刺挑出刺”來自救,自我療愈。除此之外, 還需要長一些護體的刺,因為世間滋生著許多靠啃噬別人而生存的寄生蟲。 所以,為了活命要把單薄的身子也打磨出刺,面對惡疾,燒紅自己,來對抗生活中的惡。
寡言的人身上的刺常常是向內(nèi)的,把刺藏于內(nèi)心,把猛虎豢養(yǎng)于內(nèi)心。 在面對對手的時候,他們也會放出胸中的猛虎,也會燒紅自己。 他把“學(xué)會用刺”當(dāng)成一種針灸,而這種手藝是為人處世所必需的。 緊接著他調(diào)轉(zhuǎn)筆鋒,開始起跳對詩進行拔高:“還有母親繡花針下壯麗的河山”。 一個人只有在通過用刺挑出刺, 在無數(shù)次的自我修正之后,才能成就完美的自己,成為站在塔尖上的那個人。 你以為他在寫母親的一件刺繡作品嗎? 表面上是的。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母親的一件成功的繡品, 從小就用“針”挑著,終于成長為一棵不偏不倚的參天大樹。 你以為他僅僅敘寫母親是一個成功的針灸能手? 他還隱喻了我們偉大的祖國母親!
整首詩以小的切口,一枚細小的針作引, 引出為人處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 以個體的小經(jīng)驗闡述人生的大道理。 從最初行走針腳的 “小心翼翼”到“挑破、打磨、燒紅”幾個動詞的層層遞進,使人們看到一個人從弱小到強大的質(zhì)的飛躍。 整首詩都像一只啄木鳥在啄食樹身上的蟲子,最后來一個華美的跳轉(zhuǎn),像身著翼裝的飛行員居高臨下俯瞰著祖國壯美的山河。 從一棵“小草”的針灸自救到長出護體的刺,再到繡出壯麗河山,前后看似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卻暗喻著一個人的成長史和祖國的強大史,使人產(chǎn)生強烈的代入感和共鳴!
在生活中,由于每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視角不同,所產(chǎn)生的結(jié)論也不盡相同。 只有詩人能從生活中辯證地發(fā)現(xiàn)神性的光芒和蘊含的哲學(xué)意味。 有時,你感覺就像一個玩火的人、 舞劍的人,或者一個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他忘記了自己在做什么,讓你提著一口氣陪著他走到底。 然后又相視一笑,擊掌相慶。
讀董進奎的詩,就能充分理解“詩如其人”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 卻沒有成功者的伶牙俐齒,相反卻極其的訥言甚至“避世”,像一個行走天地間的獨行俠。 他常常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座山峰, 或山上的一棵樹,樹上的一只鳥;凝視著蜿蜒的溪流,溪流底部的蝦和小魚; 盯著一只翩躚的蝴蝶,與它們進行神交流,給人感覺神秘莫測。 其實,這是他進入一首詩之前的預(yù)熱。 作為一個詩人,“不瘋不魔不成活”,這也是人們看詩人,總是與普通民眾格格不入的地方,他把深邃的思想和對世界的體悟都融入到他的詩里去了。我們也只有從他的詩歌里解讀他 “訥言” 外殼下那顆炙熱的心和不羈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