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年少時首先解決愛情,人到中年
是風中開裂的皺紋
和內心的荒城。在房間喝酒
于雨中抬頭。天空不止云朵和雷電
命運的袖口好像漏斗
諸多的過往,人世中的烏鴉
或喜鵲,感恩、懷念,都是要命的疾病
海誓山盟的
只余下空。蒙面而來與冥冥注定
油鹽醬醋以內,衣食生計,誰在夜半開燈
誰就是一縷光明
灰燼的刀鋒。誰還可以在夢中
將石頭和孤獨喚醒,誰就是清醒的老雪與彎弓
茶水變淡以后,日光推開窗戶
五月了,還不怎么熱
這世界出了問題。樓下的一個女人如此說
我探頭,一個背影的消失
就是所有判斷的失效。諸多的車輛路過
就是孤獨的逃離
都市太忙,我們都提著自己的肉身
在命運中奔突,也都佯裝自在和優(yōu)裕
就像幾本書,躺在臨街的綠植身邊
總是在自我否定
我們都是風中的樹葉,或者流動的沙子
目的地確鑿,實質上烏有
一次次變動,就像來自祁連山的黑鷹,萬物和人
可能都是獵物
與戈壁深處的駱駝和黃羊相比
作為人是幸運的
而帕斯卡爾的蘆葦,一直在靈魂深處
當落日踏上大地盡頭的車輦
大漠再次安靜,如汪洋
如此時此刻的我,萬物之一種
群星光亮盡管微弱,可他們已經(jīng)含住了
我內心的食指,和人類的想象
風在派送萬物,當然包括巴丹吉林沙漠的
格?;āK鼈兪㈤_的妖艷
使得黃沙清潔。臨近的沙棗樹
即便遠處的蘆葦叢
也在拿捏白鷺和野鴨的
全部命運。它們的卵正被日光溫暖
就連最銳利的鷹隼,也無從扇動
卑微而又本能的愛意
宿命的小手指
指甲尖利。我五十歲了,夕陽照耀的蘆葦草
老楊樹,河流一側的樹枝
從流水中探聽生死。萬物銜沙拖泥
其中的腥味,仿佛幼年和青年
也可能是根系。人生之事,高尚使人痛苦
庸俗則令人快樂?!懊魈炷闵铡!?/p>
你在黎明的提醒,我一陣心痛
忍不住苦笑。窗外的黃鸝,突突飛走
葉子集體擺動
它們自身青黃不接
還要佯裝花枝亂顫
我在雅魯藏布江看到,諸多的漂木
幽藍的水,載動兩岸荒山
格桑花、紅柳灌木,爬坡的白羊
正在獻祭消失之神。在山南勒布溝
撫摸一棵古銀杏樹。棕熊的痕跡加深牛蹄窩
碩大的羊蹄甲,躺在雪線受孕
云霧奔襲的太宗山,天馬巡視人間
我在夜間寫詩
被娘姆江曲的濤聲
打斷內心的欄桿。許多天后,當我再次回到低地
遠方已遠,喧鬧的市聲
提醒我,最好的地方,還是這天地人間
三個月了,我在成都,你和姥姥
姥爺,還有年過八十的太奶
這世上的血緣,恰如玉門的好
王朝的舊事,與絲綢一起
消弭于隔世的駝鈴。我們都是這一時空的人
只是以父子相稱
相對于生命之浩茫
看不見的未來。我只想在疏勒河畔
牽你的小手,在落日之下
周游杏子、蘋果梨,苜蓿和小榆樹
人工灌溉水渠組成的星球
其實是一片綠地,更廣大的存在
只屬于荒蕪的祁連以南
狐貍在夜半入城,星辰垂下的眼睫毛
好像神仙的金縷玉衣
自顧自地,青草是唯一的誘惑力
罔顧烈日之鞭
一群驢子那么認真、用力
戈壁上稀少的草
活命的哲學,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
我在列車上看到,這一群,其中的任何一頭
似乎都與人類
惺惺相惜。列車猶如甲蟲
驢子釘在原地。這是2022年夏天的河西走廊
我和一群驢子乍然相遇以后
只覺得生存,喂,這一場場苦役
從外到內,充滿殺機
實在無話可說,就躺下來
臥鋪車實在是好。它滿足了人的懶惰
就像當年,我于酒泉
是野生的紅柳樹枝與小麻雀
合謀的弱水河。是托來南山的涓滴細流
從老長城一邊奔逃的峽谷
再向北的巴丹吉林,我這一生熱愛的沙漠
其中的沙塵暴,氣息摻雜了回鶻的
馬蹄和夜色。最好的城池如今荒蕪
居延海邊的蘆葦、白鷺和野鴨,在王維的落日以上
被黑鷹捕捉
至于這座城市,我無數(shù)次裹緊衣領
收集灰塵和白雪
很古老地說,這肯定是大月氏的領地
之前的烏孫
似乎只成就了細君公主
再后來的段業(yè)和沮渠蒙遜
如今的空城
空如良心,當然是全人類的
落在此地的日光,一再向下坍縮
年年穿腸的風,聲如銅鐘,時常在午夜
試圖喚醒歷代的靈魂和骨骼
想起鳩摩羅什,此生有罪
天梯山臨水的佛陀
那一年紅了的楊樹葉子
好像靈魂蘸血。有一刻我駐足馬踏飛燕
固執(zhí)以為,匈奴也是華夏一支
明月洗劫的夜晚,路燈下,乞丐的三弦
驚擾尕妹子的黎明
葡萄美酒在唐朝
已經(jīng)丟了魂魄,我于武威只是此一年代的過客
如初冬廟前的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