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冰
一
時局已經(jīng)有些緊張了,前方傳來的消息越來越不妙。楊家新寨里人心惶惶,有人已經(jīng)收拾好細軟,做好隨時南走的準備。但是到底哪里是南方,誰心里也沒底。此地離南方最大的城市本來就近,據(jù)說也不安全,再南,就全是山了。
老寨主的意思,這酒,就不辦了罷。形勢動蕩,人心不穩(wěn),大家也沒多少心思,再說這一日三變,兵來馬去,這時候辦事,引人注目,怕也不是好事,還是積些糧草,找個地方藏起來,萬一有事,在本地也可支撐些時間,以待時局好轉(zhuǎn)。
少寨主沒有依從。他說,爹,你常教我們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來了,草黃樹枯,都是有定數(shù)的,該來的終會來,不該來的,也不會來,躲也躲不過,藏也藏不住,何必呢,還是辦一下吧?再說……
老寨主擺擺手,示意兒子不要再說。老寨主磕磕手中的長煙桿,認真倒出煙鍋里的煙葉,又再裝上,卻沒有點火,望著門外的遠山,沉默不語。隨后挺直身子,強撐著坐了起來,佝僂著腰,和兒子一同望著朝陽下層層疊疊的山丘。有公雞在打鳴,牛在噴鼻,豬在哼哼,還有誰家打罵小兒女的呵斥聲,夾雜在羊的咩咩聲中傳來,平常得如從前的幾十年上百年。
廚子和幫手昨天就來了,十來個人,要辦幾十桌酒席,人手少不了。殺好的七八頭豬擺在堂屋,宰好的幾十只羊也一字排開,就放在豬肉邊上,雞鴨就碼在竹筐里,重重疊疊地放了一地。滿地紅紅白白,透著鮮肉的腥香味兒。屋外的空地上,幾口大鍋熱氣騰騰,煮著沸水,燙、煮、蒸、煎、炒,摻了些鄉(xiāng)間的晨霧,隨風(fēng)散去。
明天才是壽宴,內(nèi)親和至交今天就得來暖壽。此地的習(xí)俗,是提前一天慶生,只招待內(nèi)親和至交,其他外頭場面上的交往,正生那天才會來,吃喝招待,住上一晚,攏共三天,這生就算辦完了。一般來說,暖壽當(dāng)天中午過后,才會有人陸陸續(xù)續(xù)攜家?guī)Э?,提上禮物登門,下跪的下跪,拱手的拱手,說些喜慶的話,聊聊家長里短,年月豐歉、兒女瑣事,也是久不相見的親友們的信息交流,一團和氣,于主家、客人,都是圓滿。
因此,當(dāng)老寨主、少寨主聽人報說,清晨八點就有人來登門祝壽時,心里不免一沉。沒有提前招呼的意外來客,于規(guī)矩總是有些不合,但老寨主是見過世面的人,擺擺手,叫少寨主前去招呼就是了,看看到底是誰。
來人個子不高,與本地人身材無異,只是長得武敦壯實,顯見有些力氣。他孤身一人,沒有隨從,戴著一頂帽子,倒是本地常見的款式,一身長袍,見了少寨主,拱拱手,叫了聲世兄。少寨主沉住氣,便打敞口,也稱了世兄,請至堂屋坐下,叫人奉上茶來,擺上煙具。來人坐下的瞬間,少寨主看見他的腰間有個東西突了出來,頂起了衣衫,心里就有些打鼓。老寨主早被人抬到后院廂房里去了。
來人端起茶來,敬了少寨主,飲了幾口,沒有動煙。他伸出手,彈彈長衫上的灰——其實好像沒灰——整了整衣袖,似乎在等著少寨主開腔。
少寨主沒有問他從何來,高姓大名;來人也沒有說自己的來歷。兩人東拉西扯,說了些閑篇,過了好一陣,來人終究忍不住了,拱了拱手,大笑起來,說,世兄終究是喝過洋墨水的人,靜得下心來,我還是招了吧,小姓吳,從此地路過,聽說老寨主過生,特意停留一天,前來拜壽。
少寨主的手顫了一下,水潑了出來。姓吳的不經(jīng)意地說,入秋了,蚊蟲多了。
少寨主說,吳兄見笑了,雖是鄉(xiāng)野村寨,這季節(jié)蚊蟲也是多了起來,不過今天倒沒有多少,今天這天氣還好。
姓吳的說,楊兄不必多疑,我只是路過此地,一來給老寨主拜壽,二來呢,也順便想問一樁公案,了卻心頭疑問。對了,老寨主在后院吧,可否請出來拜見?
少寨主沉吟一陣,說,家父身體不好,在后院靜養(yǎng),待我安排一下,去去就來,吳兄再告訴我是哪樁公案。
姓吳的說,楊兄請便。
少寨主到底還是慌張了。他命人叫來楊老二,令他把寨子里的男丁集合起來,帶上槍,守住寨門,關(guān)門閉寨,不認識的人不要放進來,再叫派幾個人去寨外打聽下,這幾天除了過境的隊伍,還有哪些陌生人;又命他安排幾個人守在后院老寨主和家眷們的住處,不得隨意離開,吃飯叫人送上來;內(nèi)親至交們來了,一律帶到后院安置;隨后去房里取了從法國帶回來的勃朗寧短槍,藏在腰間,才走出前屋,招呼來客。
下人早端來了酒菜。剛宰的殺豬菜,頗為新鮮。姓吳的看起來倒是豪爽,直接點菜了,說,老寨主今天暖壽,看這豬肉羊肉,怕都是剛殺的,可不可以叫廚子來一盤爆炒肥腸嘗嘗鮮,再來一盤豬血?
這自然不在話下,菜很快就上桌。兩人對坐,就著燒酒喝了起來。少寨主致了歉,說,吳兄路過本地,怕要是前去辦大事,刀光劍影,少不了見血,怕有忌諱,所以特意叫下人不要弄有血的菜來。
姓吳的贊道,楊兄見過大世面,也信這些?
少寨主說,走了再遠,也還終歸是此地的人嘛。
此地的習(xí)俗,辦大事前不吃帶血的東西。而當(dāng)?shù)丶页2死铮捶誓c和蒜苗炒豬血,又頗多人愛吃。剛?cè)〕龅呢i腸,熱水洗凈,再用白酒、保寧醋、熱水反復(fù)灌洗,水不可太熱,稍燙手即可,燙熟了大腸,就失去了味道。豬大腸洗凈后切段,鐵鍋燒至見紅,倒進熱油,油要重,鍋要紅,見鍋里大火燒起,倒進大腸,快速翻炒十幾下,再倒入白酒、蔥、生姜、大蒜起鍋,一盤流油微黃的生炒肥腸便上桌了。豬血就簡單一些,待血凝結(jié)成塊,燒水煮透至深紅,切成方塊,熱鍋下料,拌以蒜苗炒至苗色微青起鍋,便是一盤蒜苗炒豬血。本地人視為美味。
兩人就著白酒,吃完了兩大盤肥腸和豬血,依姓吳的意思,又各上了一盤。少寨主陪吃了不少。姓吳的喝得頭冒青煙,不住地夸少寨主。少寨主勸了不少酒,卻有分寸,自己沒有喝多少,聽得姓吳的說,你今天事多,少喝點,我就不客氣了,心里稍安了一些,卻不敢太過大意。
飯后,兩人坐定,下人端上茶來。少寨主便問起公案來。姓吳的沉吟一陣,說,我今天是來給老寨主拜壽,按理應(yīng)該先見老寨主祝壽,才說這件事的,再說你怕也不曉得這事的來龍去脈——據(jù)我所知,你很早就出去了——不過我也聽說了老寨主的身體欠安,本不應(yīng)該這時候來問,可是我再不問,后面怕是問不了了。
少寨主心頭咯噔一下,看來此人有備而來,對寨子里的事和人了如指掌,只是不知是尋仇,還是報恩,抑或只是問問,好奇而已?但依他的閱歷,和對此地人和事的了解,報恩的可能怕是不大。
姓吳的照例不碰煙土,只是喝茶。他喝了幾口熱茶,便說起了這樁公案來。
二
說是十多年前,楊劉二將惡戰(zhàn)。本來牛打死馬,馬打死牛,與旁人無關(guān)。只是戰(zhàn)場擺在本地,平頭百姓就遭了殃,那年月戰(zhàn)火橫飛,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打贏了的立馬收稅,打輸了的也要搜刮,帶著糧草跑路;搶糧搶錢,還要搶人。往往楊將軍剛收了稅,敗了,帶著人馬糧草跑路;劉將軍贏了,又要來收,也不管前頭楊將軍已將捐稅收到了十幾年后。前腳劉出門,后腳楊又來,無一日安寧。
離此地百十里的貓兒寨,有一戶成姓人家,是本地大戶,人稱成寨主,也是貓兒寨保安隊的隊長。貓兒寨是個大寨,有近兩百戶人家,上千口人,成老先生身為寨主,負有保境安民之責(zé),那寨子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身。既是一個寨子,自然有槍炮刀箭,就像楊家新寨一樣。成寨主雖沒有當(dāng)過兵,卻也是跑過幾十年江湖的人,一身武藝,膽色過人,據(jù)說曾經(jīng)空手打死過狼。成寨主仁義,樂善好施,幫過不少人,四鄰八鄉(xiāng)沒人說他一個“不”字。
那年月各個寨子都有保安隊,兵匪不分,有的從部隊跑回來當(dāng)了保安隊,有的從保安隊跑出去當(dāng)了兵,幾進幾出,都不少見;有的白天是保安隊兵丁,晚上是山上的匪,這也平常。貓兒寨作為一方大寨,自然是很多人眼里的肥肉,暗地里的匪,明地里的兵,旁邊的其他寨的保安隊,縣衙里的警察,大家都盯著呢,三不五時都要上門,打個秋風(fēng),弄點糧草,刮點銅板。成寨主長袖善舞,曲意逢迎,應(yīng)付過去,沒出啥子大毛病。
安生日子過了幾年,出了件大事,貓兒寨叫人攻破了。破了寨,在那年月倒也平常。攻寨的人無非就是錢糧搶多一點,人綁走一些,叫人拿銀元贖回就是了,反正就是搶糧綁人要銀元,不會殺生。
但這次破寨的人犯了忌,殺了生,把成寨主綁到遠遠的畫佛寺給殺了。至于為啥綁到這么遠的地方殺人,沒有人曉得。那畫佛寺離貓兒寨有百十來里,晚上綁了人,騎馬綁過去,怕得整整一個晚上。
殺了生,死了人,在那個年頭,現(xiàn)在這個年頭,不算啥大事。命如螻蟻,一個寨子,一年到頭,餓死的,病死的,上山采藥掉下來摔死的,也是不少。但這成寨主卻不該在這里頭,因為他有個義結(jié)金蘭的大哥。這個大哥,是方圓上百里赫赫有名的人物,黑道白道,都得敬他三分,就連楊劉二將來到這個地盤,都要上門打個招呼。按理說來,沒有成寨主這個大哥點頭,誰也沒有膽子去攻貓兒寨,更不敢把他給殺了。
因為這個緣故,外面的人傳言,貓兒寨的這個事,是成寨主的大哥點了頭的,更有人說,這事就是大哥親自干的,或者叫人辦的。
成寨主的家里人想不明白。成寨主的那個大哥,他們從來沒有得罪過,逢年過節(jié),三不五時,常常迎來送往,有啥好吃好喝的,山珍野味,還派人跑上百來里地送過去。貓兒寨有種竹筍,雖說是本地常見的慈竹筍子,但貓兒寨的慈竹與本地其他慈竹不一樣,筍子更鮮嫩,焯了水炒出來清香持久,很是美味。成寨主年年都派人送鮮筍給他的大哥,筍子得是當(dāng)天清早叫人挖的,連泥帶土挖出來,不能清洗,裝進籮兜,放在馬背上,跑上小半天送到。
江湖上有人說,成寨主被撕票,是因為他跟了楊將軍,而他的大哥,是劉將軍的人,曾經(jīng)叫他一起支持劉將軍,成寨主沒有聽從大哥的話,反給楊將軍送錢送糧,派人引路,安撫地方,大哥屢次勸他,成寨主沒有聽從,所以派人做了他。
還有人說,不是跟不跟劉將軍、楊將軍的事,楊劉二將的人馬,遠不是成寨主和他大哥能比的,輪不到他們兩人從不從,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而是成寨主偷了他大哥的第三個小老婆小云的人。名義上,成寨主派人給他大哥送鮮慈竹筍,實際上是送信給大哥的小老婆小云,每次送筍之后三四天,那小云都要去宕州縣城,住上三五天才回來,據(jù)說就是跟成寨主廝會去了。
不管這些說法是真是假,成家的人都不敢再去問大哥。江湖上傳言,成寨主死了,也贖不了罪,得滅門。成家人連夜草草收拾了東西,拋了家產(chǎn),只帶了些細軟,就往省城跑了。到了省城,賃了房子,沒住上半年,家門口總有不三不四的人晃來晃去,沒個清靜。成家人嚇得跑去上海、南京,之后又往回跑,跑到貴陽,再到昆明,一路上東躲西藏,躲著大哥的追殺,帶出來的家產(chǎn)花光了,家是不敢回的,在順慶府的鋪子,也被雇的掌柜趁機霸占。成老太太有一手好廚藝,靠給人當(dāng)廚子為生,成家兩個兒子中的一個,在躲避追殺的途中,失腳跌進長江,淹死了,三個女兒途中失散,再也找不到了。一大家子家破人亡,從此再沒回過故鄉(xiāng)。
少寨主聽完,沉吟一陣,試探著問,吳兄莫非姓成?
姓吳的笑說,楊兄好健忘,在下一直姓吳,從沒改過姓。
少寨主拱手說,得罪了,只是不知這樁公案,跟我們這寨子和吳兄有何干系?
姓吳的沒有作聲,端起茶來,呷了一口,伸手拿掉舌尖上的茶葉,才說,這樁事,跟貴寨和我,干系都很大;于我,是來討個公道。最后的“公道”二字,他加重了語氣。
少寨主明白了,來者不善。這人來楊家新寨討還公道,他說的那個大哥,自然就是楊家新寨的人,自然也就是他的父親——老寨主。只是他少年就離家,最近才回來,也從未聽說過這件事情。
他穩(wěn)了穩(wěn)神,說,吳兄今天來,莫非是來找家父和楊家新寨的麻煩?
少寨主心頭一凜,沖口而出,你想怎樣辦?
姓吳的說,想求個圓滿。
少寨主試探著問,怎樣才是圓滿,難道是殺掉你說的那個人,報仇雪恨才叫圓滿?
姓吳的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啥叫圓滿,但是總要求個圓滿,圓滿了,心才安。
三
楊老二的槍,是一桿長槍,漢陽造,這槍據(jù)說是劉將軍的人送的,膛線磨損得厲害,已有些失準了。除了少寨主帶回來的勃朗寧,這桿槍是寨子里最好的了。他原來用的是此地土造的獵槍,裝填火藥和鐵砂子,打出來一大片,稍遠一點,一只野豬都打不死,只能傷到它不能再跑。此地各保安隊的槍大多如此,各寨械斗下來,倒下一大片,死的不多,傷的不少,各自抬回家里,養(yǎng)傷治好,待到來年再斗。
楊老二背著這桿槍,寸步不離守在老寨主身邊。少寨主和姓吳的在堂屋講古時,老寨主就叫楊老二把他背到堂屋隔壁廂房了。他沒有叫下人抬躺著的涼椅,而是叫楊老二背,為的就是不驚動堂屋里的人。
他聽完了堂屋的全部談話,硬撐著站了起來。楊老二躬下身子要去背,老寨主擺擺手,不要他背,示意楊老二扶著他,顫顫巍巍地走到堂屋。
姓吳的和少寨主正在堂屋酒桌前沉默相對。看見老寨主走出來,姓吳的站了起來,望向老寨主。少寨主頭轉(zhuǎn)向姓吳的,說,這是家父。姓吳的點點頭。下人搬來躺椅,老寨主躺下,叫人升起椅子,稍坐直了些。姓吳的倒地拜下,磕了個頭,說,祝老伯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利用L16(45)正交試驗設(shè)計,對基因組DNA模板、Taq酶、dNTPs、Mg2+、引物濃度進行5因素篩選試驗。反應(yīng)體系總體積為25 μL,每個組合按表1所示的量添加,分別取5 μL擴增產(chǎn)物在1.5%瓊脂糖凝膠中進行電泳分析。
老寨主長長地喘了口氣,他臉色蠟黃,說幾句話就有點喘氣。他說道,吳團長辛苦了,不得罪的話,我是該叫你侄子的吧?
姓吳的說,老伯慧眼如炬。
老寨主對兒子說,世昭,再見過吳團長,就叫他表哥吧。
少寨主再對吳團長打了個拱,叫了聲表哥。吳團長也稱了表弟。老寨主對吳團長說,團長是西出夔門的吧?
吳團長回道,是往東去,這一去,前路未知,有些事拖不得了,就想趁路過此地的機會,順路來給老伯祝壽。
老寨主說,團長公務(wù)不忙的話,可不可以在這里住一晚上?我這老頭有些龍門陣想跟你擺一擺。他嗓眼里有痰,聲音渾濁,說話聲音很低,有些聽不清。吳團長湊近了一些,想聽得真切些。世昭下意識地撩起了衣服下擺,楊老二伸手想轉(zhuǎn)過背后的長槍。老寨主看見,擺了擺手,示意二人不必如此。
吳團長也意識到了,往后退了幾步,回道,今晚那就打擾老伯和楊老表了。老寨主吩咐楊老二,叫人去準備一張干凈床鋪。又跟兒子說,世昭,你去招呼下后院,誰也不要來見我磕頭了,就說老頭我心領(lǐng)了,今晚我只跟吳團長擺擺龍門陣,誰也不見。
楊老二和楊世昭遲疑著,沒有挪身。吳團長說,老表盡管去,不會有事。老寨主也催促著,二人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老寨主對吳團長說,我們不如去寨墻上坐坐,看看這鄉(xiāng)間夜景?
吳團長遲疑道,這深秋了,天氣寒,老伯這身子?
老寨主說,我這老骨頭沒得事,還是去坐坐吧。
下人抬了老寨主的躺椅,又叫一個人背著他,另一人拿了把椅子。兩人來到正門寨墻上坐下,老寨主叫下人們都回去,只留下他們二人在寨墻上。
屋外秋月似練,白光如水,越過竹林樹梢,可以看見寨外的水田里,還蓄著淺淺的一汪汪水,月下倒映出片片的白來,一茬茬矮矮的稀疏黑影,栽在這片白里,應(yīng)該是收割后的谷樁,還沒來得及翻耕;田間矮樹稀疏,一地月光當(dāng)頭澆下。四周靜謐,犬吠聲、豬叫聲,伴著寨子里的人們的交談聲、打罵兒女呵斥聲,有清風(fēng)穿寨而過,帶來微涼寒意。寨子的其他三面,竹林樹林環(huán)繞,很是清幽。
良久,老寨主才開口說,往年這時候,田都犁完了,今年就……唉。他長嘆一口氣。吳團長說道,時局不安,人心惶惶,大家都淡心寡腸了。
老寨主說,要說時局,我們這地方,倒也從來沒安寧過,城頭變幻大王旗,幾十年來,從來如此。
吳團長說,以前的時局不穩(wěn),和現(xiàn)在的時局不穩(wěn),是兩碼事。以前再不穩(wěn),平頭百姓也知道是咋回事,不會恐慌;現(xiàn)今的不穩(wěn),卻是不曉得是咋回事。
老寨主說道,你說得對,以前是肉爛了還在鍋里,現(xiàn)今是肉爛了不曉得到底在哪個鍋里。雖說平頭百姓都是個苦,以后的苦卻不曉得是哪個苦法。對了,你這一去,怕是心里有數(shù)吧?他的頭轉(zhuǎn)向吳團長,看著他的臉說。
吳團長的臉月光下看不真切,不過聲音依舊平靜。他說道,有數(shù),心里有數(shù),早前幾年我們軍人,心里就有數(shù)了。
老寨主問道,你不怕嗎?
過了一陣,吳團長才說,說不怕是假的,可是怕有啥辦法呢?他怕我怕,大家都怕,可事情總得有人去辦,這就是命。再說了,萬事順其自然,該來的總會來,命中注定,吃這碗飯,辦這些事。人生一世,總得辦一些事情,辦完了,人也老了,往生了,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強求不得,也強求不來,不可違背。
老寨主緩緩點頭,說,就好比這鄉(xiāng)間清風(fēng),你不曉得它哪天吹來,卻肯定會來;也好比這天上明月,初一缺,十五圓,安排好了的,躲不過去。你剛才在堂屋和世昭說到圓滿,你說說,啥子才叫圓滿?
吳團長說,圓滿就是把該辦的事辦了,不虧不欠,就可以叫圓滿了。
老寨主點頭,說,我的看法可能有些不同,圓滿還應(yīng)該是順其自然,不逆不枉不縱,辦完該辦的事,不辦不該辦的事,才叫圓滿。
吳團長沒有說話,老寨主也沒有再說,兩人靜靜地坐在如水的月光里,相對沉默。世昭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悄悄站在老寨主身后。楊老二背著他那桿長槍,在遠處逡巡,不時看看這邊,走累了就坐下來盯著這邊。長槍已經(jīng)解了下來,端在手里。寨丁們端著槍,在另一側(cè)的寨墻上,三三兩兩地或坐或站,互相笑罵打趣。
老寨主扭頭對兒子說,世昭,你去找張板凳,坐下來,下午吳團長跟你講了個故事,我也給你們兩人擺個龍門陣,吳團長來,是想求個他這一生的圓滿,正好,我也想求個圓滿。這個龍門陣,和吳團長講的那個故事有關(guān)。
楊老二叫人送來一張矮凳,楊世昭沒有坐,叫他換張高的凳子來。楊老二拍拍腦門,直罵自己豬腦子。他明白了少寨主的心思,坐矮凳要曲腿,直不起身子,如果姓吳的有什么不利舉動,少寨主拔槍不是不便嗎?
少寨主坐在老寨主身后,直面對著吳團長。老寨主待他坐定,清了清嗓子,緩緩開了腔。他的聲音渾濁,嗓子眼的那口痰,仿佛一直沒有吐出來,或者咽下去,卡住了。他招招手,示意吳團長坐近些。吳團長遲疑了一下,挪了挪椅子,靠近了些。
四
還是在光緒年間,這天下就亂了。盜匪橫行,兵連禍結(jié),沒個安生日子,跟如今一樣,各個地方都拉起民團自保,民團的頭頭,是地方的當(dāng)家人,也就是各個寨子的寨主。那時候,各個民團大多數(shù)還是用刀箭,好點的寨子,才用得起火銃,像楊老二那樣的槍還少見。
有兩個民團,各自守著自家的寨子。兩個寨子相隔幾十里地,因為遠,倒也沒得啥子牽扯,相安無事,各自過著自家的日子。白天耕田種地,做點小買賣;晚上輪班守夜,關(guān)門閉寨,日子雖然清苦,一年到頭只能吃個半飽,倒也落了個平安。
有一天,那個遠方寨子的寨主,派人上門提親,說是他們家有個姑娘,長得很是乖,識得一些字,有一手好女紅,還做得一手好菜。那年月,就算各個寨子的寨主家里人,也得下田做活路,沒得多少錢教子弟讀書識字,能識字的女人就更少了。這樣一個知書達理的女子,能叫人上門提親,這家寨子的當(dāng)家人自然歡喜得很,也沒有派人打探,就一口應(yīng)承了下來。
提親的時候正是秋冬臘月。鄉(xiāng)野人家,入了秋,閑了下來,就開始操辦兒女婚事。前前后后,不過兩個月,那家的女子就娶了過來。
娶是娶了,嫁也嫁了,那家寨主也確實沒有亂說,那女子也確實是個好女子??上У氖?,那女子有兩個毛病,一是不能生育,二是性子剛烈。之前她嫁過一家,沒有生育,被夫家休掉回了娘家,這個事,那家寨主沒有明說。
偏偏娶的這家,是要傳宗接代的。又偏偏娶這女子的寨主兒子,又體弱多病,比這女子少了幾歲,堪堪成年。寨主著急忙慌地給他結(jié)親,也有擔(dān)憂他天不假年,過早逝去,沒有后代祭香火的心。
這女子嫁過來之前嫁過一次,因不能生育被夫家休回娘家,不知怎的就傳了出去,方圓百十里地的人都曉得了。這家寨主和寨子里的人,就覺得丟臉,有些埋怨那家寨主的意思,平時言語里,對這個媳婦自然就沒多少好。偏偏寨主的這個兒子,又是個情種,也不知道是被這女子的美色迷住了,還是啥原因,總之既不肯納妾,也不肯休妻。父子倆的關(guān)系,也沒有以前好了。
要說這世間,最難說的,怕就是這個“情”字。那女子在以前的夫家,是動手打過她男家的,往往三言兩語不合,就要打人。她長得乖巧,是寨主唯一的姑娘,寵得不得了,教她練過的,動起手來,她那男家打不過。那家休她,就是因為她不能生育,又不許男家納妾,還動手打男家。
嫁來這家,也不知道她使了啥手段,迷得這家的男子服服帖帖。以前這男子總是聽他父親的,娶了親,就只聽這女子的,父親說的話,他敢頂嘴了。他父親對這女子不好,他也就對他父親有些埋怨。父子間、公媳間,關(guān)系就有些僵了。他父親就把這所有的賬,都算在兒媳婦——也就是這女子頭上。
這世上的事,沒有瞞得住人的。這家的事情,自然傳了出去,女子的娘家也曉得了,她父親親自來討公道。上得門來,這家寨主埋怨那家寨主瞞了他,女子性格又彪悍,是個悍婦,挑唆他們父子關(guān)系;那家寨主說他開頭就說清楚了,是這家寨主急著給他那短命的兒子娶親,沒有聽明白,怪不得他,現(xiàn)在又待她女子不好,算不得人。
兩家寨主都互相戳到了對方的痛處。這家寨主最聽不得人說他那體弱的兒子要短命,那家寨主也容不得人說他的女子嫁過人被休了。雖說此地的方言里,“短命”是個口頭禪,逗笑打鬧時常說“短命鬼”,倒也不見得真是咒罵,但在這家寨主眼里卻是咒他兒子。兩人言語不合,動了手,砸了吃飯的酒桌。那家寨主要帶回女兒,這家兒子跪下求不要帶走,那家女子也哭著死不肯走。這家寨主罵兒子沒骨氣,那家寨主嫌女兒丟臉,一怒之下,走了。
從此兩家寨主結(jié)了怨,不再來往。他們互不來往,兩個年輕人卻是要回娘家的。結(jié)果事情就變成女子回娘家,娘家不給男子好臉色,女子在夫家,夫家公公不給好臉色,兩頭都有一個人不討好。
本來就這樣子下去,也沒啥不好,頂多這兩個年輕人兩頭受氣,夫妻琴瑟和鳴,日子也過得下去。沒想到成婚不到三年,這男子真的病死了。
這男子死了,本不是啥大事。這家寨子里的人,都曉得這男子從小體弱多病,找人算命,都說他命不久長,沒人覺得意外。只是這女子不知吃了啥迷藥,男家死了,夫家公公待他不好,娘家人要接她回家,她卻死都不肯走,說要為男家守孝。這家寨主死了兒子,眼見兒媳兒子夫妻情深,心底就軟了,吩咐兒子原來住的房子不要動,讓兒媳婦居住,每月照樣撥付家用,按兒子在世時說好的,算一房人的份額,分田分地,一文不少,還把自家長子的一個兒子過繼給她,承繼香火,也算這個短命的兒子有了后人,長大后為這苦命的兒媳婦養(yǎng)老送終。
這人世間啊,最難說的,就是命。跟前看見花團錦簇,轉(zhuǎn)眼就煙消云散,花敗了,錦燒了。這女子守了三年,竟在男子三周年祭日那天,去墳上祭了亡夫,回來一根麻繩掛在梁上,自己了結(jié)了,遺書要和男家合葬。
她倒是了了,卻給這寨子帶來了大禍。
鄉(xiāng)野村夫,識不得字,日子寡淡,見識少,平日里也沒得啥事情值得說的,沒得消遣,對男男女女那檔子事很有興頭。張家的男子進了花街柳巷,李家的女子偷了漢子,常常打胡亂說,還傳得有模有樣,由不得人不信。
這女子上吊,竟然被人說成是公公扒灰不成,逼得女子自殺;還有人說是成了,女子不堪受辱,自盡殉夫。如果不是這樣,這公公為何兒子在世時,待女子不好;兒子死了,卻好得不得了?
這就百口難辯了。那家寨主死了心頭肉,傷心得不得了,自然要上門討個說法,聽了傳言,更是覺得辱沒了門楣。這家寨主眼見兒媳婦嫁過來三年不到,兒子就死了,眼下兒媳又不明不白橫死在自己家里,自家清白還遭人誣陷,也覺得這女子是個災(zāi)星,沒帶來一個好字。
雖說如此,這家的寨主到底還是念及兒子命短,兒媳婦貞烈,身子到底還是軟了,下了矮樁,給親家道了歉,答應(yīng)賠錢賠糧,風(fēng)風(fēng)光光安葬兒媳婦,還要把她寫進家譜,另立一房,和過繼過來的孫子一起,正正經(jīng)經(jīng)算一房人。這房兒子兒媳婦無后,依本地習(xí)俗,是絕房,只可寫在這家的總譜里,不可另立一房。
卻有一個關(guān)節(jié),始終過不去。那家的寨主,要這家的寨主披麻戴孝,送兒媳婦出門。這是千古難見的事,傳了出去,這個寨子的人,怕是再也直不起腰,抬不起頭,這家寨主就算自己能拉下臉,這個寨子的人也不會答應(yīng),這寨主自然是萬萬不肯的。雙方大打出手,動了刀兵。那家寨主搶回了女子的尸身,安葬在自家祖墳。這一對苦命鴛鴦,到底被這世間的流言毀了。
這家的寨主從此意氣難平,悟出一個道理,說這世間最重要的,不是錢多糧多,而是識文斷字,不但要識國文,還要識外文,只有親眼見了大千世界,長了見識,多了知識,才不會蒙昧愚鈍,聽風(fēng)就是雨,見牛卻說馬。于是哪怕賣田賣地,也要供兒女讀書,還要送去州里,送去省城,兒女爭氣,就供出國。
后來到了宣統(tǒng)年間,那家的寨主,還是沒有咽下這口氣,趁自家強盛起來,這家寨主賣田賣地,弱了下去,派出人馬,一把火燒了這家寨子。
五
老寨主說到這里,轉(zhuǎn)過頭來,問吳團長,我請教你,這世間,事情辦到哪個程度,才能說圓滿?那家寨主想要帶回姑娘,也不光是想求個自家面子的圓滿;女子死了,說是冤死,想討回公道,申張冤曲,是為自家兒女求個圓滿;這家寨主想為兒子留后,女子不能生育,自然不圓滿;不肯戴孝,也是想為自家一生留個圓滿。這里面,到底誰錯了?
昏白的月下,吳團長看見老寨主眼瞼下有兩條光。他沒有回答。
老寨主抬手抹了把臉,又問世昭,你來說說,怎樣才叫圓滿?世昭沉默了一陣,小心翼翼地回道,恐怕是問心無愧吧?!
老寨主輕輕一笑,說,問心無愧,是你自家內(nèi)心圓滿,在這世間外人眼里,恐怕也不能說圓滿。
世昭不知道如何回答。
吳團長試探著問,老伯講的這個故事,與我來討的公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老寨主道,吳團長知道我這個寨子叫啥名吧?
吳團長說,楊家新寨。
老寨主喃喃道,既叫新寨,那么,應(yīng)該有個舊寨,或者老寨的吧?
吳團長心里一驚,說,莫非,燒的就是這個寨子?
老寨主緩緩點點頭。他手撐著涼椅的扶手,掙扎著要站起來。吳團長搶前一步,扶起了他。老寨主把著吳團長的肩頭,站穩(wěn)了,轉(zhuǎn)身向著寨內(nèi),指指點點,說,以前的房子,比現(xiàn)在的兩個還多,這里,那邊,都是有人的,他們?nèi)珶?,一間沒留,還怕燒不完,潑了桐油,又是大熱天,一點就著,硬是一間沒留。
吳團長囁嚅著:這個,我倒是不知道,燒這么多,怕是傷人了吧?
老寨主長嘆一聲,說,他們倒沒有想傷人,寨墻守夜的人,全綁了起來,沒有動刀槍,可燒這么多房子,又是半夜,哪能不傷人的哇?
吳團長輕嘆:唉,他們雖不想殺人,卻還是殺了人。
老寨主接著說,那家寨主姓成,我就是那個從長房過繼過去的娃,上吊的女子,我叫過娘。我應(yīng)該叫爹的四叔,我記得的不多了,只曉得他身子真是弱,瘦,累不得,半天的書都看不下去,坐久了就起不來,站起來都要倒,說是頭暈。但我那個娘,我記得很清楚,長得真是乖,性子真是軟,我不明白我爺爺他們?yōu)樯墩f她性子烈。她待我真是好,比我親娘還好……
他聲音越說越低,說不下去了。世昭攔住了他,說,爹,你的身子……?
老寨主輕輕一笑,說,人老了,想不得年少的事,想起來心里就不好過。他問吳團長,你家離這里怕是有點遠吧?怎么認識成家的人?
吳團長的心情好像沉重了起來,說,說遠真是遠,說近倒也近,我家是此地百十里外的順慶府。成家的長公子,雖是我的參謀長,卻跟我是結(jié)拜兄弟,跟我比親兄弟還好,救過我的命。
老寨主點點頭,說,你是個義氣的人,他怎么不來?
吳團長輕聲說,死了,在上海。
老寨主驚得坐直了身子。吳團長能看出,這個消息真是超出老寨主意外,不是假裝強撐著坐起的。他看見老寨主呆了好一陣,才帶著哭腔說,我娘的娘家,到底是絕了后哇。
吳團長有些懷疑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隱情。老寨主的舉動,不像是裝的。成家絕后,他都如此傷心,怎會設(shè)圈套害成寨主呢?
老寨主慢慢躺下,世昭遞過來一條手帕,老寨主抹了把臉,對吳團長說,你跟我細細說說,他是怎么死的?
吳團長說,也沒啥說的,我們在省城招兵,他來了,進到我們團里,我看他識字,人又長得機靈,就把他要了過來,那時我還是連長,我讓他當(dāng)文書。后來打了不少仗,他人仗義,不像我們軍隊里那些丘八。打仗是吃糧當(dāng)兵的本分,身不由己的,但是他帶的兵從不搶錢。我們脾氣相投,很是談得來,就拜了把子。他當(dāng)了排長,也容不得手下的兄弟們欺侮平頭百姓,手下的兄弟很多都不愿跟他。我后來升了營長,他還是個排長;再后來我當(dāng)了團長,他才升為連副,我就把他叫了過來,當(dāng)我的參謀長,也算是給他升官,有條出路。去年,我們在上海,全團都上去了,沒幾個人下來,三股死了兩股多,我的人差不多打完了。他為了救我,受了重傷,救了五六天,沒救過來,死了。臨死前,我問他有啥心愿未了,他就說了這件事。他也沒叫我怎么辦,只說如果我再回來,順路的話,就討個公道。他家的事,是閑談中斷斷續(xù)續(xù)講的。他只說,他一家子七八口人,落到今天,全因他爹的那個大哥而起?,F(xiàn)在我有點不明白,他怎么只說老伯你是他爹的大哥,沒說是表親?。窟€有,依老伯你的說法,你們兩家是世仇了哇,又怎會成了兄弟?
老寨主長嘆一聲,說,我娘那爹,我的外公,你兄弟的曾祖父,到死都沒有原諒我爺爺,死前留下遺言,說成楊兩家,永世不得來往。我那表弟不敢違背,就跟我約定,說我們還是以兄弟相稱,但不再是老表,也算給他爺爺一個交代,上一代的冤孽,下一代就不再報了,不然來來去去,沒個清凈。他們成家的人是男人。
吳團長說,老伯你還是沒說,你們楊成兩家上一輩是仇人,下一輩怎么就又成了兄弟?
老寨主對世昭說,你扶我起來。世昭上前扶起父親,老寨主朝向寨墻外邊,叫吳團長過來,手指著遠處月夜下的田地——那些田地越過竹梢樹頭,其實看不清楚,只能看見黑黢黢的一片。老寨主說,你看看那邊,那座山下的田,百把擔(dān)地。又轉(zhuǎn)了個方向,說,這邊,一百多擔(dān)田地,還有宕州南城外的兩百多擔(dān)田地,以前全是我們的,寨子燒了后,都姓了外人。我們?nèi)趿讼氯?,別的人家就上門了,今天綁個人,明天叫交點銀元,一年沒幾天安生。我那老表,就是你兄弟的父親,在他父親我的舅舅死后,當(dāng)家做主了,就派人來保護我們了。
明面上,他給了我們楊家新寨面子,說是兩家寨子聯(lián)保,就是有事互相派人幫忙;我心里明白,他們財雄勢大,說是聯(lián)保,其實就是他護著我們。有了大寨子聯(lián)保,別的人就顧忌了一些,膽子沒那么大,我們才安生了好些年。我這老頭,雖說名聲在外,卻都是些虛名。先前我們楊家寨是個大寨,這方圓百十里地的寨子,都給三分薄面。我這老頭做人,也不過分,凡事都是自家先踡三分腳,讓著人家。后來我們敗落了,人家瞧著先前的那些虛名,明面上也看顧著點,暗地里逮著點空子,卻也下死手。
我比他大,他尊我一聲大哥。江湖上不曉得內(nèi)情的人,還真以為我是他大哥,卻不曉得背地里,都是我聽他的多。他跟我說,他的爺爺,我那外公,在我爺爺給我娘、我外公下跪后,還要逼他披麻戴孝,又放火燒了楊家寨,是做過頭了。他這樣做,也算是贖過。
吳團長說,這么說來,成家老伯,的確是個義氣的人。只是小侄越聽越糊涂,我看老伯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像是做不出背信棄義的事,后來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老寨主說,我那表弟啊,平生是個男人,卻有一個短處,這個短處害了他啊,真是害了他。他邊說邊搖頭。又說,我把楊老二叫過來,叫他給你說個故事吧。
他吩咐世昭去叫楊老二過來。待世昭走遠,老寨主說,吳團長這一生,有沒有過虧欠別人的事?
吳團長說,除了我這把兄弟的這件事,我一生欠別人的事情,不多。
老寨主輕輕一笑,說,你帶兵殺伐,不是虧欠?
吳團長說,老伯這一說,是有些道理。只是小侄的看法有些不同,小侄吃這碗飯,他們也是吃這碗飯,吃這碗飯,就干這些事,戰(zhàn)場上,他們殺別人,我殺他們,或者他們逮著時機殺了我,我都不會埋怨他們,他們當(dāng)然也怪不得我,這些都是自自然然,算不得虧欠。就像老伯種田,總得踐踏些生靈,踩死不少蟲蟻,打死不少蛇龜,殺些豬,吃些羊,宰些牛,老伯又是寨主,這年月的事情,手上怕也是帶了血的。只是小侄帶兵,是絕不允許手下殺降兵的,降的兵放下了刀槍,就不是兵了;小侄也不放過禍害老百姓的兵,雖說不能完全禁止,倒是比有些帶兵的人好了一些。
老寨主若有所思,點點頭,說,吳團長看世事,好像是比我這老頭通透。吳團長此去是辦大事的,大事辦了,吳團長可能回得來,也可能回不來,是吧?
吳團長搖搖頭,說,小侄此去,怕是回不來了。就是這件大事,怕我輩也是辦不了了,我輩只是盡心盡力,辦得了,辦不了,當(dāng)了兵,該辦的事情,都得去辦。老伯想必也曉得那邊的兇險,去年是我那把兄弟救了我,但事可再一,不會有再二再三。
老寨主停歇了一陣,他像是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鄭重地說,我這老頭雖說沒見過世面,你們的事,我倒是聽說過不少,你這次來,無非是了個心愿,以便去了也好交代。這樣,我?guī)湍闱髠€圓滿。
世昭恰巧和楊老二一起走過來,聽見了老寨主的話,失聲連叫了兩聲:爹、爹……?
老寨主轉(zhuǎn)頭看著兒子,聲音柔和了許多,說,我跟你說了,每逢大事要有靜氣,你怎么忘了?又抬頭望望滿天稀朗的星星和一輪圓月,深吸了一口滿天滿寨的清風(fēng),說,這世間是亂,卻也好啊。
他叫過楊老二,說,老二,我和世昭都跟吳團長說了個故事了,你也說一個,記住,只說你曉得的,曉不得的,不要亂說。還有,你只是講故事,不要說其他。
楊老二說,我曉得了。
六
這個故事怕有二十多年了。那時我還年輕,精壯馬悍,有些力氣,從小家里就窮。我們窮人家的娃,講的是個“忠”字。小的時候爹媽就教我們,說做人要本分,這本分呢,就是“忠”,忠人忠事。忠事就是老實,勤勤懇懇做你該做的事,不該做的,邊兒都不要沾,沾了就會惹事,我們窮人惹不起。忠人就不用講。他們說,你對人不忠,沒人幫你,打架論理,外出辦事,吃了虧,沒有一幫子人幫你講理拉架,你就只有光吃虧,撿不到便宜。要人家?guī)湍?,就得“忠”字?dāng)頭,你對人“忠”,人家才會對你講“義”。我記在了心里。
我們寨主叫我辦的事,我從來不問是什么事。他叫我辦,我就辦;他叫我怎么辦,我就怎么辦,也從來沒有問過。
那些年來,他叫我動刀動槍,打打殺殺,我從來沒說半個“不”字。我把我爹媽的話記得真真的。雖說我為他賣命,是為了我們寨子,說小了也是為我們自家,但有些事情,特別寨主的私事,他手底下的人,真能為他賣命做事的,我算是獨一個。
不怕吳團長笑話,我大老粗一個,不識字,小字蠛蠛黑,大字不認得。寨主的很多信,都是叫我送的。我想可能一是我這人老實聽話,二是我不識字,信到我手里也不認識,比別的人可靠。我從來沒想到,寨主會利用我不識字這一點來算計我。
我有個表妹,是我舅家的女子,說起來也算寨主的遠親,我跟寨主是親房,他是我的叔輩,只不過出了五服。我表妹家比我們家有錢,上過幾天學(xué)堂,識得字。
我爹我娘成親時,我們家還算過得去,只是他們成親后沒幾年,家里遭了土匪,綁了我爹,為了贖他,家里賣田賣地,這日子就窮了。我小的時候,我娘就把我寄養(yǎng)在外祖家里,雖說外祖待我很好,舅舅也不錯,但我舅娘很是厲害,不讓我和表兄妹們一起讀書,說窮人家的娃識幾個字也沒用,還不如早點干活,練一身力氣,以后好混口飯吃。我外祖、舅舅拗不過舅娘,也就隨她去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放牛割草,洗碗洗菜,閑的時候就是照看表弟、表妹們,和他們一起玩兒,感情很好。大了一些的時候,我就回家了??蓻]想到,幾年后,我舅家也遭了土匪,綁了我舅舅,我外祖父一驚一嚇,竟給嚇死了,我舅娘賣了田地,贖回了我舅舅,但他老人家遭了土匪的毒打,回來沒幾個月也死了。我舅娘一個寡婦,帶幾個兒女,他們一家子,田地和人都沒有了。表弟們還好,成人了,去給人種田干活,跑小生意謀生;表妹們就早早嫁了人,找個人家活下來。
跟我最要好的那個表妹,依我舅娘的意思,是要賣給別人做小的。但我表妹心氣高,不肯給人做小,寧愿去給人當(dāng)丫環(huán),自己養(yǎng)活自己。
這些我都不曉得。是在多年以后,寨主叫我送信給另一個寨主,我才看見我的表妹,她在這個寨主家做丫環(huán)。這個寨主待她極好,說是丫環(huán),也沒有做粗笨的活,算是半個管家,打理一些內(nèi)眷家務(wù)的事情,因為識字,有時也幫這家寨主處理一些書信往來。
那次送信后,我往這家寨主家里跑的時間就多了,有時送送信,有時送點東西。我萬萬沒想到,我那寨主叫我時不時地跑這家寨主,是想坑我和我表妹。
我表妹長相好,很乖,盤靚條順。我往這個寨主家跑多了,跟她的交道就多,表兄妹相見,話自然就多。時間長了,我表妹有些話說得就有些怪,舉動也怪,怪我人蠢,沒看出來,是后來才曉得的:她想嫁給我,說自家也破落了,嫁給自家表哥,怕還安生些,嫁與別人家,說不定哪天就出個啥事,下半生落不到一個好。
我看不出來,真沒看出來。再說了,我這家境,也沒想這輩子娶妻成親,就算成親,怕也是找個粗笨的婆娘算了,哪敢想識文斷字的女子?
我給我的寨主往這家寨主送了一年多的東西和信,有一天送一封書信,我那寨主指名叫送給我表妹,說是表妹的寨主先前就說好的,不用給這家寨主看了,直接給表妹看,她辦信中的事就行。我也沒多想,因為以前就有很多信,都是表妹經(jīng)手的;再說我爹媽不是說做人要“忠”嗎,我哪敢多想?
我后來才曉得,我那寨主是以我的名頭,寫信給我表妹,叫她去宕州城的一個旅館。以往送信給這家寨主,不管是直接給寨主,還是經(jīng)我表妹的手給寨主,除非我那寨主要當(dāng)面回信,他們一般都不會當(dāng)面看。因為信送到我就要走的,從來不敢耽擱多久。那封信上寫的是我表妹的名字,我表妹當(dāng)然就沒有給寨主,自己拆開了。
我表妹信了,就在約定的日子去了宕州城,當(dāng)然沒有見著我,見到了我那寨主,然后就……
我那寨主,那個狗日的畜生,霸占了她半年多。他跟我表妹說,叫她跟他一年,就讓我娶她。他跟我表妹說,我欠了他一大筆銀元,她跟他一年,賬就一筆勾銷,再送一筆銀元給我們安家。
我表妹忍了。她是為我好,她真心想跟著我,就忍了,忍了半年多。最后一次,她沒有忍住,沒有順那個狗日的,狗日的就動了手,破了她的相,破了哇,害了她一只眼,用刀劃破了她的臉,還不止一刀。
我在順慶府,不曉得這些事。狗日的得手后,就把我派到順慶府,說是打理他的米面鋪子。我還在想我都不識字,賬算不來,去管啥鋪子呢?狗日的說讓我見見世面,掙點錢,幫他看著米面鋪的掌柜,說那個掌柜在算計他,吃他的黑錢。我就信了哇。
狗日的傷了我表妹后好久,我才從米面鋪的伙計那里得到這個信。那個伙計見我厚道,好相處,恰好他自己也不想干了,臨走前就把這消息告訴了我。我就回來了,找到我表妹,曉得了這些事的前前后后。
我再也忍不了這口氣,就上山落草了。落了草,我就想著報仇,狗日的欺人太甚。我跟我那幫伙計說,我有點力氣,也不惜命,你們找好人家,我去動手,我不要錢,你們弄來的錢,我一文不要,我只想要一個人的命。我?guī)湍銈兣X,你們幫我弄一個人來,我要他的命。
我們這幫人,都是些窮人,被逼得沒了活路,就干了這營生。窮人啥都沒有,只有一條爛命。我沒入伙前,他們只敢攔路搶些小商小販,半夜進屋綁些窮人要錢。我入伙后,跟他們說,窮人有啥油水,榨不出幾個銅板,刀口上討生活,才弄這點銅板,還傷了天良,不劃算,還不如干大的,大的錢多,干一票抵得上窮人的幾票,還是替天行道——我是不懂得這句話,是我爹告訴我的——我這么一說,他們覺得好像也有點道理,膽子就大了,敢干大的了。說實話,我倒沒有想啥替天行道,我想的是他們只敢小打小鬧,哪一天才敢去綁我那寨主?
縣里的警察和保安隊也剿了十幾回,抓了好些人,斃掉了,打我們也打死了不少。他們斃掉的,打死的,哪有這世上的窮人多?我們越干人越多,那些老的人跑的跑,死的死,我慢慢成了頭頭。
我成了頭頭后,拿錢買通那些縣里的警察和保安隊里的人。剿我們的時候,就有人朝天放空槍,給我們報信。這一行,我是不想干久的,太傷天良,窮人富人都是人,好些富人也是老實巴交,說起來也沒幾個銅板,只是比我們這些只有爛命的窮人好一點,也好不了多少。他們也沒有做啥虧心事,苦做苦磨,積下了這點家產(chǎn),人被我們一綁,就洗白了,啥都沒有了。再說我們家、我外祖家、我爹、我舅,都是被土匪害得家破人亡,以前我想起這些,就恨得牙癢。萬萬沒想到我還是跟他們一樣了。
我只做了半年頭頭。我想著報了仇我就走。
我后來報了仇。我們一伙上百個人,爬寨墻上去,把守寨子的人全捆了起來,沒有殺他們。路我熟,直接就進了寨主家,把他綁了,用兩匹馬,一匹我騎,一匹馱他,連夜跑了。
他的一家老小,我一個指頭都沒動,連捆都沒有捆,都是些女人家和小娃兒,又不圖他的財,犯不著這些,快進快出。冤有頭,債有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害我表妹的是那狗日的寨主,他家里的人又沒有害她。
殺了那狗日的寨主,我就連夜跑了,連家都沒有回。剛出了我們縣,還沒走多遠,就被抓了壯丁。我就想反正要躲的,還不如當(dāng)兵混幾年,摸摸槍炮,日后也好防身。就躲了幾年,聽說那狗日的一家也跑了,再沒有回來,才敢回到家鄉(xiāng)來,靠給人做散活為生,在我們這一片混了好些年。后來才投靠到楊家來,改名換姓。
我的故事說完了。我對天發(fā)誓,我說的沒有一句假話,如有半句假話的,天打五雷轟。
七
吳團長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看不清楊老二的臉,但明顯看見他滿臉的隱隱白光。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老寨主緩緩說,吳團長想必不信,老實說,我開始也不信。他綁后兩三天,我才聽到消息,還是別人傳來的,他們家沒一個人來報信,我心里還怪他們不懂禮數(shù)。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被殺了,就派人先去打前站探聽消息,我?guī)穗S后就去。我人還沒到,還在半路,打前站的就回來了,說是他們家里的人全跑了,一個不剩,他是死是活不知道,也不曉得是誰干的。又過了些天,有人在畫佛寺那座破廟里發(fā)現(xiàn)了尸首,報信給我,我去一瞧,才曉得是他。
我這才覺得蹊蹺,怕是有人要陷害于我。綁他的人不要錢,只要命,還綁這么遠來殺,這事?lián)Q作誰,都會覺得古怪。我就到處打聽。還沒有打探出個子丑寅卯,江湖傳言就出來了,說是我要報仇。這就成了黃泥巴掉進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我說不清了。
我就派了人跟去省城,跟他家的人打聽這些事情。這些人,想必就是吳團長聽說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他們家的人也不知道這些事,綁他的人蒙了臉,又是晚上,哪里看得見?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也不敢跟人說,可能還更加害怕,就一路跑了。我叫人給他們家送銀元,他們不收。我娘的家里人,這點骨氣還是有的。我叫人丟進他們家的院子,他們找不到是誰送的,還也還不回去,再加上缺錢,自然就收了。
我收留他,好像是不對。可是吳團長你不曉得,我也是好些年后才曉得這事是誰做的。他來我們寨子的時候,是投靠他的表妹。他表妹求我賞口飯他吃,我心想他們說是要做夫妻的,再說他那表妹也能干,在我們家?guī)偷蒙鲜郑钟行┝?,還當(dāng)過兵,帶一帶寨子里的保安隊,種幾畝田地,也是合適,那就留下他吧。
我后來才從宕州城警察局里的人那里打探出來。那位警察朋友也聽到了這事是我指使人干的傳言,自然避著我,不會跟我說。還是好些年后,我們一起喝酒,有人說起這件事,他喝醉了,私底下給我豎大拇指,說我做事有謀略,是個干大事的人。我細問起來,才曉得干這事的就是他們寨子里的人。我又花了好些銀元,終于查了出來。
我把他叫來,細細追問,才曉得這些孽緣,也解開了我心頭的一個疑問——多年前他表妹去了一趟城里,回來就那樣了,我叫家里女眷問她,說是路上被人害了,還污了身子——我沒有多想,一個姑娘家家,這種事,總不好時不時地提起。
那個時候,他和他表妹已經(jīng)生下了他們家老大。他給我下了矮樁,叫我不要趕他走,說要是他們家的人回來追問起來,他就給他們家一個公道,把事情說出來,要命抵命,要錢他和表妹一家三口就給他家當(dāng)一輩子長工,只吃飯,不要錢。
我想了一個多月,才拿定主意,不趕他們走。我是想起了我那短命的爹,和上吊死了的娘。我也想到這些事都發(fā)生了,挽不回來,人也死了,救不活,楊老二一家,卻是活生生的大活人。再說算起來,成家楊家,在外人看來,賬都算在一家。成家跑了,就是我們楊家虧欠他,這個事,就得我們來了了。
我也曉得瓜田李下,收留了他,更加說不清楚,不過背個污名,也比見人不救的好。我不收留他,他就要再去落草,或者當(dāng)兵,遠走他鄉(xiāng),說不定哪天就死了,這對鴛鴦,就要落個我爹我娘那樣的下場。他舍不得遠走,還是回來,不就是想著他這表妹嗎?吳團長,我請教你,背罵名好,還是見人不救的好?如果是你,選哪一頭?
吳團長說,我也不曉得。
老寨主說,吳團長剛才不還在跟我說萬事順其自然嗎?萬事不由人,有些事情發(fā)生了,人力挽不回來,就順其自然,你說是吧?
吳團長說,理好像是這個理,可是這個事,卻是讓人為難……
老寨主長嘆一聲,要不為難,我何至于想那么久?
沉默了許久,老寨主才說,天色晚了,吳團長想必也累了,就先歇了吧?楊老二明天是要跟著你走的。
吳團長有些意外,轉(zhuǎn)頭看著楊老二。楊老二點點頭,說,我跟寨主講了,明天跟著你走,我當(dāng)過兵,打過槍,別的怕是不行,當(dāng)兵還是可以的。
吳團長沉吟道,要說你跟著我走,也不是不行,我們本來就缺人手,正向你們縣政府征兵,不過你剛才說的如果是真的,家里怕是走不開吧?
楊老二笑了笑,說,走不開,走得開,都是要跟著你吳團長的,要是給政府征了人,跟了別人,還不如跟團長你的好。只是請你幫個忙。
吳團長問,幫啥忙,我能幫上嗎?
楊老二一迭連聲說,幫得上,幫得上的。我們不是三丁征一、五丁征二嗎?我家三個男丁,除了我,還有兩個兒子,一個才十六歲,一個還不滿十八歲。我跟你走了,請團長跟縣政府說一聲,就說征我了,我那兩個兒子,就不要征他們了。
吳團長說,你跟我走,未必不曉得這一去的兇險嗎?你跟別的長官走,可能還有一條活路。
楊老二說,我曉得,我曉得的,只是別的長官來征人,怕是不會要我,要叫我那兩個兒子走。未必我這老的不去,還叫我那兩個小的去嗎?
吳團長看著這個矮小黑瘦的男子,開始有些相信他剛才所說的話了。他說,我回去出個公文到你們縣府,說清這個事,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這一生也不容易,這個忙,我?guī)投恕?/p>
老寨主說,要不是天色暗了,可以叫楊老二的女人來見見團長的。好在明天他跟你走,你們總會見上的,到時候你就曉得了。世昭,你去前院,給吳團長安排張干凈的床鋪,今晚就委屈團長一晚吧?
八
這一夜吳團長沒有睡好,翻來覆去,睡不踏實。他想想把兄弟的話,想想老寨主講的故事,又想想楊老二講的故事,理不出個頭緒。他的把兄弟給他講這些事時,并沒有想著報仇,只是平時閑談間講講身世,應(yīng)該沒有動機故意說謊。老寨主講述時的態(tài)度,以他的閱歷,看起來也不像說假話的人。而楊老二盡管有可能撒謊,但看他的樣子,恐怕也是有真有假,未必全是謊言。
楊家新寨這一夜也沒個平靜,后院人來人往,搬東西的聲音,人們匆匆跑動的腳步聲,小孩的尖叫聲,不時傳進耳膜。想來是老寨主大壽,白天和晚上,老寨主都在陪他,沒有時間見來賀的客人,這一陣怕是在補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勉強淺睡了一會兒,卻被一陣陣女人壓抑著仿佛的哭聲吵醒。他有些奇怪,不是老寨主的大壽嗎,怎么還會有人哭呢?轉(zhuǎn)念一想,大戶人家,人多事雜,難免沒有個磕磕碰碰,有人吵幾句,被訓(xùn)斥怕是難免,就沒有多想,正欲再度入睡,門外卻傳來敲門聲。
門外站著世昭。不知為什么,他的態(tài)度大為轉(zhuǎn)變,沒有那么客氣,把剛見面的文縐縐也扔掉了,語氣生硬,說,我爹請你去一趟。
吳團長本來就是和衣而臥,見老寨主有請,立馬跟著世昭往后院走去。世昭走得很快,腳步踉蹌,好像不久還哭過。進了老寨主房門,他看見老寨主半躺在床上,身下墊著高高的枕頭棉被,床前放著一個痰盂。
在老寨主床頭小凳上坐下,老寨主揮揮手,示意世昭出去。待世昭關(guān)上房門,老寨主才轉(zhuǎn)過頭來,吳團長嚇了一跳。才幾個小時,他看見老寨主的臉色,由先前的蠟黃,變?yōu)閼K白,嘴角還有絲絲血跡,顯見剛吐過血。
老寨主喘著粗氣,說,深更半夜把你請來,還嚇著你了吧?吳團長忙說,沒有沒有,老伯的病,怎么這么快就重了?
老寨主笑笑,昏暗的燈光下,吳團長看那笑容有些慘淡。老寨主說,我這病很重了,去省城都看過,醫(yī)生說了,長則有半年壽命,短則兩三個月,算起日子來,也就差不多了。
吳團長陡地愧疚了。他站起來,垂手而立,說,小侄先前不曉得這些,如果知道,就不敢登門打擾了,小侄的錯。
老寨主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說,沒得事,沒得事的,團長是個仗義厚道的人,為兄弟的事跑來,也不曉得我的病,自然怪不得你;不過這個時候把你請來,是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不然我身后也不安心。
吳團長側(cè)近身子,說,老伯有啥托付,小侄自然照辦。
老寨主說,多謝吳團長好意,我老頭心領(lǐng)了,不過不是托付,雖說世昭過幾天也得去漢口,但他好歹也出過洋,想來能自己照管好自己。
吳團長問,這個時候,世兄也得出去?
老寨主說,他是要出去,他是在德國留過洋的,念的是機器制造,說是可以造槍炮的。
吳團長肅然起敬,說,小侄如能僥幸回來,要去漢口見見世兄。
老寨主說,一件事,我老頭難出口哇。說完,他轉(zhuǎn)過頭去平躺著,沒有說話,吳團長卻見兩行清淚從他干瘦慘白的臉上淌下來。
吳團長不知如何開口,只得靜靜地坐下,看著老寨主。良久,老寨主掙扎著想要起來。吳團長急忙上前,扶著老寨主身子坐直了一些。
老寨主想是拿定了主意,開了口,這事我不說,沒有人知道,世昭也不曉得,只是我?guī)ё吡诉@個事,要虧欠我的表弟,你那把兄弟的爹,對不起他呀;楊老二他們要對貓兒寨動手的事,事先我聽說了,我是曉得的,有人傳過話給我。只是傳話人說有人要做這事,沒有說是誰要做,他也不曉得。我沒想到他們要殺生,我原來想,他們綁人怕是要點銀元,沒想到他們要命;我只是想著有人教訓(xùn)教訓(xùn)我那表弟,殺殺他的威風(fēng),萬萬沒想到他們會殺他。你不曉得,雖說是我那表弟自己找到我們楊家新寨,說要兩寨聯(lián)保,可往后的日子里,寨里寨外,江湖上,他說話辦事,處處透著施恩于人的傲氣,事事都要壓我一頭;我原先是忍著的,我想他強任他強,他橫任他橫,由他去吧,可禁不住人言可畏啊。我那表弟也從不收斂,越來越橫,我就想我楊家寨的敗落,也是被他貓兒寨所害啊;我想有人收拾一下他,也可以壓他一頭,他吃點虧,長點教訓(xùn),以后怕要收斂一些吧,我萬萬沒想到哇……
老寨主一口氣說完,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從枕頭上滑落了下來,平躺在床上。吳團長看見老寨主失聲慟哭,卻哭不出聲來,干號著,近似悄無聲息,只是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嘴張得老大,像個無底的深洞。他躺在床上,下半身動彈不得,上半身一抽一抽的。
吳團長看著床上這個垂危的老人,竟不覺潸然淚下。
九
吳團長從老寨主的房里出來,看見少寨主世昭離房門老遠坐著,不時看看父親的房門,卻沒有靠近,心下就生了些敬意。老寨主叫他出去,意思就是有些話是不想讓他聽見,他遠遠守著,既是不放心父親,也要避嫌。
看見吳團長出來,少寨主迎了上去,要送吳團長回房。到了吳團長門口,卻沒有道別。吳團長就有些懂了,說,世兄要是沒有別的事,進來我們閑談一會兒?我這職業(yè),是習(xí)慣了熬夜的。
世昭就勢進去了,和吳團長相對坐下,說,這天也晚了,打擾世兄了……
吳團長說,沒得事,說起來,熬這點夜,對我也不是啥事。對了,還沒請教世兄,老寨主就您一位公子?
世昭說,也不是,我還有一位兄長,我們兄弟二人,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了。
吳團長有些意外,說,這倒是少見,不過看貴寨的情形,也不至于說人丁如此不旺???令兄現(xiàn)在哪里,今天好像沒見著?
世昭說,家兄也是軍人,現(xiàn)在山東?;夭粊?,說是不讓走。
吳團長感慨道,老伯這人……
世昭接著說,家父只娶了家母一人,早些年生病,過世了。家父先前既沒有納小,家母過世后也沒有續(xù)弦。
吳團長失聲道,沒有納妾,一直沒有?
世昭說,一直沒有。不怕世兄笑話,自楊家寨敗落后,我們的家產(chǎn)也養(yǎng)不起多少人了。這點家產(chǎn)要供我與兄長兩人念書,只得賣田賣地,我這里用錢比兄長還多,有時遇上災(zāi)年,都難以為繼。再加上家父早年見過家祖納了不少妾,生了不少兒女,兄弟爭斗,人丁雖旺,是非卻不少,也就淡了心,說生了一窩兒女,都是些庸人,連庸才都算不上,有也只能當(dāng)沒有,還生些是非,惹外人笑話。
吳團長有些不信,說,老伯真這樣想?
世昭回道,對,我大了一些后,也聽過父輩間的一些事,世兄莫見笑哈,雖說子不言父過,家父和他的兄弟,我的叔伯間,有些事情,為了爭家產(chǎn)、田地,家父怕也用了些手段,都是有失厚道的事了。家父對我和家兄,也不避諱這些,說是讓我們記住這些前事,莫要兄弟失和。想來他后來也有些失悔,只不過事已鑄成,后悔也晚了。
吳團長點點頭,表示理解,說,大家族里,這種事恐怕也是少不了的,我們吳家,我見過的這類事情,也是不少,只不過大家都沒覺得有啥不對,習(xí)以為常罷了。
世昭贊道,世兄是個明白人,前人的事,我們也沒辦法,只得盡量避免了。他接著說,他說是這樣說,我自己想,他只娶家母一人,怕也和家祖家祖母——不是我親生的,為長兄的那個祖父,而是過繼他的那個祖父,我應(yīng)該叫四祖父四祖母的——有關(guān),他提起過幾次,說娶了再多,也不一定是真心,更不是好事,家里人多了,爭長論短,吵吵鬧鬧,沒個安生,生出許多煩惱,還不如圖個清靜。
吳團長說,想來令堂令尊琴瑟和睦,口角極少?
世昭說,這個倒是,家母家父平時很少紅臉爭吵。家母吃齋念佛,性子平和,少言寡語。
吳團長很是感慨,說,想不到老伯在鄉(xiāng)下,也是如此新潮的人物。
世昭笑了笑,說,家父雖說念的舊學(xué),成人后也是去省城念過幾天新學(xué)的。對了,我其實是想請教世兄一件事,您剛才所說的貓兒寨成老寨主叫人送竹筍這事,可是真的?
吳團長回道,自然是真的,我那把兄弟聽他的母親成老太太親口說的。
世昭問道,世兄家離此地也不算遠,風(fēng)物人情,也沒啥相差的,可曾聽說過我們這一片,或者說本地的竹筍好吃,尤其是慈竹筍?
吳團長驀然想起,不禁驚了聲,詫異道,貴地的特產(chǎn),倒沒有聽說過有竹筍,只聽人說過黃花;我們家那邊,逢年過節(jié),婚喪嫁娶,辦酒席,宴貴客,黃花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都是用的貴地的黃花;這黃花,必要用稍肥膩的肉來燉,或者大骨,小火燉上一兩個小時,油沁出來,黃花吸了進去,黃花葉子就飽滿了,吃進嘴里,味道極好。至于竹筍,沒聽人說過,不過要說竹筍好吃的,應(yīng)該不是慈竹筍,而是楠竹筍,個大皮薄,水分也多,比慈竹筍嫩了不少;我家那里,要是說吃竹筍,也是吃楠竹筍,不吃慈竹筍;竹筍在我們順慶府,也是尋常之物,沒啥特別之處,就算是送人,是順手送送,不太拿得出手;難道貴地的竹筍盛名,我們外地人不知道?
世昭說,你們順慶府,離本地不遠,百來十里,風(fēng)俗物產(chǎn),大差不差;本地的竹筍,其實如世兄剛才所說,不算是好物,談不上多么好吃,很常見。你看我們這里,寨前寨后,寨里寨外,到處都是竹子,慈竹楠竹都有;慈竹破出篾條,編制農(nóng)具家具,做些背筐、籮兜、撮箕;楠竹粗大,砍下來對半破開,就是扁擔(dān);一整根用來抬石頭重物,牢實耐用,幾年下來都不會壞。世兄沒有說錯,本地有點名氣的東西,確實是黃花。這黃花喜寒喜陰,我們宕州,能種出好黃花的,就是成家貓兒寨那一帶,那一帶有座山,叫作卷硐山,地勢稍為高一些,氣候比我們這里要寒冷一些,平時的日頭,也沒有楊家新寨多,倒是適合種,種得也多,在本地算是有點名氣,其他地方的黃花種得少,也沒有卷硐山貓兒寨的黃花好吃,我們楊家新寨做酒請客,都是買那里的黃花。要說吃黃花,新摘下來的,倒是不好吃的。都是選出一朵朵個大花繁的,洗凈,陰干或者曬干,如果是曬,太陽還不能太大,不然就失了風(fēng)味,得慢慢曬,曬太干還不行,要有一點水分,再裝進瓦壇收好。產(chǎn)量少,制作煩瑣,所以稀少。宕州人家送人的本地特產(chǎn),都是黃花。我雖說不是回回見到貓兒寨送來的東西,但見的回數(shù)也不少,就我所見的,他們送來的,多是黃花,沒見過竹筍。
吳團長喃喃道,那為啥成老太太給后人說的,是送的竹筍,而且是慈竹筍,并不是黃花?
世昭沒有接話。他看著吳團長,許久才長嘆一聲,道,成老太太,我應(yīng)該尊稱一聲表嬸娘的,她是個厚道好人??!世兄可記得,你那拜把兄弟,說的是請你來討個公道,沒有其他?
吳團長還在思索,見世昭詢問,順口就回道,這句話我聽得真真的。偶爾他輕呼一聲,站起身來,嘴里慢聲重復(fù):公道,公道!
過了一陣,吳團長說,說起來,殺父之仇,是要報的。我先前還以為他是不想叫我為難,說討公道,也是有報仇這層意思,卻沒想到這一層。
世昭嘆息道,斯土斯民!
吳團長在房里慢慢踱步,顯見在平復(fù)心情。
世昭說,我在省城,念的是國文。家父說,念這些沒用東西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與兄長二人,在家父面前,要說最得寵,還是家兄。不怕世兄笑話,我是個怕死的人,不像家兄和世兄膽大,敢去當(dāng)兵。只是說起念書來,我比家兄要厲害一點。家父瞧不慣我念這些沒用的東西,寫信給我,信中有句李長吉的詩“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dāng)簾掛玉弓”。還寫成一個別字,“玉弓”寫成“玉公”,王公大臣的“公”。他叫我去東洋念軍校,我是不敢。我們父子之間,就取了個折中,我念機器,他也退了半步,沒再說斷我糧草。對了,家父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幾天我也得去漢口?
吳團長回道,老伯是說過的。
世昭說,世兄如能回來,順路的話,或者哪里便利,發(fā)個電報,我走得動的話,我們再聚聚?
吳團長伸出手來,抓住了世昭的臂膀,說,一言為定。
世昭說,一言為定。
十
天剛麻麻亮,楊老二來敲門,見了吳團長,說是可以走了。吳團長要去見老寨主和世昭辭行,楊老二攔著,說老寨主和少寨主說了,江湖路遠,不必再見。吳團長心下疑惑,執(zhí)意要見,楊老二竟流下淚來,拉著吳團長的衣袖,說是老寨主和少寨主千叮萬囑,說團長軍務(wù)繁忙,不必再見了,辦事要緊,一路好走就是了,日后若是有緣,自然會見到的;若是無緣,也見過的了,算是圓滿,沒有虧欠。
吳團長想起昨晚的事,心下疑惑;轉(zhuǎn)念一想,恐怕是少寨主覺得他的來訪加重了老寨主的病情,心有埋怨,老寨主病危,臨走不見他,怕是少寨主的主意;也罷,這個事情非他本意,雖說少寨主有怨,回去后修書一封說明,表達歉意,再在本地縣長處留下奠儀,吩咐在老寨主故后奉上,也算略表心意。這事就了結(jié)了。
天色還很昏暗,寨子里的屋子都還影影綽綽。楊老二領(lǐng)著吳團長徑直朝寨門走去。吳團長有些詫異,問,你不跟家里人說一聲、見一面嗎?
楊老二悶著頭說,他們在寨子外面等著我。
寨子外卻并無人影,只有大篷大篷的竹林,環(huán)繞寨子,其間夾雜著小片的柏樹、槐樹。這些竹林顯見砍過不少,臨近寨子的地方被砍出一大片空地來,在這年月,應(yīng)該是防人藏在竹林里。寨子正門外全被砍光了,一片空曠。吳團長看著竹林,他想楊老二的家人是不是藏在竹林里,走了一陣,并不見人出來。
楊老二也不作聲,領(lǐng)著吳團長沿著大路,一直朝吳家場上走去。吳團長的軍隊駐扎在吳家場鎮(zhèn)上,楊老二是知道的。吳團長不好再細問,只是悶聲跟著往前走。一直走了約有一兩里地遠,在一座古廟前,楊老二停下,不再走了,找了張石凳坐下。看他的神情,大約是在等家里人來。吳團長見他神情悲傷,想著此去不僅是生離,怕也是死別,就也找了一張石凳坐了,靜靜地等著。
天色漸漸亮了,吳團長抬頭環(huán)顧四周,赫然發(fā)現(xiàn)古廟大門上寫著四個字:畫佛古寺。這廟倒不大,是一座小院落,由數(shù)間小屋圍繞而成,灰墻青瓦,墻里墻外栽了幾叢竹子,如果沒有廟門上方楣頭的寺名,倒像一座本地民舍。墻內(nèi)的竹子顯見已經(jīng)長成,探出了頭,和墻外的竹梢纏在一起。廟舍已經(jīng)破敗,有瓦片墜在地上,露出椽頭來。廟的大門已失去半扇,另外的半扇上頭也脫落了,斜倚在門框上??磥韽R里早已沒有僧人,是座廢廟。
先前來時是坐車的,只急急趕著辦事,出于軍人的職業(yè)敏感,吳團長看見了這座廟,卻沒有留意廟名。沒想到這座廢廟就是成老寨主喪生之地。他百感交集。 他看見楊老二突然站了起來,望向來時的路,就掉轉(zhuǎn)了頭,看見晨靄里的遠處,有三個人趕來,一路小跑,步履匆匆,想來是楊老二的家人。
來人漸漸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人。是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半大的男孩,那孩子身子也是瘦小,不像楊老二說的有十七八歲了,這應(yīng)該是楊老二的老婆和他的兩個兒子。
看見那個婦人,吳團長大吃一驚。那婦人瞎了一只眼,顯見是給人戳瞎的,臉上有好幾條刀痕,有些還是交叉著劃的,皮肉外翻,長成了一條條肉痕。那條條肉痕在婦人黑灰色的臉上呈暗紅色,猙獰得觸目驚心??匆娝?,吳團長竟有些不知所措。
楊老二迎了上去,口里叫著:小云、小云。一迭連聲地叫,急迫得像是久別重逢。那個叫小云的婦人一路哭著,腳步趔趄著撲向楊老二。兩個男孩很是怕生,圍站在楊老二身邊,臉上帶著淚痕,怯怯地望著吳團長。
吳團長聽見那婦人哭著向楊老二說,寨主走了。楊老二終于號啕大哭起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向來時的路,磕了三個響頭,沒有起來,邊哭邊唱起來。
吳團長聽得明白,這是本地吊唁的喪歌,一邊哭,一邊傾訴往生者對生者的恩德,哭喪的人對往生者的懷念。他聽見楊老寨主不僅僅救了這個現(xiàn)在叫楊老二,實為成老三的人,還救了這個名叫小云的婦人,讓他們有了一個家,還生了兩個兒子,從此成家有后;他還聽清了楊老寨主收留了小云,抬舉她掌管半個家,沒有虧待她;他聽見成老三的大兒子出生時難產(chǎn),是楊老寨主請的接生婆,保住了一大一??;他還聽見成老三的兩個兒子后來生了病,是老寨主給錢請醫(yī)生治病,為成老三保留了血脈;這些恩情,天高地厚,萬死難報。
隨后,吳團長聽見楊家新寨傳來了連綿不斷的鞭炮聲和火銃聲。此地的習(xí)俗,早晨放火銃和鞭炮,只會是有人出生或往生;嫁娶或慶生都在中午,不會在早晨或晚上。
楊老二哭完喪歌,站了起來。吳團長叫楊老二在畫佛寺等著他,和家人多處一陣,他要回去楊家寨,在老寨主靈前磕個頭。
楊老二拉住了他,說,吳團長,你臨走的時候,不讓你去見老寨主和少寨主,是他們兩個的意思啊,老寨主是吞煙土死的,要不然,他還能多活幾天。
吳團長呆住了,脫口而出:為啥……?話剛出口,他就明白了,難以自禁,腳下一軟,跌坐在石凳上,沒坐穩(wěn),險些滑了下去。
吳團長身子還是有些軟,想站起來,卻覺得身子很虛。楊老二一家垂淚看著他。他只得呆坐著,望望身邊四周的田野平原,坡坡坎坎,這些景象與他的故鄉(xiāng)順慶府如此相像,置身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他看見太陽升起,鄉(xiāng)間的霧漸漸散開,竹林里的民舍依稀露了出來,田里的水,田間的樹,遠處的炊煙裊裊騰騰;有清風(fēng)吹過,風(fēng)里有雞鳴狗吠,啁啁鳥聲。他看見有農(nóng)人荷了鋤頭,往田間而去,身后牽著一頭牛,還時不時吆喝幾聲在牛前后撒歡的狗。這世間萬物,如此平常,在這個清晨卻又分外眼生。他想起老寨主昨晚說的那句話:這世間雖亂,卻也好??!
楊老二看見一輛車開了過來。是來接吳團長的車。吳團長沒有上車,也沒有叫楊老二上車。勤務(wù)兵下了車,向吳團長敬了禮。他看見吳團長吩咐了勤務(wù)兵,然后車子就掉頭回去了。
不多時,一隊軍車就駛了回來,打頭的是吳團長的車,后面跟著三輛拉著土炮的車子。這隊車子向楊家新寨駛?cè)?。來到寨前,楊老二看見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指揮大炮一字擺開,掉轉(zhuǎn)了炮口,朝向寨外的空地,擺好位置看著吳團長。吳團長朝寨子跪下,勤務(wù)兵擺好了香燭火紙,點燃后退下,吳團長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掏出腰間的手槍,朝天放了三槍。他站起身來,三門大炮一齊響了,每門大炮放了三響。炮聲轟鳴,響徹天際。
楊家新寨門外,一身孝袍的世昭站在前排,他的身后是幾列渾身素白的人。這排人朝著吳團長磕頭答謝。沒有人說話。
吳團長站在寨前,再看了看。他看見了青的瓦,白的云,藍的天,飄動的炊煙,素白的人們。他甚至聞見了寨里飄出來的人間煙火味兒,聽見了依稀的哀哭,和身前身后人們的低語。
楊老二知道,他們上午即要開拔。吳團長吩咐楊老二坐他的車。小云問吳團長,你們回來嗎?他還回來嗎?
吳團長說,回來,我們都回來,他也回來。
但是,吳團長沒有回來,楊老二也沒有回來。
沒有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