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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莊的告別

      2022-10-29 18:23:04王良瑛
      山東文學 2022年10期
      關鍵詞:鄉(xiāng)長

      王良瑛

      天還沒亮透,莫三坡被手機震醒。迷迷瞪瞪睜開眼,一看屏,忽的坐起來。女人鼾聲如雷,莫三坡晃了晃,照舊,只好滑下炕,開門來到外間,摁了接聽鍵。先叫了聲崔鄉(xiāng)長,然后凈是“嗯啊,嗯啊”,最后一句“好的崔鄉(xiāng)長”,打住。

      莫三坡復回到臥室,手上加大了力量,徹底把女人晃醒:“崔鄉(xiāng)長一會兒過來。把尿桶提出去,門窗敞開,透脫透脫,腥臊爛臭熏死人!”

      女人好歹坐起來,張開胳膊,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眼里流出兩行清淚。莫三坡很像受了傳染,也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跟上一個響亮的噴嚏,蹬上褲子,衣架上拿下套頭衫,往頭上套著,到了天井。坐到茶幾旁邊的矮凳子上,拿起手機,摁了三個碼,又停了。天還朦朧著,一個長輩,不是要電話的時候。從茶幾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慢慢地抽。抽完了,又點上一支,差不多燒到指頭了,曙光便升上來,這才煙蒂摁在煙灰缸里,正兒八經(jīng)地摁通了電話。

      沒人接。再要,媳婦接了:“十三叔,”媳婦說,“清明他睜開眼就蹲茅廁去了,一會兒給您回過去。”

      不一會兒,莫清明卻是過來了。住前后屋,走過來一個屁都放不完,用不著費電話費。

      “十三叔找我?”莫清明嘴還黏糊著。

      莫三坡說:“崔鄉(xiāng)長要過來?!?/p>

      “為搬遷的事?”

      “還用說,倒沒問。——預備飯呢!”

      “哦。中午?”

      “啥中午,就這霎兒。”

      莫清明手背在眼睛上揉了兩揉,眼睛全睜開了。坐到矮凳子上,就手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上:“大早晨的,飯店也還不開炒?!?/p>

      莫三坡說:“早飯,不用大菜,簡單就行?!?/p>

      莫清明說:“也是?!眱晒蔁煆谋强赘Z出來,“那就,我到‘時時鮮’稱幾斤油條,割上塊大餅......”

      莫三坡說:“大餅就不用了,叫你嬸煮上鍋面條,家里有黃瓜、絲瓜、西紅柿,做盆雞蛋鹵湯,調(diào)兩個涼菜,糖腌蒜拌隨便?!?/p>

      “時時鮮”在國道邊上,三里地。莫清明打過去電話:“給我留五斤油條,這就去拿?!?/p>

      莫三坡聽見莫清明的電動車嘟嘟嘟走遠了,心才穩(wěn)下來。又抽出一支煙,剛要點,覺得屋里頭怎么還沒有動靜。進去一看,女人坐在炕沿,頭倚著墻,又呼呼睡著了。尿桶還在炕前竄著臊氣。一陣火起:“困困困,快一頭栽到尿桶里淹死拉倒!”話出口又覺懊悔,嘆了聲,自己提起尿桶到衛(wèi)生間倒掉?!驗榕?,莫三坡特意改造出一個衛(wèi)生間,在廊里頭,坐便器,臥室拐個彎就到。但女人還是不行,坐上去不等尿完,就呼嚕起來,只好還是用尿桶。

      倒完了尿,莫三坡忽然鼻子有點酸。這算哪門子怪病,不分白黑,只知道困,頭都不抬一抬,多么苗條的身量來著,如今困成一坨肉!本來莫三坡早就約好到省城去看的,部隊醫(yī)院,好朋友周傳林的戰(zhàn)友干副院長,正好分管門診這塊,有這個條件。省城工作的兒子也不斷地催。誰知攤上搬遷這碼子事,揪心撓肺,硬是走不開。

      茶幾上的電話響,莫三坡竄到天井,一看,還是崔鄉(xiāng)長。一句“崔鄉(xiāng)長”沒叫利索,崔鄉(xiāng)長就大嗓子過來:“剛剛接到通知,縣里開會,火急。”莫三坡說:“過來吃口飯,不背路,都預備好了。”崔鄉(xiāng)長說:“還飯呢,可勁兒竄都怕耽了?!惫宦犚娎嚷暵?,崔鄉(xiāng)長吆喝司機:“避開驢車,從右邊,越過去。”新來的縣委書記干工作猛,口號“五加二,白加黑”——五個工作日加兩個休息天,白天加黑夜,無休止。常常下午開會開到凌晨一兩點,常常夜間召集起干部布置任務,弄得大小官員緊張兮兮。

      莫三坡趕緊給莫清明打電話,告訴他油條不必買了。摁完了號碼,卻在茶幾上響鈴,莫清明的手機丟在這里了。

      崔鄉(xiāng)長再一次來電話,差不多十一點,直截了當不拐彎:“我一會兒到?!蹦抡f:“正好,早上沒過來吃,中午補上。”崔鄉(xiāng)長說:“你就知道吃!”其實莫三坡是試探。聽出來沒有安排,就把莫清明叫過來,說明了。莫清明說:“是不是‘時時鮮’要個單間?”莫三坡說:“那地方來來往往人多,礙眼,還是送到家里來吧?!?/p>

      菜剛擺到桌上,崔鄉(xiāng)長后腳就到了。圓飯桌常年安在天井。天井的上面防曬玻璃全罩,角落有排氣孔,一頭安著柜式空調(diào),比屋里悶著受用。八菜一湯,炒煎拌俱全。崔鄉(xiāng)長一見,說:“不吃飯,說正事?!蹦抡f:“便飯,邊吃邊說,不耽誤?!贝捺l(xiāng)長說:“那就撤下三個菜?!蹦迕髡f:“撤哪個?莊戶菜,又沒有山珍海味?!贝捺l(xiāng)長說:“哪個好撤哪個,否則不吃?!蹦迕髦缓靡皇侄艘槐P香菜調(diào)胡蘿卜絲,一手端一盤糖拌西紅柿。崔鄉(xiāng)長伸手摁住西紅柿盤:“這個留下,肚子里都起火了?!蹦迕饔侄肆司┽u肉絲和韭菜炒豆腐皮,送到屋里去。女人卻又瞬即把京醬肉絲端了出來:“單盤子單碗是鬼席,一桌子大活人可不能吃個單五?!蹦乱呀?jīng)在開酒瓶,山西汾,莫三坡家的白酒從來都是山西汾,各種檔次的都有。崔鄉(xiāng)長制止:“你別火上澆油!”莫三坡說:“那就來瓶低度的?”崔鄉(xiāng)長還是擺手。莫清明說:“喝啤的吧,澆澆火氣?!贝捺l(xiāng)長脾氣上來:“成心禍害我嗎?上面的規(guī)定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蹦抡f:“酒菜都是我個人花,算不上違規(guī)?!贝捺l(xiāng)長嚴厲起來:“工作日嚴禁沾酒,在家里喝也不行!”一邊抓起一塊炸里脊放進嘴里:“餓也是真餓了,天明至今,湯水沒打牙?!蹦马槃萃嫘α艘痪洌骸罢l叫你是領導來!”崔鄉(xiāng)長說:“還不是因為你這個鯰魚頭。聽好了,再跟我轉磨旮旯,崴你的差!”莫三坡說:“謝主隆恩!什么時候交代?”崔鄉(xiāng)長說:“把最后這班崗站完?!蹦滦睦锘伊艘幌拢骸斑@么說今天崔鄉(xiāng)長縣里開會還是為搬遷?”崔鄉(xiāng)長說:“面對面下軍令狀。也是我姓崔的該當挨尅的命。”說起來鄉(xiāng)長應該是鄉(xiāng)里實際上的二把手,一切事情由一把手擔當,可鄉(xiāng)黨委書記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三個月,大小事就一攏子壓到了崔鄉(xiāng)長頭上。

      大家隨崔鄉(xiāng)長吃。莫清明說:“崔鄉(xiāng)長,要說這件事,俺老想不通,我們磨莊這些年才過得有模有樣了,怎么說搬遷就搬遷呢!”崔鄉(xiāng)長說:“你是不是當會計當久了,光知道撥拉你磨莊的算盤珠子?井底的蛤蟆,不知道天有多大?!眴艿媚迕髌四樃尚Α!熬椎母蝮∫彩歉蝮 !钡@句話莫三坡卡在嗓子眼里沒說出來。崔鄉(xiāng)長說:“我也真的是不明白,從瓦舍進樓房,本是好事,怎么就視為刀山火海呢!”莫三坡說:“不是創(chuàng)了個家業(yè)嗎?!贝捺l(xiāng)長說:“不就是鍋盔燒雞嗎,你以為是唐宗宋祖了?再說還可以繼續(xù)創(chuàng)嘛,搬到鎮(zhèn)上就是為的拉動內(nèi)需嘛!”“離開了磨莊還創(chuàng)個毬!”但這句話莫三坡仍然卡在嗓子里,沒有說出來。

      飯店的盤子從來是底兒往上翻著的,加上崔鄉(xiāng)長的司機,四個大男人,風掃殘云,盤子很快見底。莫清明到屋里,把剛才端過去的兩個菜又端出來,小聲對莫三坡說:“嬸子煮面條,坐凳子上困著了,鍋里的湯溢出來澆滅了火,好危險!”莫三坡忽的站起來。莫清明說:“液化氣我關了,不要緊了。說好了,面條一會兒我去煮。”崔鄉(xiāng)長愣一下:“沒見好?”莫三坡說:“更厲害了。飯都懶得吃,膘照樣上,豬一樣?!贝捺l(xiāng)長說:“你不是聯(lián)系好醫(yī)院了嗎?”莫三坡說:“您又不給空兒?!贝捺l(xiāng)長嘆一聲:“我是說……公子可以回家領過去嘛!”莫三坡說:“他不也有工作?撂不下的?!贝捺l(xiāng)長眉心蹙了蹙:“抓緊忙過這一陣子。其實眼前就是一件最要緊的,抓好宣傳!”眼睛移向了莫清明,“煮面條煮面條,吃完了說正事?!?/p>

      明,還是清,尋常百姓大致說不清的,他們順口說的是“早年間”,或“多少多少年以前”。數(shù)百年數(shù)千年來中國鄉(xiāng)村文化缺乏,消息閉塞,即使寫明著某年某月某日,也未必就確實。但是只要他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卻是記得準確的。據(jù)莫家《家譜》記載,多少多少年以前,莫氏九世祖莫從、莫是兩兄弟,一人挑一擔筐簍,從山西的大山里頭,往東走,往東走。他們聞聽往東一直走到頭,有大海,大海里面應有盡有;大海邊土地肥沃,生長五谷雜糧,養(yǎng)育人。便鍥而不舍,挑著筐簍一直走。但終歸沒見到大海,也沒遇到肥沃的土地,倒是見到了一座奇特的山。其實翻過山不到百里便是海了,兩兄弟卻被這座山吸引得再也挪不動腳。山不高,頂是圓的,石頭不是像多數(shù)山那樣的深立在山里頭,是一塊一塊,密密麻麻分布在表面。更神奇的是,所有石頭都圓圓溜溜,呈磨盤形狀。兄弟倆本是手藝高超的石匠,經(jīng)不住這些天然磨盤的誘惑,就放下筐簍,不再走。在山下壘起石頭屋,住下,從此以鑿磨為生。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繁衍出了這個如今八十六戶的磨莊。一代傳一代,代代都是脊梁上背個小小磨盤作為招牌,走街串巷招攬生意。磨盤壓得弓腰伸頭,成烏龜,冬夏不閑,也只能是撐不著,餓不死。

      哪承想,隨著科技發(fā)展,時代推進,磨面用上了機器,磨莊人還真的烏龜也當不成了,牙真的要吊起來了。莫三坡想到這里,心頭不禁涌上無限豪氣,繼而又是莫大的委屈。本來,自己已經(jīng)在城里一個棉紡廠干得亮鼻子亮眼,收入令人羨慕,可是卻硬硬地被動員回村,當村長,當書記。先是鄉(xiāng)里領導親臨:“身為磨莊人,忍心看著磨莊百姓丟飯碗?”莫三坡說:“我也沒長三頭六臂。”鄉(xiāng)領導說:“一頭兩臂就夠?!蹦抡f:“我爺爺干過磨莊書記,不能搞世襲?!编l(xiāng)領導說:“八十六戶沒一個外姓,哪個干也是‘襲’,再說現(xiàn)在不是讓你從爺爺手里接任,更不是從你爹手里,是從別的人,這個人年事已高,失去工作能力;還有,你在磨莊人的心里分量最重,能一呼百應?!彪S后鄉(xiāng)親們一撥撥找過來:“十三爺,您若不接牌,往后咱莫家在別人眼里真的是烏龜不如了,更不用說列祖列宗的臉面?!泵藜弿S的老板就是好友周傳林,和莫三坡不是兄弟勝過兄弟。當年縣里向勝利油田搞勞務輸出,兩人都去了,從此認識,結交。荒郊野外,無邊的灘涂,除了稀稀拉拉幾棵當?shù)厝私凶黾t柳的硬草棵子,什么草木都不長。正值盛夏,臨時搭起的活動板房白天被太陽炙烤得如同火爐,夜間睡不住,兩人赤身裸體坐在鹽堿地上,毛巾抽打著成群結隊的蚊蟲,抽著紙煙天馬行空地憧憬未來。第二年,周傳林還真的如愿以償,鑼鼓聲中穿上了軍裝。莫三坡卻因為視力缺陷被刷下,而且以后再沒機會走出磨莊。周傳林在部隊立功,選拔上軍校,提干,一路向上。轉業(yè)后到了縣橡膠廠,不久橡膠廠轉型,他借了城西一片產(chǎn)棉區(qū)的優(yōu)勢,從橡膠廠走出來,辦了這個棉紡廠。一個好漢三個幫,他把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莫三坡聘過來跑銷售,他自己抓生產(chǎn),工廠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周傳林知道了磨莊的內(nèi)情后,忍疼割愛,“攆”莫三坡:“哥哥你能,咱這個棉紡廠,哥就是頂梁柱?!蹦抡f:“哥是能,能吃苦;可兄弟你是有,有頭腦。離開了頭腦,哥再能吃苦也白搭?!敝軅髁终f:“舍天舍地棉紡廠也舍不得莫三坡!可是,可是鄉(xiāng)親的期望不可辜負,男子漢大丈夫,該登場時就登場。回去以后,哪里用得著我,義不容辭。”就這樣,周傳林拍了拍莫三坡的胸膛,鼓勵他上了場。

      卻是難!

      常言道靠山吃山,磨莊周圍雖然有幾片糧田,但屬于早就居住在這里的別的村莊所有,晚立的磨莊,祖祖輩輩從來就是吃這座磨山,吃磨山上面那些狀如磨盤的石頭。現(xiàn)今磨面用機器,糧食送到面粉廠,轟隆轟隆,眨眼間成了面粉,哪還用得著石磨?石磨成為歷史了,只有送博物館了??可匠陨剑ゲ荒艹粤?,山上還有啥吃的?莫三坡圍著磨山轉,轉到山下,山下那塊開闊的細沙灘,停住了。偌大的一方沙灘,既不長樹,也不長草,長年累月晾在那里。莫三坡突發(fā)奇想,可不可以種專供釀酒的小粒葡萄?他曾經(jīng)打工到過膠東,那里的丘陵地帶多的是這種葡萄,喜歡透水性強的沙地。誰知往底一挖,全是石板,細沙只有一尺多厚。莫三坡再沒了章程,沮喪著臉找到了周傳林。周傳林幾經(jīng)周旋,找到了一家建筑公司,答應讓他們供應石材和碎石子兒,機械公司出。石頭磨山上到處是,人家又出機械,幾乎是無本生意。哪想到機器才轟隆了三天,莫三坡就流下了眼淚,全磨莊流下了眼淚。他們鑿磨再多,也不過是磨山石頭的九牛一毛,對整個山體毫無損傷??蓹C器竟是如此無情,所到之處所有大小石塊一掃而光,好比人砍去了手足,挖去了皮膚,血淋淋目不忍睹。當年莫從、莫是兩位先祖,就是因為山石的魅力才住下來,我們豈能做敗家子!損壞的不是石頭,是莫氏家族的魂。磨山的石頭,除了鑿磨,絕不可做他用!項目只能告吹。

      總算尋得機緣,是又經(jīng)歷了一年跌跌撞撞之后。其實還是沾了周傳林“頭腦”的光,當然莫三坡也算心有靈犀。周傳林約著莫三坡,去看望外縣的一個戰(zhàn)友。戰(zhàn)友盛情款待,酒后上來的面食竟把二位驚呆:不是通常的水餃面條,是一個圓圓的大餅大如磨盤。本來這種大餅也并不陌生的,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厚度,足有三四十公分。雖厚得過分,但因是老面發(fā)面,里外透熟,散發(fā)出一種面粉獨具的香味,嚼在嘴里除了香和酥,還有甜絲絲的勁道。就是這種大餅,不光受到當?shù)叵M者的青睞,逢年過節(jié)同時作為禮物寄送親朋,供不應求?!耙豁椬龅昧擞滞度胄〉纳?!”周傳林一句話出口,莫三坡心里的燈點亮,兩人很快對答出了方案:你做大餅,我做鍋盔;你以大制勝,我以小出奇;你單一的大餅,我加上搭配。相隔二三百里,互不充行。幾番商討,又在他們的基礎上加進了絕的兩招:一是用石磨磨小麥,避免了機器流程中的面粉受熱,保證了良好的口感;二是揉面用木杠桿碾壓,故而當?shù)厝擞职彦伩小案茏宇^”,面越硬,吃起來越脆,越香。緊鑼密鼓籌備一個月,終于開張。電閘一合,二十盤石磨一齊轉動,轟轟隆隆,方圓十里有余音。民間有謎語,專說石磨勞動的,后兩句形容得生動形象: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天不寒。為使鍋盔美觀整齊,他們專門刻了木頭模子,荷葉、蓮蓬、魚、蟹,各種樣式俱全。磨面,壓面,烤烙,整個磨莊成了一根制作鍋盔的鏈條。好干糧還需好菜配。三樣東西配鍋盔最佳:燒雞、五香花生米和醬腌辣疙瘩。燒雞為當?shù)靥爻?。雞煮熟了,晾干,鐵鍋底放進適量紅糖、小米,雞放在鐵篦子上,把鍋蓋嚴,一把猛火,滋味烤進肉里,顏色熏在皮上,色味俱佳。雞是當?shù)赝岭u,成群散養(yǎng)在山上,吃草籽、昆蟲,節(jié)省了喂養(yǎng),環(huán)保有機。紙箱子包裝,一箱子鍋盔五斤、十斤不等,要不要燒雞,要幾只,自定;五香花生米和醬腌辣疙瘩免費奉送。吉日開業(yè),周傳林請來了城里各路神仙,莫三坡邀約了臨近村莊的頭頭腦腦。一邊品嘗,一邊稱贊??h楹聯(lián)協(xié)會李主席,更是嘴里嚼著鍋盔燒雞,手里寫下對聯(lián)一副:石磨磨出真面粉,杠子杠出好鍋盔。橫批:農(nóng)家滋味。磨莊人刻于石頭,矗立村口。八十六戶磨莊人從此摘掉了“烏龜”帽子,過上溫飽的生活。溫飽是福,福如東海。莫三坡知足,磨莊人知足,個個喜在心里,笑在臉上。

      更有富貴、富強兩兄弟,分別在村子的東西兩頭開了兩個飯店,主打就是鍋盔和燒雞。燒雞是囫圇著端上,自己撕著吃,既出田園格調(diào),又美味可口。五香花生米和醬腌辣疙瘩絲兒各一碟,同樣免費奉送。食客紛紛光顧。特別是周末,城里人開車駕臨,或池塘垂釣,或登山觀景,開心過了,來到飯店,吃得嘴上油亮,肚子滾圓,便有一壺山泉水沖泡的大葉茶呈上來。茶樹也系磨山特產(chǎn),采來現(xiàn)炒,濃得發(fā)苦,澀到伸不出舌頭。喝上三茶碗,跑幾趟廁所,肚子慢慢癟下去。有愛搞笑的對著店主賣片兒:錢裝進了你老板腰包,俺不過買了幾泡黃尿,幾串響屁,往后再不來了。下個周末,數(shù)他來得最早。春夏秋三季,氣候適宜,座位擺在屋前面空地上,喜鵲、麻雀、野鴿子從樹上飛下來,在地上蹦蹦噠噠,用嘴啄食客人掉到地上的鍋盔渣末。也常常跳到客人的肩上、頭上,喳喳喊兩聲,一泡屎拉出來,撲棱棱飛走??腿瞬粣溃炊吲d。鳥是飛禽,屎是“天糞(分)”,得之大吉大利。當年姜太公不得濟,販豬豬貴販羊羊貴,豬羊一起販,斷了宰殺。萬般無奈賣面粉,到了市上一揭開蓋在箢子上的包袱,一陣旋風把箢子里的面粉刮了個凈光。徹底絕望,仰面張口大哭,恰巧空中一只喜鵲鳴一聲,一泡白糞落到嘴里。不是姜太公倒霉,是天分到了,時來運轉。渭水直鉤垂釣,釣來了周文王,親自用輦車拉到朝廷筑臺拜相。飯店門旁立著牌子,將傳說描述得比真實還真實,周文王和姜太公圖像更是畫得惟妙惟肖,引誘得多少人想做一次姜太公,嘗試一番受拜的榮耀。鳥雀們卻是不給機會,只把糞便排在頭上肩上,不往嘴里去,便也就感悟到傳奇的子虛烏有,只有鍋盔和燒雞才是充饑解饞的真實存在。

      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天不寒。在莫三坡乃至磨莊人心里,那隆隆的雷聲是歌唱,飄飄的雪花是金錢,喚起了磨莊人的精氣神兒。

      女人的呼嚕直響。這一覺應該從三點開始的吧,現(xiàn)在天要黑下來了,還不醒。屋里溫度高,衫子濕透了,沒感覺一樣,身都不翻一翻。莫三坡欲開空調(diào),又怕吹得過于厲害,傷了身子,只好開了內(nèi)室門,把外間的空調(diào)打開。自己依然到了天井,坐在茶幾旁,點上一支煙,慢慢咀嚼崔鄉(xiāng)長的話。

      中午吃完了飯,莫清明給崔鄉(xiāng)長沖上一杯茶水,聽崔鄉(xiāng)長談“正事”。倒是莫三坡首先開了腔,他先開腔是為了表明觀點,希望崔鄉(xiāng)長是不是能搞一點通融,哪怕時間上推遲一下也好。他因此盡量把話說得誠懇,感動人:“崔鄉(xiāng)長,俺知道您什么事都是為百姓著想,為俺磨莊著想。您說我們是井底之蛙,我們認了,確實只看到磨莊這一方小天地,一個莊稼人,還能有多大的眼界!俺跟您掏心掏肺交實底兒,”莫三坡歷數(shù)了打造這根鍋盔鏈條付出的心血,說到艱辛處,幾近哽咽:“單說一項,那二十盤石磨,現(xiàn)在看起來轉著怪威風,聽起來怪悅耳,可那是二十號人,包括七名婦女,七個晝夜硬生生用錘子鑿出來的,哪一個虎口上都是血流皮爛。這些天俺心里就是這么嘀咕來嘀咕去,亂棉絮一般纏攪得難受,今天扯出來,崔鄉(xiāng)長您批也好訓也好,反正比老塞在心里頭受用?!笨墒谴捺l(xiāng)長沒有耍嚴厲,而且對他表示出了理解,還有幾分同情。他沉沉吟吟喝完了那杯茶水,才一步一步說下去。先把意義講了一遍,也是說過多少次的了:搬遷到鎮(zhèn)上,拉動內(nèi)需,發(fā)展城鎮(zhèn)經(jīng)濟。磨莊雖然沒有多少田地,但是挪了村莊,可以和別的村的土地連成大片,便于經(jīng)營規(guī)模農(nóng)業(yè)。莫三坡說,規(guī)模不規(guī)模,與俺好像隔著道墻,俺關心的就是磨莊這個圓圈圈兒,這些年鄉(xiāng)親們好歹日子寬裕了,井底之蛙嘛。莫三坡說完了這話想笑一笑,但笑不出來。崔鄉(xiāng)長特別說,你不要在搬遷問題上存有任何幻想,限時遷移,一步也倒退不得。搬到鎮(zhèn)上,各方面條件更好,可以繼續(xù)往前奔,經(jīng)營出一個新的磨莊嘛。崔鄉(xiāng)長說這話時感覺善意中帶著啟發(fā)??墒悄轮皇切α诵Α@回兒笑出來了,沒言語。他認為那無非是領導的官話套話,無須當真。但他對崔鄉(xiāng)長最后強調(diào)的話特別在意,銘記于心的。崔鄉(xiāng)長指示他,不管思想通不通,宣傳工作是必須做好的,要做到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免得到時候出現(xiàn)意外。萬一有什么好歹發(fā)生,宣傳沒宣傳,宣傳的力度大還是小,責任追究是有區(qū)別的。

      莫三坡咀嚼著崔鄉(xiāng)長話里的分量,看來扭轉車輪斷無可能了,唯有宣傳這事是馬虎不得的。不管自己通不通,愿不愿,否則若真的如崔鄉(xiāng)長所說出現(xiàn)個好歹,自己這個村頭擔當不起呀!

      想到宣傳,莫三坡突然就浮現(xiàn)出了“大張旗鼓”這個詞,爺爺當村支書的時候了。爺爺當村支書的時候,每每遇到宣傳的事情都要說“大張旗鼓”。那時候“大張旗鼓”的事情真是多不勝數(shù):國家開個什么大會,大張旗鼓;報紙發(fā)個社論,大張旗鼓;慶祝什么什么的偉大勝利,大張旗鼓……怎樣叫大張旗鼓?就是排起隊伍,舉著橫幅和標語牌,在大街上、集市上游行。就是敲鑼打鼓高呼口號,踩著步調(diào),一二一,一二一;就是把傳單撒到村街上,貼到每家每戶的門框上。再就是村子中心豎根高桿,高桿頂上綁上一個高音大喇叭,收聽紅色廣播之外,還有領導即時講話。領導先吹一吹麥克風,大喇叭里頭“噗,噗”,然后,“喂,喂,老少爺們,各家各戶,聽好了……”莫三坡禁不住心里笑了一笑。他還是想到了爺爺,想到爺爺是從來不在大喇叭里講話的,一次也沒有。莫三坡問爺爺:“爺爺,爺爺,人家別的村的領導都在喇叭里喂喂,您怎么不?”爺爺摸弄摸弄他的頭,笑而不答。再問,爺爺說:“爺爺不會‘喂’呢?!睜敔敳粫拔埂保瑺敔斄碛修k法。爺爺?shù)霓k法就是靠學校,靠學校里面的老師和學生。學校有一條紅布大橫幅,專為“大張旗鼓”做的,有一位美術老師,美術字寫得特別好,只要有了需要大張旗鼓的事情,就鉸出黃色大字,貼在橫幅上,紅底黃字,很鮮亮,也時興。學校有一套鑼鼓家什,師生們會非常適時地排著隊伍,挑著橫幅,舉著小三角旗,敲鑼打鼓,步伐整齊蔚為壯觀地走出來。先在村街上走一趟,再圍著村子轉一圈,然后村團支部書記招呼幾十個男女青年隨在后頭,轟轟烈烈地游行到鎮(zhèn)上去,在鄉(xiāng)大院門口闊著嗓子呼一陣子口號,闊著勁敲打一陣子鑼鼓,形成高潮。學校有一位女音樂老師,嗓音響亮,音色美,呼口號如同唱歌一樣好聽,她一領呼,整個隊伍也都呼得好聽。每次“大張旗鼓”都無一例外地受到鄉(xiāng)領導的表揚:磨莊莊小人少,宣傳力度不小。爺爺就趕快贊揚校長:千好萬好,都是學校好,校長好。就是街上的大喇叭,也是依靠學?!爸v話”:學校一位語文老師,會寫作,不時地在報紙上發(fā)表一些小稿子,他把要宣傳的內(nèi)容編寫成快板、數(shù)來寶或是朗誦詞,小學生排練熟了,在大喇叭里播送,喜聞樂見,比支部書記“噗噗噗”“喂喂喂”效果好得多。爺爺自然對校長感激有加。校長姓丁,瘦子,高個兒,四十歲掛零,頭發(fā)全白。他說,他的爺爺輩也這樣,父親輩也這樣,家族遺傳,少白頭。丁校長性子溫,聽見爺爺贊揚,只是笑笑:應該做的,應該做的。莫三坡記得,爺爺個別時候也請丁校長來家里吃頓飯,有時是放假離開的時候,有時是年后回來的時候。丁校長飯輕,酒量也小,喝上一小盅臉就紅,紅著臉一笑一笑的,嘴里叨叨念念:大張旗鼓,大張旗鼓……

      莫三坡于是認定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就是大張旗鼓;大張旗鼓一是依仗大喇叭,一是依仗學校。于是就這么實施:讓莫清明去城里買大喇叭,他自己親自去學校找校長。

      現(xiàn)在的學校不再像爺爺那時候屬于磨莊一個村,是周圍幾個村莊聯(lián)合蓋的校舍,但離磨莊近,所以人們還是習慣的叫磨莊學校。莫三坡第二天上午過來的時候,正是課間操時間,胡校長在和一個女老師打乒乓球。猛地看上去好像哪里不對勁兒,細一看原來胡校長是左撇子。莫三坡不由得笑了笑。笑得胡校長粗喘著氣和他打招呼:“莫大書記駕臨!”莫三坡回道:“來拜望胡大校長!”不一會兒上課鈴響,胡校長放下球拍,同莫三坡到了辦公室。把毛巾臉盆里涮了涮,擦擦手臉,本就白白凈凈的兩腮又添了層紅潤,美美氣氣的。胡校長請莫三坡坐到辦公桌旁邊的沙發(fā)上,給他倒了一杯水,很隨意地問道:“怎么近兩天聽不到石磨響了?連飯店也停了擺。昨天來了位朋友,領他去領略領略燒雞就鍋盔,結果撲了個空?!?/p>

      莫三坡掏出紙煙,新買的,細長的那種,撕開口,先抽出一支給胡校長。胡校長不抽煙,但還是接過去,放在茶幾上。然后莫三坡自己點上一支,這才說:“我正是為這事來打攪您呢,您肯定也聽說了?!本桶焉霞墰Q定磨莊搬遷的事大略地說了一通。胡校長說:“只是聽了些傳言,不完整,更不具體,還以為遙遠著呢,不想就要動真格的了?”莫三坡說:“不光動真格的,手打鼻子眼前過的事情了?!焙iL說:“那樣學校也要搬遷了?”莫三坡說:“這倒沒聽說?!焙iL說:“縣里會有統(tǒng)一規(guī)劃的,說不定離縣城更近了呢!”莫三坡這才說明了來意,請學校幫助宣傳。胡校長說:“學校能幫助什么?”莫三坡說,一是幫助做一條橫幅,紅色的,貼上黃字,費用當然村里出;二是耽誤老師同學們半天的工夫,挑著橫幅呼著口號街上走走,當然能走到鎮(zhèn)上去更好;還有一宗呢,俺在街中心豎個大喇叭,您找老師編幾段快板呀三句半呀朗誦詞呀啥的,學生說一說,錄個音,我們每天放一放,莊上人拙口笨腮,沒個敢在喇叭里說句話的。胡校長聽完了,哈哈地笑,倒是您說的這些事我聽著怪新鮮!莫三坡說:“新鮮倒不,完全是老做法。哎喲,我爺爺當書記的時候,都是這套路。大張旗鼓,轟轟烈烈。那時我還小,跟屁蟲一樣跟著竄,跟著呼口號。”胡校長說:“怪不得,我那時還沒出生呢,沒經(jīng)歷過,聽起來新鮮嘛!”莫三坡說:“要說做起來,也簡單……”沒等莫三坡說完,胡校長站起身:“不過很對不起,這個忙學校實在幫不了的。學校的主要任務是教學,當然也搞一些社會活動,但不是這一類的,不能打亂教學秩序,隨便停課,停課必須上面批準的?!蹦骂D時感到臉有點燒。他哪想到胡校長會拒絕得這么干脆,這么全面。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忽然無所適從了。

      不過,胡校長又坐了下來,還是笑嘻嘻地對莫三坡說:“其實很容易辦的。城里有慶典公司,什么規(guī)格的橫幅都能夠做,多么大的聲勢都能夠造,說明內(nèi)容,很快制作好,一摁開關,一切聲勢都有了。您剛才說的這一些,到了人家手里,不過小菜一碟,無非花上三千五千的是了?!蹦掠X得也是,又覺得有點不著邊際。不過也慶幸有了臺階,知道再磨蹭下去也無用,站起來說:“還是校長見識廣,我回去和他們商量商量。”胡校長也站起來:“很對不起,很對不起?!蹦樕弦廊恍ξ?。

      回返的路上,莫三坡心里好委屈。想想當年爺爺去學校,丁校長和老師們擠在一間大辦公室,兩個人桌對桌辦公,桌面糙得不好寫字,就鋪上報紙墊平了。椅子坐上去咯吱咯吱響。爺爺夏天抱個西瓜,冬天提個大青蘿卜,切開大家咯哧咯哧啃??墒怯辛嗽摗按髲埰旃摹钡氖虑?,就高呼口號“大張旗鼓”地動起來。那個丁校長瘦瘦巴巴,臉黑頭發(fā)白,可說“大張旗鼓”就“大張旗鼓”?,F(xiàn)在胡校長呢,胖胖的,臉白頭發(fā)黑,可是就是不愿“大張旗鼓”。至少給做個大橫幅吧?也不,真是拒絕得完全徹底不啰嗦。莫三坡有個習慣,愛步行,步行著一邊走一邊琢磨事。一輛電動車買了多少年,放在大門口過道里,灰塵一層摞一層,下雨漏上水也不擦,上面的漆被銹蝕得斑斑駁駁。車就更不買了。要上哪,抬起腿就走;進城或者出遠門,就搭別人的車,或者坐公交,現(xiàn)今公交方便得很,村村通。所以莫三坡腿腳敏捷,步子快。卻是今天心里一沮喪,腿腳竟感到沉起來,像要把整個身子沉沉地墜下去。

      偏就來到了細沙灘。怎么就來到了這里呢?自己想過來的嗎?說不清,反正就來了,來細沙灘了。多開闊的地方呀!自從磨莊鍋盔有了點名聲,來來往往,人多車多,開闊的沙灘成了停車場。沙灘的邊上有一個高臺,過去鄉(xiāng)里開大會,縣劇團下鄉(xiāng)演出,都在這里。眼下鍋盔生意停擺,兩家飯店歇菜,沒有車來了,細沙灘空空蕩蕩,莫三坡心里也空空蕩蕩。邊上的高臺愈發(fā)顯露出來了,雖然比不得原來高,四周也被雨水沖出了一些殘缺,但卻是頑強地顯露著,如同顯露流逝的日子。莫三坡向著臺子走過去,又終于在它面前停住。那些遠去的情景拉近過來,逝去的聲音也響亮起來了。

      是夏天,全公社的賽牛大會。牛也能賽?能的。賽健壯,賽膘色,賽力氣——各種不同重量的物體,比試拉出的距離和速度。經(jīng)過多輪淘汰,最終賽出一、二、三名,一牛、二牛、三牛,戴大紅花。那時候是大集體,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飼養(yǎng)院,牲口由飼養(yǎng)員統(tǒng)一喂養(yǎng)。大紅花給牛戴,也給飼養(yǎng)員戴。牛的戴在頭上,飼養(yǎng)員的戴在胸前。還給飼養(yǎng)員頒發(fā)獎狀,名字上光榮榜。公社領導上臺講話,對優(yōu)秀者表揚鼓勵,對差者提出新要求。活動的高潮,也是震撼莫三坡心靈的,是磨莊小學的少先隊員上臺致辭。一色的白襯衣藍褲子,胸前飄著鮮艷的紅領巾。那時候,學齡前兒童莫三坡,只能趴在臺沿兒上,羨慕得口里哧溜涎水。小學生致辭聲音洪亮,甲:你牛,乙:我牛,丙:他牛,齊:牛牛牛!幾句堪稱經(jīng)典的朗誦詞,引爆了歡騰和掌聲,立刻流行村村疃疃,更是銘刻莫三坡心中不去。哦,是的,莫三坡今天的請求胡校長用快板或朗誦詞在大喇叭里宣傳,正是源于那段非同尋常的記憶??墒?,胡校長,拒絕了,完全徹底不啰嗦地拒絕了。莫三坡感覺身上燥,想在臺子上坐一會兒,雖然沒有樹遮出陰涼,但有從磨山刮過來的涼風,暢爽。

      莫三坡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紙煙,點上抽了兩口,又扔掉了。這盒煙是為了到胡校長那里去才買的,新牌子,說是尼古丁含量低,比他通常擺在茶幾上的那種價格貴一倍,但是他抽不慣,他抽慣了的是那種老牌子,抽了幾十年了,整條整條地買。

      莫三坡真想在臺子上躺上一會兒,望著磨山,咀嚼歲月。但莫清明打來電話,說從城里回來了,他便只好離開。

      莫清明來莫三坡家里,一只手提一個小塑料桶,一只手提一個方便袋。塑料桶里盛著扎啤,方便袋里裝著火腿腸。從飯桌旁邊櫥子里拿出兩個大玻璃杯,把扎啤倒上,又進廚房把火腿腸切成小段兒,說今天悶得腦漲,城里柏油馬路蒸籠一樣,喝杯啤酒解解暑。莫三坡沒酒量,但還是端起來,一口氣喝下去大半杯,然后捏起一片火腿腸扔進嘴里,一邊嚼著,說:“哪能和咱的燒雞比!真不明白如今的小年輕怎么喜歡這些怪味道?!闭f完長長地唉了一聲,問莫清明買大喇叭的事。莫清明臉上一陣尷尬:“買不到不用說了,還叫商店的人好一頓奚落,說現(xiàn)在都電子時代了,你們還秦始皇他老奶奶的思維。你要的那種大喇叭,我們多少年都不進貨了。你們?nèi)绻娴奶羝饌€大喇叭吆喝,說不定有人投訴你們噪音污染呢!”莫三坡一愣怔:“有這事?”不由得把到學校遭遇胡校長的“完全徹底不啰嗦”說了一遍,說完了叨念了一句:“難道,難道……這啥事呢!”

      但是,莫清明很快顯出了輕松:“大喇叭雖然沒買到——其實就是有也不一定買了——倒是清晰了宣傳的路數(shù)。也怪我們放著簡單往麻煩里想,”他拿起手機晃了晃,“電器商店的售貨員說得是,現(xiàn)在辦公、下通知都使用微信了,你們還拿大喇叭說事,再不濟也不過打個電話是了。”

      莫三坡頓感臉上有點燒,心里有點忐忑,對莫清明的話聽得不免認真起來。莫清明說,他路上在心里梳理了一下,全村八十六戶,有微信連接的五六十戶,再發(fā)展一下,建一個微信群,搞一個群發(fā),要求回復,真的萬一出事也有據(jù)可查。個別不能微信聯(lián)系的,打電話或登門都不難。莫三坡喟嘆一聲,對著對著,真真是隔著門拿不過扁擔,大活人叫泡尿憋死!

      午晌過后,天更加潮悶得厲害。莫三坡照例仰坐在天井一角的沙發(fā)上迷糊。他這個習慣差不多從當磨莊的家開始的,午飯后晚飯后,一天兩迷糊。閉上眼,梳理梳理做過的事情,設計一下后面的路數(shù),慢慢進入神仙狀態(tài),似睡非睡,一個小時左右。醒過來后,喝上一壺預先泡上的磨山大葉茶,不涼不熱,心腦舒坦。若是晚上,進到屋里,頭沾枕頭,呼嚕即響。這幾天心事重,思維老纏繞著搬遷脫不開,由搬遷想到創(chuàng)業(yè)的坎坷,不禁就默念起那個關于石磨磨面的謎語,“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天不寒……”便果然響起了石磨轉動的聲音,隱隱約約,時有時無,眼前也便出現(xiàn)“雪花”飄飄,壓面烙鍋盔鐵鍋烤燒雞等動人的情景。繼而聲音大起來,并且噼里啪啦地擾人。睜開眼睛,是下雨了,暴雨響雷,雨點打在天井上面的防曬玻璃上,驚心動魄。不過莫三坡并不恐懼,倒是愜意。這些年來就缺雨少水,使得人們對雨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近,更不用說莊稼人,更不用說從來對干旱懷有成見的山里莊稼人了。令莫三坡大感意外的是,女人竟然從屋里出來了。女人這個時辰從來都是睡得極沉,喊不醒捶不醒的呀,現(xiàn)在竟然出來了,出來坐在茶幾旁邊的椅子上。莫三坡支起身子看她,她遞給莫三坡一個笑,笑得舒展,意味深長。

      一個笑,拉過來了那場決定終身的雨。

      國家邁入新時代,新天新地新氣象,花草樹木都向著開心處伸展??h婦聯(lián)和縣青聯(lián)別出心裁,充當紅娘,聯(lián)合舉辦了一個農(nóng)歷七月七相親大會。名為“會”,實際并不開會,是組織全縣適齡男女,現(xiàn)場選偶。參加的男女青年編上號碼,將年齡、身高、健康狀況、擇偶條件等等,紅紙寫了,一條一條掛在樹上。想跟哪一位單獨見面,由介紹人撮合;彼此感到稱心的,山上松樹林中進一步發(fā)展感情。其實真正為擇偶而去的極少,多是被新鮮事物吸引,趕過去湊湊熱鬧觀觀光景。天上喜鵲喳喳,細沙灘上歡聲笑語,帥哥靚妹紅男綠女把素?;臎龉陋毜囊黄碁?,充溢進了不盡色彩和歡笑,就連附近村子的老大爺老太太都趕來,一心看一看牛郎織女是怎樣地在鵲橋上談婚論嫁。可是,哪料到,牛郎織女還真的大哭起來了。剛剛還是燦爛的陽光,突然間就被遮住。隨著一道閃電一聲霹靂,傾盆大雨砸了下來。還有狂風,地動山搖。人們不顧一切奔逃,有的拼命地往回返,有的到村里頭樹底下、門樓下縮身躲避。剎那間天連水水連天,地上濁流洶涌。莫三坡家天井角落的下水道被外面的碎石亂草阻塞,天井里的水越積越深,眼見得越過門檻往屋里倒灌。情勢不容遲疑,莫三坡綰起褲腿披戴上蓑衣葦笠跑出來。到了大門過道,兀自一愣:過道里竟有一個姑娘立著,頭上、身上淌著水。姑娘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衫,被水一澆,黏黏地貼在了肉皮上,里面的凸凸凹凹奇奇妙妙,全都粉粉嫩嫩地顯露無遺。見了莫三坡,兩臂本能地抱到胸前,背過了身去。莫三坡好不難堪,更多的是同情,立馬折回,立即就有母親出來把姑娘領到了屋里。到莫三坡天井外通開下水道,母親已經(jīng)給姑娘換上了自己的衣裳。

      不過一件尋常事,第三天,娘倆卻登門千恩萬謝。除了送還洗干凈了的衣服,還箢子挎來兩個白面大餑餑。

      又過三天,莫三坡母親回謝,箢子挎了四個白面大餑餑。

      一場大雨牽線,彼此來往不斷。兩位老人愈來愈親近,兩位年輕人目光愈來愈熱辣。

      再后來,姑娘成了莫三坡的媳婦。

      女人的笑容,喚起莫三坡心底感情的泉水涌流,歡快,興奮,甚至躁動不安。多少日子不曾有過的感覺了呀,因為女人的病,因為村子的即將消亡。他把壺里的茶葉重新開水沖熱了,給女人倒了一杯,卻又無話,只能訕訕地說:“雨真大,也急。”女人真的就仰起臉。頭頂玻璃上嘩嘩地淌著水,只聽到啪啦啪啦響,看不清雨點的灑落。她于是把目光收回了,眼含潮潤,話語幽幽:“善良的人兒!”

      莫三坡抽出一支煙,欲點,卻放下了,總是想不起說什么。

      還是女人說:“家里西葫蘆可現(xiàn)成?后晌吃餃子吧?”

      莫三坡激動起來。多少時日,哪曾有過的呀!不用說點名飯食,就是做好了端到嘴底下,她也不看一眼,送到嘴里嚼三口兩口,不等下咽,人就睡過去了的?,F(xiàn)在這情形,莫三坡能不激動嗎?“不光西葫蘆現(xiàn)成,就是肉,豬肉牛肉羊肉,各樣的肉,冰箱里頭都滿滿的呢!”“不呢,”女人還居然撒起嬌來了,“肚子里膩熱得很,想吃雞蛋素的呢!”

      莫三坡拿起手機要給莫清明打電話,晚上家里別做了,一塊過來包餃子,炒兩個菜,喝兩杯,實質(zhì)是為報喜。猛的又一陣隆隆雷響,打電話不合適,便去打開冰箱,拿出火腿暖著,拿出豬肉放盆里水龍頭沖化著。卻見女人已經(jīng)擇起韭菜了。并且囑咐莫三坡:“停了雨,給孩子打個電話,那女朋友,到底怎么樣了?”

      莫三坡聯(lián)系周傳林,是第二天上午九點?!斑@簡直就他娘的邪門了!”莫三坡拿手機的手都有點顫抖,“昨天下午雷暴雨那陣子,突然就換了個人——不不,是完全恢復成原來的那個人了。對對對,就是大雷大雨大風山搖地動的那個當口。晚上包了水餃炒了酒肴,夜里他娘的都叫得獾一樣的,可是哪想到,今早晨又喚都喚不醒了!”

      莫清明在磨莊微信群里信息群發(fā),搬遷到鎮(zhèn)上,住樓房。有回復“收到”,有回復兩行眼淚。問及“不搬行嗎?”回答:“顧全大局”。“十三爺給做主!”莫三坡心里回復:“十三爺做不了主啦!”不管這樣那樣,莫清明指頭戳了一天,也便妥了。然后細細排查一番,個別微信受限的,親自登門說明,“家喻戶曉”也就達到了。

      莫三坡和莫清明先到了葛子家。到葛子家是因為葛子在城里做事,葛子媽一人守在家里,必須當面說一說。當然也就說一說是了,這種情況,不會生出什么麻煩的。

      葛子家天井里有一棵大柳樹,樹頭勝過遮陽傘。樹下一個圓桌,大理石的,周圍四個圓凳,也是大理石的。莫三坡和莫清明進院,見石頭桌上一個盤子,里面一個大西瓜,葛子媽正舉著把菜刀從屋里出來?!罢罟洗蟪圆涣耍鷥蓚€真是來得巧著!”聲音震倒磨山。葛子媽有名的戀窩的母雞,葛子一次次接她過去住,大小活沒她干,清吃白玩,卻住不下,說一天到晚關在半懸空,好比坐監(jiān)獄,仍舊一個人寡在家里。身體硬朗朗,依仗兒子做甚?還有媳子呢,不自在!卻是耳朵背,問她去趕集?她說買小米,不買大米。老年手機吊在脖子上,葛子給調(diào)好了號碼,若有事,一摁就通。屋里安了視頻,葛子一天多少次地打開手機看,有什么閃失隨時掌握。莫清明迎過去,從她手里接過刀。刀刃落在西瓜上,西瓜就脆得咔嚓自己裂開。莫三坡說好瓜好瓜,先拿起一塊啃一口,說甜得喘不過氣來。葛子媽哈哈笑,那是的,葛子說內(nèi)蒙古過來的。他知道他娘愛吃西瓜,一年四季往家送,海南的、新疆的,金寶、麒麟、小鳳,哪種好吃買哪種。這孩子,萬事通!

      莫清明啃了兩片西瓜,擰開天井的水龍頭洗了洗手,對葛子媽說:“老嫂,今天有樁子事和您說一說?!备鹱計尨蟾艙渲詈筮@個“說”的尾音了,便溜到了“多”上去:“一點不差呢,就我這棵柳樹上蠽蟉(知了)多。”于是,止不住地大談起了蠽蟉,“從落太陽蠽蟉鬼(知了猴)就往外鉆,早晨一看吶,樹枝上全是蠽蟉鬼皮和白蠽蟉。我不吃蠽蟉鬼,也不打樹上的蠽蟉。如今酒店里蠽蟉鬼炸了上桌,咱別吃。聽樹上的蠽蟉,叫著好聽著呢!”樹上確實知了爭先恐后地叫,叫得說話難聽清。地上是知了猴鉆出的小圓窟窿,密密麻麻。莫三坡說:“都是為了錢,不擇手段。在地里種蠽蟉子兒,可是也種不出咱這樣的密密匝匝?!备鹱計屨f:“是,是。我一不養(yǎng)狗,二不養(yǎng)貓,就養(yǎng)蠽蟉。蠽蟉把子兒下到柳樹細枝上,到秋天這一截細枝就掉下來,沉到地里,三年才長成個龜兒。也有說五年、七年的,反正不是一日的造化。再從地里拱出來,抓住樹皮,撐破鞍子,鼓出來,多不容易,人啊人,好意思吃!”葛子媽在講知了的出生史了,沒完沒了。莫清明好歹截住,話再說一遍:“今天過來,有樁子事情和您說一說。”葛子媽仍舊在講知了,講到由白變黑了。莫三坡便更覺得樹上的知了實在太鬧,耳朵嗡嗡響。他想在樹干上踹兩腳,那樣知了就飛走了,沒叫聲了,可是不忍心,只好揮揮手:“到屋里說話去!”葛子媽卻還是說知了:“對著對著,吱吱叫的都是公蠽蟉,母蠽蟉不會叫的,母蠽蟉肚子上沒有那兩片鏡兒,不會叫。蠽蟉這東西也怪著,母的少,公的多,就吱吱吱的叫成一片。”莫清明卻已經(jīng)端起盤子,便就一起到屋里去了。

      知了的音樂果然隔斷。莫清明于是重復了第三遍:“今天過來,有樁子事情跟老嫂子宣傳宣傳?!备鹱計寷]插言,她是感覺到二位來不是為吃西瓜,有正經(jīng)營生的。莫清明說:“咱磨莊要搬遷……”葛子媽揚手:“我是只看見會計兄弟你嘴動彈,沒聽見說的甚,”拿起胸前的電話:“用這個,用這個?!闭f完笑。三人都笑。

      莫清明摁了號碼,鈴聲震天——

      “今天過來,有樁子事情跟您宣傳?!?/p>

      “我就知道忙人顧不上串閑門兒。”

      “咱磨莊要搬遷。”

      “上哪?”

      “鎮(zhèn)上,樓房?!?/p>

      “那樣鍋盔呢?不烙了?”

      莫三坡心里頭一酸,從莫清明手里接過手機,說出的卻是言不由衷的話:“住樓好,上下有電梯,一切都方便。”

      莫清明說:“老嫂子聽明白了吧?”

      葛子媽說:“這事大著,大著。大事我不管,您找葛子,跟葛子叨嘮?!?/p>

      葛子是小名。小時候光著腚滿街跑,渾身黑又滑,小名沒人叫,叫他泥鰍。葛子腦子聰明,和莫三坡兒子莫清峰一塊入小學,一塊考到縣一中,又一塊考取了省財政大學。畢業(yè)后莫清峰留在了省城,葛子照顧母親,回到本縣。說話無深淺,習慣拍胸膛:“縣城小嗎?創(chuàng)業(yè)不分地方大小,就是磨山頂上插上桿旗子,也能招來三千兩黃金!”傳揚了出去,成為笑柄。先棲身一家外企,干了兩年,辭了,自己開了公司。村里有去過的,那是一間大屋,十幾個男女青年,每人一臺電腦,趴在上面啪啪敲,頭都顧不得抬一抬。他自己也是手始終在電腦上,見人愛搭不理。門旁掛個方方牌,寫著公司的名字,但怪怪的,去過的人想不準。他大名莫宗海,去了趟歐洲回來,改名莫海倫。隔不幾天就往家送東西,孝敬娘親,但總是來去匆匆,少見到人,見到了也海一句河一句的,缺少熱乎氣。莫三坡和莫清明出門不久,即接到了葛子的電話。電話里叫聲十三爺,不等莫三坡應聲即直奔主題:“關于搬遷的問題,我正在考察論證……”莫三坡嚇了一跳,還考察論證,你是省官還是縣官?屎殼郎打哈欠,好意思張開臭口。接下來更是作報告了:“……這是關系到磨莊的,也是全鄉(xiāng)的,乃至更廣闊范圍的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事情,是不是孕育著商機昭示著農(nóng)村的發(fā)展方向……”王八羔子不說人話了!后面又說了些什么,莫三坡沒耐心聽下去。報告總算作完,莫三坡又罵了一句王八羔子。這回是摁死電話,痛快地從嘴里罵出來的。

      本來計劃到富貴、富強家里去的,因為兄弟倆都沒有在微信群里回復,肯定糾結著。糾結歸糾結,話是必須說到位,說到和沒說到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崔鄉(xiāng)長特別強調(diào)。卻正巧富貴打過來電話了,說他和兄弟富強請莫三坡和莫清明后晌“家里坐坐”。莫三坡一口應承下來,話就到晚上一塊說吧。

      富貴和富強兄弟兩個的飯店主要顧客是到磨山的游覽者,多是城里人,為吃特色鍋盔,一天中基本就是中午一頓飯的生意,晚上即清靜下來。這許多天宣告停業(yè),全天就都清閑著。一清閑,忽然顯得那么不真實,空落落的凄涼,甚至有點恐慌。富貴、富強兄弟倆比莫三坡下五輩,應該叫莫三坡老老爺爺,干脆喊祖宗,簡單節(jié)省,又顯尊重。

      富貴和富強請莫三坡和莫清明過來,怎么說呢,為吃飯也不為吃飯的。說不為吃飯,是想探探莫三坡這位一村之主一族之長的口風,到底搬遷還有沒有伸縮的余地,甚至哀求莫三坡做做上邊的工作,如果需要花錢,由他兄弟倆全包。說為吃飯,是這幾年手上真的寬裕了些,吃水不忘挖井人,感恩不過。兄弟倆天不明即開車到碼頭,凡能買到的新鮮海味,不管貴賤,一概買來。并且照著海邊漁民的做法,不論盤碗,煮好了大盆子往上端。知道莫三坡沒酒量,即墨老酒加了姜末枸杞,文火煮了,既有米酒的醇厚,又帶甜絲絲的溫馨氣息。筷子也不使,螃蟹、牡蠣、大蝦,盡是動用十根指頭,現(xiàn)剝現(xiàn)吃,偶爾喝一口酒,不過為了沖淡一下腥膩。即便如此,也未激起莫三坡的食欲。心口老塞著,不吃也滿,多少天來都是這樣的。而且開口就嘆氣,一嘆就很長,自己還渾然不覺。富貴和富強也就終于憋不住,富貴先開了口,叫一聲祖宗:“您心里亮透,這搬遷到底是怎么一宗子事?俺明白又不明白的。”

      莫三坡胃抽搐了一下,吃進去的東西借著酒勁往上涌。一咬牙,狠勁咽下去,卻終于無話。

      倒是莫清明說:“情況在群里都說到了,這是必須宣傳的,所有人必須知道的?!?/p>

      富強便說:“既是這樣,看來阻擋不住的事情了,可心里怎么能過得去?石磨不轉,鍋盔不做,還靠個毬?”

      富貴接上:“要住樓嗎?屋倒摞起來了,可什么做不得了。多少年前兩位先祖創(chuàng)下的這個磨莊從此拔除了,就能舍得下?”

      臉紫紅,話未完,眼淚流下來。富強也跟著泣出了聲。兩個女人菜也不做了,從廚房出來,一人扯一條毛巾,鼻涕一把淚一把。

      莫三坡咬緊了牙,憋住。不管心里頭怎么想,畢竟是身份不同,自己的職責是來做宣傳。做不到雄赳赳氣昂昂,也不可哭鼻子抹淚。一個村領導還是應當守住村領導該守住的底線的。

      淚流得差不多了,富貴說:“既是木已成舟,也就無能為力。俺兄弟倆今后晌請二位來,是有個想法,得說給祖宗聽聽,家族的事,須得祖宗許可的。咱們將要與莫家的家園告別了,今后再聚集成一村一疃怕也難,在咱告別磨莊之前,俺想集體到山西去祭奠一次先祖。俺兩個算計了一下,老的少的,攏共七八輛大巴車足夠,往返不過三天二日,一切的費用俺兄弟倆包圓,只要您老發(fā)句話?!?/p>

      富貴和富強兄弟倆倒是想得周到,莫三坡不可能想到的,心中不免重重一擊。但是,莫三坡不會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表示。這件事不大但也不小,他需要認真琢磨一番,是不是還牽扯到原則問題。磨莊的存在真的要成為歷史了,至于用何種方式何種儀式告別,他實在沒有考慮過。所以,又只能一聲嘆息,同樣自己不曾察覺到。

      一戶一戶排查一遍,再排查一遍,確實無遺漏,全部宣傳到了,也即按崔鄉(xiāng)長的要求盡到了應盡的責任。于是莫三坡要做自己所想的事情了。

      莫三坡先來到磨莊街心。天響晴,日頭炙人,莫三坡身上出汗,心卻悲涼。街心有一棵古槐,有說四百年歷史,有說五百年,其實難以說得明確的,只能說“多少多少年以前”,老祖宗栽下的。老祖宗莫從、莫是在磨山山下扎住,首先栽下了這棵槐樹,栽下槐樹,標志著一個村莊就此誕生。這或許是山西人的習慣,同時把這個習慣帶到了山東;或者這習慣也是山東人本來就有的,山東、山西相融合,反正差不多村村都有一棵與村子同齡的槐樹。磨莊顯出獨特的是,槐樹底下還有一盤大的石磨,磨盤大得如同碾砣,世所罕見,也是莫從和莫是兩位先人安在這里的——栽下槐樹,又鑿了這盤大磨安下。這盤大磨當然不是用來磨面,不是的,它同樣作為一個象征,一個標志,表明立下這個村莊的是莫氏家族,這個家族以鑿磨為業(yè)。當?shù)氐娘L俗,大年夜里要“迎家堂”,一路香火,迎接亡去的長輩回家團圓。磨莊的莫家卻不,磨莊的莫家是集體到街心的槐樹下,老磨旁,燒紙焚香,祭拜磕頭。創(chuàng)家立業(yè)的一路艱辛,世世代代不能忘懷。今天,莫三坡是特意來向古槐和石磨做最后的道別。他雙手合十,心中默念,除了痛楚,還有愧疚。

      幾只老喜鵲領著剛飛出窩的孩子在槐樹枝上蹦跳鳴叫,往日悅耳的歌唱變得哀傷,莫三坡心中的悲涼也隨之升華成了悲壯。他由自己的心境想到了搬遷時眾人可能的傷痛,因此他選擇了離開,避免親眼目睹。

      儀式做完,莫三坡這才回到家里,騎上那輛輕易不騎的電動車,直奔鄉(xiāng)政府而去。

      崔鄉(xiāng)長在開會,莫三坡電動車停在大門旁,院子里柳樹下坐等。柳樹很高,樹頭很大,樹下同樣安著圓的石桌石凳。莫三坡自然地聯(lián)想到了葛子家天井的情景。只是樹上沒有那么多的知了鳴叫,地上也便看不到那么多知了猴鉆出的小圓窟窿。這是鄉(xiāng)政府的院子,來往人多,知了待不住,莫三坡想??诖锾统鰺熀?,抽出一支,卻見桌上沒有煙灰缸,地上不見煙灰痕跡,就又把煙悄悄放回到盒里。

      崔鄉(xiāng)長終于開完了會,將就外面同莫三坡說話。他看上去很疲憊,就那么站著,兩手拤腰,身子一下一下往后仰,只下巴朝莫三坡點了點:“你說你說?!?/p>

      莫三坡趕快站起來。崔鄉(xiāng)長說:“你坐著坐著,我這幾天腰一直不得勁兒,板,板?!?/p>

      莫三坡當然不再坐,湊到崔鄉(xiāng)長近前,囁嚅著:“崔鄉(xiāng)長,我,想向您請個假?!?/p>

      崔鄉(xiāng)長沒有同往常的那樣火光四射,他平靜得甚至讓莫三坡不可捉摸,因此反而生怯,但表達卻是明白:“老婆那個樣子,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想向您請個假,明天和她去……”

      崔鄉(xiāng)長明白了莫三坡的意思,一邊往后仰著身子,說:“只能叫打招呼,不是請假?!?/p>

      莫三坡反而緊張了,但因為話是早想好了的,表達依然明白:“后頭的事由莫清明主持著。好在我們按您要求的,全部宣傳到位,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p>

      崔鄉(xiāng)長不再仰身子,臉上松一陣緊一陣的,開始在地上慢慢地走,像要講什么,講很多,卻欲言又止,最終只說出了四個字:“我知道了。”

      莫三坡好不尷尬,崔鄉(xiāng)長這態(tài)度不如電閃雷鳴的批評舒服。卻也實在無話可言。走到大門口又回頭來,見崔鄉(xiāng)長一只手扶樹上,一只手拍打脖頸子,心里頭一陣酸,便折回:“崔鄉(xiāng)長,您要覺得俺哪里做得不恰當,狠狠批評;需要俺做什么,盡管指示?!?/p>

      崔鄉(xiāng)長口袋里鈴響。掏出手機,先沒摁,匆急地對莫三坡說:“還是要開動腦筋往前拼,好日月都是拼出來的不是?”

      莫三坡心里說:還是那句官話呢,套話呢!但依然點頭應諾了。

      當偶然和必然在同一坐標點上匯合,事情就會發(fā)生變化。

      因為兒子去外地出差,莫三坡去省城部隊醫(yī)院給女人治病不得不推遲,于是情況便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改變。

      先是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倒也算不上“客”,是葛子。

      說“不速”,是葛子預先并沒打招呼,也沒回自己家,徑直地把車停在了莫三坡大門口。莫三坡當時正抽過一支煙,仰在沙發(fā)上迷糊——每天午晚飯后兩次必做的功課。這時候,葛子如同一陣風,推門而入。莫三坡睜開眼睛,他已經(jīng)立在跟前了。莫三坡一激靈,自然想到葛子電話里的云山霧罩,是不是又搜尋出了什么新思維?癩蛤蟆趴到腳面子上,不咬人惡心人。村子目前總是安靜著,千萬莫把水攪混亂了。便就手摁響了電話,喊過來了莫清明。

      葛子沒言語,一直站在那里刷手機,刷完了又繞圓飯桌轉了一圈兒,才說:“十三爺,這些天,關于咱磨莊搬遷的事,我們想了、做了許多事,來跟您老溝通溝通?!?/p>

      似乎不是電話里云山霧罩的語氣了,而且還用了“我們”。莫三坡直起身認真打量。莫清明已經(jīng)沖好了茶,放在茶幾上。莫三坡讓葛子坐下來,這才看到葛子滿臉汗水,衫子透濕,順嘴問一句車上沒空調(diào)?葛子說:“鼻炎,不敢開大,身上一天到晚冒火。”一邊忽然想起來似的,出去抱來兩個大西瓜。西瓜的形狀、花紋又與家里的那個不同,但同樣刀下去便自己裂開。葛子說今年的新品種,打得響,請莫三坡和莫清明嘗。莫三坡說先喝茶,透脫透脫肚子。葛子自己拿起一塊,一頭打上嘴,出出拉拉,吹口琴一般到了另一頭,子兒也不吐一個。一口氣啃了三塊,方抽出紙擦了擦手,開始正經(jīng)說話。一說就密得不透風,莫三坡幾乎聽都跟不上。

      葛子說:“十三爺,清明叔,我今天回來,啥不為,純?yōu)樵勰デf搬遷?!?/p>

      莫三坡依然不屑一顧,心里說,你王八羔子“考察論證”明白了?

      葛子說:“您知道,北京有個全聚德。”

      莫三坡說:“不知道?!?/p>

      葛子說:“是飯店,年代悠久,以烤鴨聞名。全國大小城市,幾乎全都有連鎖店。別的店鴨子烤得好不好?再好,少有人光顧,單認這個全聚德。為啥?品牌叫響。”

      莫三坡愣怔。

      葛子說:“天津有家狗不理,賣包子。”

      莫三坡說:“聽說了,沒吃過?!?/p>

      葛子說:“包子一咬一兜油,肥而不膩。也是幾百年的老店,也是全國都有連鎖店,顧客盈門?!?/p>

      莫三坡心里話,王八羔子盡往鼻子上了說。

      葛子說:“就連一個小小的永和豆?jié){快餐店,大小城市比比皆是,店名的四個字都一模一樣,若字體不同,假冒,沒人理?!?/p>

      莫三坡心里話,王八羔子說天書。

      葛子說:“說到這些,嗨嗨,老去了!什么老村長水煮魚,倪氏疙瘩湯……前些天城里又忽然冒出一家‘一頓粥’,好家伙,把大小早餐店全擠到了溝里頭!”

      莫三坡心里話,王八羔子念書念多了,顯擺吧。

      葛子來回走著,打著手勢。王八羔子在演電視劇了,莫三坡越發(fā)不理會。

      葛子更加滔滔不絕:“上面說的是吃。喝也同樣。杭州龍井茶,號稱乾隆皇帝喝過的,別的綠茶不比龍井差,對不起,我就認龍井。我就認蘇州碧螺春。我就認云南滇紅。外國飲料?我就認可口可樂、紅牛,咖啡就認星巴克。穿也同樣,國內(nèi)的,李寧運動衣運動鞋;國際的,佐丹奴、老人頭、金利來。藥店也同樣,同仁堂……”

      王八羔子不著邊際了,是不是發(fā)神經(jīng)?

      卻是峰回路轉——葛子又一次出去,這回不是抱進西瓜,是提過來一個文件箱,方方的。打開,拿出了一摞圖片,在飯桌上一張張展開來:布滿奇石的磨山,飄著“雪花”的石磨,焦黃的鍋盔,褐色的燒雞……最引人注目的是街心的那棵古槐,古槐下那盤特別大的老磨。

      莫三坡和莫清明面面相覷,猜不透王八羔子什么時候拍攝,更猜不透王八羔子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葛子亮出了底牌:“我前面說了一大通,概括起來不過兩個字,品牌,品牌,品牌?!备鹱诱f,產(chǎn)品必須創(chuàng)品牌;要創(chuàng)出品牌保住品牌,一是靠質(zhì)量,二是要注冊。因此咱要注冊,注冊莫家石磨,莫家鍋盔,注冊了才是自己的。我注冊了你再做,對不起,侵權;愿意做,歡迎,但必須掛上我注冊的商標,做我們的連鎖店,像全聚德,像肯德基,像同仁堂。葛子說,不光注冊石磨注冊鍋盔,還要注冊茶葉。磨莊搬遷,騰出的土地與外村的耕地連成片,正好,建成千畝茶園,注冊一個“北極干烘”——整個中國由此往北的氣候不再適合茶樹的生長,磨山就是最北端的產(chǎn)茶地。葛子說,開闊的細沙灘,不能再枉費著,建展示廳,建銷售點,建餐館,集游樂餐飲于一體。把鑿石磨、磨面粉、壓鍋盔、烤燒雞全過程演示,供游人參觀。至于街心的古槐老磨,系歷史文化遺產(chǎn),表明了莫家,也是中國農(nóng)村演進的縮影,申請保護,供游人溫習過去,展望未來??偠灾?,鍋盔照常做,做得更好;錢照常賺,賺得更多。葛子忽然把話扯出去了,扯到了知了上:小時候我渾身黑不溜秋,都叫我泥鰍,我就撲到我娘懷里哭。我娘說黑有啥丟人的?黑才好。她把我領到天井的那棵柳樹下,指著滿樹的蠽蟉鬼皮,看看看,多少蠽蟉鬼變成了蠽蟉。蠽蟉子兒就像麥子粒那么大,在地里一年又一年,變成蠽蟉鬼,再從地里鉆出來,多難得??墒呛⒆右涀。V蟉鬼真要成器,還必得脫出來,成了蠽蟉,變黑了,才能叫,能飛。莫三坡心里說,怪不得不養(yǎng)狗不養(yǎng)貓就養(yǎng)蠽蟉,原來有用處的。葛子從知了扯回到了磨莊:十三爺帶領磨莊人從石頭里鉆出來,不再當烏龜,功莫大焉??蛇€得像蠽蟉鬼那樣沖破裹在身上的那層硬殼,脫出來,能飛能叫,以新的面貌展現(xiàn)于世才好。

      葛子還說了一些什么股呀,什么率呀,什么比呀,頭頭是道湯水不漏,莫三坡雖是似懂非懂,卻漸漸折服了。二三十年來好像今日才認識這個王八羔子,禁不住喃喃地感慨了一句:“羔子,你哪來的氣量!”

      葛子居然笑了笑:“十三爺,葛子實言相告,我一個人的氣量不夠,還有一位高人,一位投資者——”

      葛子扎扎實實地說出了一個名字:莫清峰。

      莫三坡驚得眼直瞪,又似受了重重一擊。兒子清峰嗎?也成王八羔子了?可是一絲一毫沒透漏呀!

      葛子從莫清明那里進入了磨莊微信群。晚間即在群里發(fā)了視頻:

      我是莫海倫,原名莫宗海,小名葛子,外名泥鰍。今天,我,也代表我清峰叔,和鄉(xiāng)親們說說話,說說咱們磨莊的搬遷,磨莊的前途……

      他講了對磨莊前景的設計,跟莫三坡和莫清明講過的,而且更詳細。最后還來了幾句鼓舞人心的話:“挺起胸往前走,磨莊人往后的日子,杠杠的!”

      葛子賺得了玫瑰、鮮花、拇指、抱拳。

      莫三坡從微信里看到了聽到了這一切,陡然間對這些日子的糾結感到了無趣,心里空空落落沒了邊際。

      晚上,莫三坡終于接到了兒子的電話。

      “為啥老關機?”莫三坡火光。

      “不是在飛機上嘛,”兒子說,“這不一到家就給您回電話了。”

      莫三坡半懸空里來了一句:“你和葛子王八羔子合伙鼓搗的什么名堂?”

      莫清峰不驚不乍:“他告訴您啦?本想您陪我媽過來看病跟您說呢。”

      “都一樣!”莫三坡震天的吼,炕上睡著的女人被吼醒了,出來側了耳朵聽,“你是不打算在外邊干了?”

      “哪能呢!”兒子平靜地解釋,“僅僅多一個投資項目是了,搞總的謀劃,具體還得由您和我清明哥打理?!?/p>

      莫三坡心頭一顫:“這算哪一出?”

      兒子頓一頓,又補了一句:“當然是您如果愿意的話?!闭Z氣輕松得如說閑話。

      卻是一記重錘擊在莫三坡心上,他猛的醒悟:是叫我給他們打工呀!

      莫三坡罵一聲,怒沖沖摁死了電話,兒子后面問的什么媽媽治病的話,一概沒有聽見。

      倒是女人始終關注:“自己的孩子,哪來那么大火氣,也不問一問女朋友談到什么分數(shù)了?!?/p>

      莫三坡正驚異于女人的清醒,周傳林來電話了。一聽莫三坡喘氣呼呼響,對答不著調(diào),問他:“哥在和誰賭氣?”

      莫三坡便把葛子和兒子合謀鼓搗的關于磨莊的這事那事說了一通。不料周傳林一聽竟一陣暢笑:“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燒香拜佛,哪里尋去!年輕人知識廣博想得開闊,把哥您心里多少天的郁結解開了?!北阋粭l一條講了道理,莫三坡同樣懂又不懂的。但他相信既是周傳林所說,大致不會錯,因為他“有腦子”,于是心也慢慢平穩(wěn)下來。

      周傳林聽見莫三坡的火氣消減得差不多了,才說:“今天我是報告哥一個好消息的,嫂子的病,暫時不用去醫(yī)院了。”

      “怎么說?”

      “大夫說的?!?/p>

      周傳林說,雷暴雨那天莫三坡說的女人的奇異,他電話轉告了他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反饋過來,說咨詢了專家,根據(jù)臨床經(jīng)驗,嫂子患的是神經(jīng)麻痹癥,有一組神經(jīng)偷懶不工作了,只要把它激活,讓它興奮起來,就會一切恢復正常。莫三坡問,咋樣子激活?周傳林說,首先哥要歡天喜地,哥眉間聚成個疙瘩,嫂子心里就結個斑。然后,哥盡和她說高興的事情,開始三五天一次,慢慢七八天,半月二十天,仨月以后,恢復如初。

      說得莫三坡腦殼里透過一縷亮光,心里將信將疑,嘴上卻道:“莊戶日子,哪有多少高興的可說?!?/p>

      周傳林說:“嗨嗨,那純粹看哥的本事了!我看就從你倆相識相愛說起唄,浪漫的事情不海海的嗎?”

      莫三坡一想,也是,嘴上卻仍舊道:“莊戶人就是結婚生孩子,不會浪漫!”

      周傳林說:“嗨,不會浪漫哪來的孩子?先憶一憶新婚之夜,頭一次。”

      莫三坡瞟了女人一眼:“什么頭一次頭兩次,早叫狗吃了,誰記得呀!”

      周傳林說:“狗吃不了,貓也吃不了,在嫂子心里揣著呢,連你喘幾口粗氣都記得清清楚楚?!?/p>

      莫三坡見女人臉上竟是蘊含了笑意,飛揚起神采。她是聽到了?嗨嗨,還說不定真的管用,不妨試一試。一邊哼哼哈哈著也就有了譜,掛了電話,飛快地進到屋里。屋里櫥頂上有一個木頭箱子,結婚時候打制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只把不舍得扔掉的幾件舊衣服放在里面,也算保存?zhèn)€念想。莫三坡搬下箱子,打開,從箱底抽出了那件的確良料子的紅條條短袖褂,捧出來展示到女人臉前,問她:“可還記得這件衣服?”

      女人臉上迅疾顯出羞澀:“那年月,這就是最上等的料子了?!?/p>

      莫三坡不禁欣喜。

      女人又說:“你看上了那塊小方格兒,我看中了這紅條條,為個喜慶。”

      莫三坡就口溜出來:“待要浪,穿豎杠。你那陣子就浪呀么浪打浪了呀!”

      女人揚手在莫三坡脊梁上拍了一巴掌,卻是輕。這輕輕一巴掌果真就拍出了悠悠歲月。從過道避雨,“悠”到來回走動,秫秫地間的窄路上攥手親嘴,鄉(xiāng)政府登記領證。往下呢?往下是籌辦嫁妝,拾掇新房;然后兩輛自行車,蝴蝶牌,一輛帶著一個石榴紅包袱,一輛帶著新娘……至此,莫三坡截住了,把入洞房,吃喜面喜雞蛋栗子長生果,鋪褥子疊被,種種的舉動統(tǒng)統(tǒng)地截住了。那是下次節(jié)目的內(nèi)容。三五日一次七八日一次半月二十天一次,周傳林囑咐的,五彩繽紛,慢慢進行。

      莫三坡一夜勞作一夜酣睡。至晨睜開眼,身邊不見了女人。坐起,見炕前的尿桶也沒了蹤影,卻是聞到了小米粥的濃濃香味。或許受了這濃濃香味的誘惑,莫三坡竟突然上來了食欲,而且頭一次體味到人有食欲的感覺原來如此美好!

      莫三坡開了大門,走出去。早晨的陽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重重地咳一聲,就有力量于胸中蕩漾。點上一支煙,一口氣抽去了大半截兒。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過頭頂,喚出了葛子、清峰和周傳林昨天全部的內(nèi)容,莫三坡心里吱啦著,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想給崔鄉(xiāng)長打個電話,又覺多余。步子放開來,朝那片廣闊的細沙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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