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虎
一
他所說的“黃片”,就是從香港走私進來的錄像帶。傍晚時分抵達這里,我就是為了看一次“黃片”。
那些年,在我生活的區(qū)域,走私隨處可見。尼龍布料、尼龍袋、香煙、電子器件、錄音機、錄像機、錄像帶、舊衣服、舊電器、舊摩托車……有人因為走私暴富,有人因為走私傾家蕩產,有人因為走私進了牢房。同一件事,因為不同的人而有不同的結果;即使同一件事,同一個人,因為不同的時間也有云泥之別。我村里一個人,因為走私,起新厝,房子還在建,又因為船沉了家破人亡。
我還在上學,我的家人和親戚也沒有人操這營生,但走私還是滲進了我的生活之中。比如,這錄像廳里播的“黃片”。
錄像機是走私的,錄像帶也是。情色片的播放是公開而又隱秘的。公開,是面對知情者;隱秘,是對公眾。播放和觀看當然都是違法的行為。那時,我住校。八十人一間宿舍,上下鋪。同學分高中三個年級,來自全縣各個鄉(xiāng)鎮(zhèn)。人多,就應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那句俗語。有勤奮學習的,也有吊兒郎當的,甚至還有和縣城的幫派有勾連的。觀看錄像的各種消息自然也就在宿舍里傳開了。
他們總是傍晚出去,半夜翻過學校的圍墻回來。走路的聲音、說話的聲音、笑聲、對罵聲,讓安靜的宿舍熱鬧起來。沒有人制止這種行為,因為他們的拳頭比別人大,棍棒比別人多,罵聲比別人兇。剛開始還有人嘀咕,吵了幾頓,打了一次架,就沒有人出頭了。那個時候考大學真難,就是想考中專和技校,也不容易。更多的人盯著父母單位的招工和頂替,讀書的目標也就只是一張高中畢業(yè)證書。當然,這是對于那些家在城鎮(zhèn),父母都有工作的學生而言。像我們這些從鄉(xiāng)村出來的,就只有高考這座獨木橋可走了。
我其實與那些人的關系極為一般,像兩個世界的人。但他們每次對錄像帶內容和畫面的描述,還是一次次地撩撥著我。我能感覺到心中的欲望在膨脹,在破土。不僅是我,也包括宿舍里的好多人。最初,只是那些人之間的自言自語、對話和相互嘲笑,然后,有人接話,有人追問細節(jié),有人半夜把床搖響。播放錄像的地點、時間、價錢、片子名稱,就清晰起來了。他們還神神秘秘地說,開錄像廳的,都有人罩著。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背后隱匿的細節(jié),極為震驚。我從未想過,這世間有這樣的不堪。世界在光亮的同時,向我展示了它黑色的陰影。我對一切的懷疑,在那一刻埋下了種子。
二
錄像廳的故事繼續(xù)在宿舍里傳開,描述的對話、聲音和畫面對這個年齡段的我們有著無盡的誘惑力。我們懵懂、好奇,卻又缺乏清晰的辨識和堅定的自控能力。去往錄像廳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聲音像一層層的裝扮,增添更多的美麗、更多的誘人,也更加地令人向往了。
在學校里,我還在堅守,還是一次次拒絕別人的邀約,但防線在退縮,而且軟綿,從面對他們的聲音掉頭而去,到放慢腳步,到佇立,到傾聽,到詢問,到討論,我與原來的自己背道而行,已經越來越遠。終于,有了這個下午與他們的約定。我并不知道需要等待這么長的時間,還以為二十四小時隨時可以買票進入。我更沒想到他們遲遲不出現。他們經驗豐富沉著老到,而我只是一個躍躍欲試的新手。我的慌張和幼稚一覽無余。
一陣風吹向我,彈開,和另外的風一起,把門敞開的縫推大。守門的人沒有動。我往里張望,有光,更多的是黑,一片漆黑。我看不清具體。哈哈哈的笑聲從里面?zhèn)鞒鰜?。我不知道方世玉做了什么,讓里面的人這么開心。一股怪味和笑聲一道飄出來,撲向我。我身上的毛孔霎時張開,多么熟悉的味道,煙味、汗味、餿味、臭襪子味、尿臊味、霉味。我好像踏進了宿舍。
八十多個男孩子住在一間宿舍,愛清潔的、不愛清潔的,愛運動的、不愛運動的,抽煙的、不抽煙的,飯后洗盆子的、飯后堅決不洗盆子的,一天洗一次衣服的、一周洗一次衣服的、一個月洗一次衣服的……個體總是獨特的,但八十多種獨特匯聚在一起,就是一鍋餿了的大雜燴。每個學期的干凈只保持在開學第一天的白天,夜晚的降臨,帶來的不僅僅是黑暗,還有在宿舍里彌漫糾纏一個學期的雜味。我習慣了這些。那一刻,我的心像被撞到,站在錄像廳的門口,莫名地想起了宿舍,宿舍里的那些人。此刻,大多數的同學應該坐在燈火明亮的教室里學習,而我……
我沒有繼續(xù)想下去。這樣的自責讓我沮喪。
三
第二場,快了!守門的人坐直身子,對我說。話音剛落,他的喉嚨發(fā)出異響,一口痰落在三米開外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兩步。
空地上的人多了。那個賣腌制水果的孩子跳著跑過來,掏出一串黃黃綠綠的水果遞給守門人,然后迅速地進入屋子。守門人笑著罵,這么小,不好好讀書,不學好的,就喜歡看女人,長大了等著槍斃!
我慢慢地退出去,轉過身,站著。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和守門的人開玩笑。他們相互用臟話攻擊對方,越說越具體。我選擇了離開。
坐在臺階上的那群人站起來,推搡著。有人看著我。我突然想到,這個村子有親戚,盡管是遠房,但大人們有往來。我心頭一凜,不知道當中有沒有跟父親認識的人。如果有,如果有一天他遇到我和父親,如果他認出我,如果他無意中說出這個夜晚,我該怎么辦?怎么面對父親?我側過臉,低下頭,快速地往前走,穿過空地,直至隱入路口的黑暗中。緊張讓我的手腳僵硬,并且乏力。我蹲下去,抱著頭,茫然無措。
一串串或輕或重、或緩或急的腳步聲鐵環(huán)一樣從我身邊滾過,一個個或肥或瘦、或高或矮的身影在我眼前飄浮、游移??盏厣系娜嗽絹碓蕉?。他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就為了那口口相傳的“黃片”。那群在臺階上坐了好久的人,被晃動的人頭吞沒了。這么多的人,這么黑壓壓的一片,讓我的不安更加強烈。消息的傳播并不以是否觀看為鑒別對象,它像雨一樣,落在每一只豎起的耳朵里。
我站起來,想起那些和我約好了的同學,也許他們聽到了消息,也許他們就在通往錄像廳的路上。小鎮(zhèn)或大或小的動靜,都沒有逃過他們的眼睛。在宿舍里,每次聽他們說起這條巷子那條巷子的事,我都會驚詫得合不上嘴。昨晚發(fā)生的事,今天上午已經在宿舍里傳開。他們是這鎮(zhèn)里的千里眼順風耳?畢業(yè)的時候我才知道,校門口的那一排早餐攤點,就是他們消息的來源。多年后想起他們,想起他們在宿舍里公開地談論小鎮(zhèn)的新聞,我總會感到惋惜,如果就此走出校門,也許早就混得風生水起。那三年的高中,對于他們而言就是時間的浪費,總歸要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可是,那個夜晚,我還在苦苦地等待他們的到來。
四
第一場終于結束了,打了兩個小時的方世玉累了。大門的前面聚滿了人,出來的,想進去的,在門口匯聚交織在一起。我知道這家錄像廳的規(guī)矩。前一場結束后,有人進去清場,拎出那些躲起來妄想免費蹭看一場的人,給其中還想留下來的人補票,收錢。這個時候是進不去的,只能等他們忙完。
一團聲音從路的前方轟過來,在我耳邊炸響。笑聲、罵聲、說話聲、歌聲,還有口哨聲。他們來了。我聽到聲音中的熟悉。
他們終于來了,在第二場就要開始之前,在帷幕徐徐拉開,精彩的表演即將開始的時候。我還是蹲著,焦灼無奈的等待過去了,卻沒有一絲放松喜悅的感覺。
他們在離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來,背朝向我。我認出了其中的多數人,就是同宿舍的那些同學,三個是第一次來的。前天傍晚打完籃球后,我們還在一起嘀咕這件事。他們三個和我一樣,在猶豫,但還是來了。此刻,他們就站在人群稍外的地方,兩個挺直腰,雙手交叉拘謹地放在前面,一臉的緊張;另外一個在東張西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們絕對不會想到,我就靠著草堆蹲在樹下的黑暗中看著他們。后來每每想起這一場景,我就慨嘆命運的詭異。我應該沖上前和他們在一起,然后嬉笑著走進錄像廳,但我沒有。我記不清當時的心理了——對他們遲到的不滿,對別人滿嘴臟話隨地吐痰的抗拒,對環(huán)境的抵觸,心中益發(fā)強烈的不安,以及愧疚,守門人的斥責,還有父親的教導和希望給予我的影響。不甘,不愿,不屑,不敢,所有的因素擰成一股繩,牢牢地縛住了我。
人群中還有我不認識的,四個,都是平頭,都穿黑色背心黑色長褲。這就是所謂的幫派成員?口口相傳的兇殘無比的那些人?我極為震驚,也害怕,怎么就可以這樣結伴了呢?如果父親知道,肯定會打斷我的腿吧。
收錢買票,每人五元!我聽到有人說,是宿舍的同學。一個穿黑背心的人笑了起來:我們不用買票。說話的同學笑著轉向他,豎起了大拇指。黑背心伸出手,壓下他的手臂。他們又攏在一起,隨著人流慢慢地走上臺階。
五
我坐在地上,靠著草堆,一只螢火蟲飛起來,又一只螢火蟲飛起來,我伸出雙手,把它們抓在手里。
天空高遠,星星密密地亮著。風從田地那邊跑過來,落在我的身上,纖手一般,又遠了,留下一地青草的味道。小路幽靜,腳步落在路面的沙子上,細碎地脆響。蟲子在路邊的草叢里叫,長短粗細,此起彼伏。站在一道土坎上,我回頭望向錄像廳的方位,濃濃的黑把它罩住了。
一只螢火蟲從我面前飛過,慢慢地,我正想放飛手中的那兩只,一群人突然站到我面前。我愣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一個穿著制服的人走過來問我:干什么的,這么晚怎么在這里?我跟他說:學生,出來散步。他看了我一眼,轉過身對別人說:快走。一支隊伍,穿制服的,背著槍的,跟著他,沿著我剛剛走過的路,無聲地往前。
我突然想起那些同學,那些坐在錄像廳里的同學,剎那間握緊拳頭,全身僵硬??墒牵矣帜茏鍪裁茨??
我軟軟地坐在地上,伸出手,那兩只螢火蟲已被我捏死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