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何
柳云深不常發(fā)微博,但去了一次西湖后,她的微博便充斥對于西湖乃至杭州的連篇累牘的贊歌。
一分鐘前,她說:“西湖真美啊,贊美西湖!”
一分鐘后,她說:“杭州真好啊,贊美杭州!”
有嘴賤的友人在評論區(qū)湊熱鬧:“住在杭州西湖區(qū)的沈楓真好啊,贊美沈楓!”
三十秒后,友人發(fā)現(xiàn)自己被柳云深拉進了黑名單。
過二十五歲生日時,柳云深對自己說:“土都埋到波棱蓋兒的人了,有些人是該忘了?!?/p>
第二天是七夕,因為被你儂我儂的小情侶們包圍,柳云深不可避免地受了些刺激,一時覺得波棱蓋兒的土退到了腳踝,于是立刻請了年假馬不停蹄直奔杭州。
但她在沈楓小區(qū)大門外徘徊良久,還是沒壯起膽子走進去。
第一次見沈楓時柳云深讀大二。作為東北姑娘,那天她吹著啤酒瓶喝倒了一桌子人,有手下敗將不甘其辱,掏出手機搬來救兵。沈楓到時柳云深正把桌上最后一瓶酒灌進嘴里,而當她把眼神從啤酒瓶底移開再轉到不速之客身上,目光就開始打飄,心思跟著一晃,當場嗆住了咳起來。
沈楓看一眼滿桌東倒西歪的醉鬼,適時遞上紙巾,問得關切:“你還好嗎?”柳云深極力忍住不適,強作鎮(zhèn)定地擺擺手,可惜剛張嘴就哇地一聲吐了滿地。
席間詭異地靜默下來,柳云深在凝滯的空氣里羞憤交加。最后還是沈楓笑著遞了個臺階給她下:“我有這么倒胃口嗎?”
酒醒后的柳云深心有戚戚,和舍友講述自己的社死現(xiàn)場,成功讓對方笑到捶床:“你真的被他丑吐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恢復理智的女酒鬼面上浮現(xiàn)生無可戀的悲傷:“他實在長得很帥?!?/p>
卻過早地看到了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基于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田徑場上再次看到沈楓時,柳云深下意識轉身遠離,又很快被發(fā)令員一把攔下:“比賽馬上開始,請選手就位?!?/p>
無可奈何,她只有惴惴不安地回到跑道上。
運動會總是選擇在晴天舉行。柳云深仍然記得那天艷陽高照,穹空澄澈,空氣清透如琉璃,日光爍金其間,令她微微目眩。而在遙遙傳響的吶喊聲里,因為懼怕裁判沈楓的注視,素來身手矯健的柳云深未負眾望,跑了倒數(shù)第二。
自小學以來就包攬長跑冠軍的柳云深垂頭喪氣地從裁判席經過,黯然的心情卻意料之外地被始作俑者點亮:“打起精神,”沈楓的聲音輕而堅定,當她匆匆回頭對上他的眼睛,就撞進了一汪柔軟的湖里:“堅持跑完全程,你已經很棒了?!?/p>
柳云深就此淪陷。
而當柳云深開始留意沈楓,竟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處處是交集。沈楓是社團聯(lián)合會的主席,柳云深去遞交社團材料時就看見他正指導新來的小干事。沈楓個子高,半彎了腰才能與對面嬌小的新生平視,柳云深因此清楚地看見他覆在眼瞳上長而密的睫毛,像臨水而照的絡絡柳絲。后來柳云深在西湖邊看到飄綿吹絮引來諸多游人駐足的垂楊,卻總覺得敵不過沈楓眉眼處的半分韶光。
沈楓很快轉頭和她對視,柳云深一向自詡為社交小能手,卻在這緊要的當口結巴起來:“那個,呃,我是來送……”
她痛恨自己的詞不達意,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沈楓卻在這一瞬笑起來:“是你啊?!?/p>
被這樣溫暖的笑容沖昏了頭腦,停止思考后柳云深只記得彼時自己的內心獨白:“完了,這下徹底栽進去了?!?/p>
回到酒店后,柳云深鼓起勇氣撥通沈楓的電話,應答的卻是一道陌生的女聲,客氣禮貌地問:“喂?請問哪位?”
柳云深僵在原地,半晌回神,才訥訥道:“請問……沈楓在嗎?”
“稍等,我?guī)湍憬兴??!?/p>
大約是女孩的語氣里包含了她未曾預期的熟稔與親密,柳云深莫名尷尬起來。時值酷暑,杭城的蟬鳴格外嘹亮,一聲高過一聲,穿透厚厚的玻璃窗,吵得柳云深心頭發(fā)緊?;袒倘鐔始抑?,她到底搶在沈楓應答前終止了通話。
薄暮時分,天際泛起柔軟的玫瑰紫。柳云深把自己埋進敦實的枕頭里,在眼眶感受到酸楚的潮意后想起她與沈楓一同度過的夏日黃昏?;馃频牧硪贿叄瑥濄^似的銀月淡淡垂掛晦明不定的天幕,盛開的合歡花是粉色的煙火,承托起柳云深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忽然轉了頭,認真地對沈楓說:“‘傍晚’這個詞很好?!?/p>
作為體育生,柳云深突兀閃爍的文思果然引起文科生沈楓的好奇:“為什么?”
“‘傍’字是‘依靠’的意思吧?”見沈楓頷首,她才小心翼翼地接著說:“‘傍晚’聽起來,像是安心地靠在了某個人的肩膀上?!?/p>
柳云深還記得那時沈楓眼里突然亮起的光芒,像星子流璨,燃點昏沉的夜色。隨后他笑著打趣:“有這么敏銳的感知力,真的不考慮一下棄武從文?”
在他們熟悉彼此的那段光陰里,沈楓從未吝嗇過對柳云深的肯定和贊美。他夸贊她曇花一現(xiàn)的文采,同樣夸贊她烤得微焦的餅干和漏了幾處鉤針的手打圍巾,并在尚未入秋的天氣里,欣然把這份耗費數(shù)月的生日禮物圍在脖頸上,溫和地笑著道謝。
沈楓從來溫暖如灼灼日光,也同樣柔和似湛湛月華。
只是從相識到離散,柳云深都無法確定他的溫柔是來自本心,還是對她的偏心。
友人被柳云深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后,自知罪孽深重,約了她回程后的下午茶賠罪。
席間三言兩語,話題還是沒繞過沈楓。說到從電話里聽到陌生女聲時,柳云深把巧克力司康咬出一個大大的豁口,心情算得上平靜,倒惹得對面的朋友連連嘆息:“所以,你甚至沒和他說上話?”
“不,”柳云深用紅茶壓下喉頭甜膩:“我們見了一面。”
她的性子雖然魯莽,卻好在那一腔孤勇足夠她再撞一次南墻。最終她聯(lián)系上了沈楓,簡單敘舊后主動邀約:“好久不見,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他們在夏季分離,闊別三年,終于趕在蟬鳴消歇前重聚。再見時沈楓仍舊面帶笑意,但柳云深知道那笑容不過限于舊友的分寸,且再無其他可能,因他身側挽著一位窈窕的女郎。
桌上菜肴氤氳熱氣,恍惚還是剛剛二十歲的年紀,她用各種理由約沈楓一起吃飯,把身邊瑣碎的一切和盤托出,而他接得住一切話茬,哪怕是網(wǎng)上無聊的爛梗,依舊愿意捧場一笑。
又恍惚是畢業(yè)前最后一次聚餐,柳云深醉意深重,于是由最清醒的沈楓送回宿舍。那天晚風拂過楊柳枝,又倏然消逝。他們緩緩并肩而行,葉動蟲鳴里像極一切默契的情侶——卻也止步于此,再未前進一寸。
畢業(yè)后她也曾玩笑著邀請沈楓作客,卻沒有得到過肯定的答復。次數(shù)多了,她竟然漸漸失去勇氣,甚至不敢點開和沈楓的對話框,只把二十年來難得婉轉的心思偷偷向朋友傾訴。
友人遞來紙巾,柳云深才發(fā)覺自己略有哽咽。她又切下一塊草莓乳酪,送進嘴里后笑著輕輕搖頭:“你猜,那頓飯局上我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但不待別人回答,她便自顧自接了下句:“西湖醋魚真的好難吃啊?!?/p>
在柳云深的家鄉(xiāng),鮮魚清燉又香。而在去杭州之前,她從未吃過那樣又甜又酸的魚——甜得她牙痛,酸得她差一點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