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
在眾聲喧嘩的林間,遇見了
教堂里的唱詩班
也遇見課外的孩子們在爭相背誦某些散章
但一定有一只蟬是我的
在分辨文字中多維與單維的關(guān)系
一句庸常的敘述其實是
突然的另一個空間
發(fā)出聲就是認領
對自己確立,哪怕顧左右而言他地
像個無法把話說完整的孩子。
這真是左右為難的字句
眾多蟬鳥中它多么孤單。朗讀著我的詩篇
我這里的麻雀是說本地方言的
它們也長有一條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的小舌頭
與我一生攜帶的小語種
同樣不討好
說話時天色只亮開一小塊
仿佛我天生就叫外省
要重復一遍才有這一天真正的日出
而偏僻處有胎記
這不影響我自己愛著自己的話柄
在外省,我有時顯得很招搖
習慣了在自己的音階里
當家作主,真正的
被人指責到在拿腔拿調(diào)
他們說:“這土佬,好得有點壞”
可我這里的每塊石頭都聽得懂我說的話
和麻雀們說的話
有時我對一棵鐵樹重復說了兩三次話
那棵鐵樹便迫不及待開了花
縣志里說城南有一個人兩次葬進了
同一座墓,用盡了前世與今生
那比肉身多出來的來回走
在經(jīng)受這一生與上輩子相認的
歸去來中,總覺得踩上的足印有一趟
是虛蹈或多出來的。
一開始他就認定,活一次
肯定是不夠的,死去
可以是形式上的反悔,等待的是
真的能再次活明白過來,而后
才有放心的長眠。在同一座墓穴里
按自己認同的方式再死一次
這虛構(gòu)的追問,真正在體會
死去活來的尺度,相當于
舊衣服不寂寞人寂寞,去證實
什么是用手伸進去依然還在的虛置感
所有難以信賴的在與不在
因為又有一次,而有了怪怪的沖動
遇見手機第五行某個木馬的表情,遇見
語言不能遞進的難度
(想起長長一天中需要又一次日出
鳥兒在屋頂完成了虛擬的飛行
有人欲言又止,咳嗽了一下,發(fā)散出體內(nèi)
濃烈的氣味,對應著待解禁的某小區(qū))
十四歲的惡作劇中我神一般偷拆過
一些人的信件,村里的供銷店
是四方鴻雁的落腳地,小店迷糊不語
我仿佛來自天外,被派來
窺視人間一筆一畫寫出來的隱情
又原件封好放回,以賡續(xù)
塵土上花開花落的牽念
在人世,我命里的諸多啟蒙
來自這跳轉(zhuǎn)的游戲,一些文字被人挖走后
又回到了紙張上,黃金
被搬動,卻什么也沒少掉
我始得知,許多令人心跳的字眼
寫出來都是羞羞答答的
紙包不住火,火又歷來依靠
被紙包著來回走,成為男女間
既燙手又含情脈脈的戲法
而眾多向父母致敬的問候是那時
額外的照射,若干年后
它們轉(zhuǎn)過身變成我的筆法,讓滿頭
白發(fā)的人,像個青蔥少年
在人間寫出了寄往天堂的十一封家書
也有人面對時光很是為難
說給你寫信只為了打發(fā)彌漫的空余
或找話來說話,成為我后來的
詩篇,說自己正享用著裝得滿滿的無
并認下活著就是漏洞百出
這游戲終止于我的自作聰明
對一場無望的愛,我情不自禁作了干預
“什么叫鐵石心腸,你就是”
我竟把這句話也添加在那封信上頭
以為流水會改變形狀
真是神仙有神仙的錯誤,美麗的收信人說
“你真是個好心的小賊”
萬物每天在暗中表決,決定
什么可以說,什么又是語言的死路一條
對此,天堂那頭總是空號
人間卻一再忙音
在兩頭堵與一口開就能把人噫死中
我們用牛糞和稻草也塞不住
那個人稱“癲癇癥發(fā)作者”的舌頭
它對邏輯長有反骨,無法無天
說黑障里全漏水
—— “聾子聽到啞巴說瞎子看見了真相”
建善寺的許多石頭都能呼吸
有的還是太陽鳥的化身
其中一塊是靈佑習慣性的打坐處
鳥在附近一叫它就輕了
南方雨水肥美,寺院越來越瘦
瓦檐落下的水滴又要飛回天空
在銀杏樹上長出來的
多數(shù)是半句的話語
雕花的時間又在那里露出了腳踝
四月有人在空氣里一遍遍布下咒語
在血管中磨墨,喊熄燈
白云悠悠,而肉身無緣無故地昏沉下來
遍地的郁郁青松都是假的
說好的十八羅漢也廢掉了武功
這些天,要允許有些鳥
飛上別人的枝椏,這也順理成章
服從作亂的邏輯,便是服從
最自由的空間,只是
還要允許把老虎認作病貓,它現(xiàn)在正接受
我的撫弄,說自己已經(jīng)見怪不怪
大東西讓我們孤掌難鳴。只允許你
站在遠處看
相當于對我們的拒絕,當中有
每一天的日出與落日
鐵定的不容許任何人插手,它穿越萬古
在時間的皮膚上進進出出
保持著從不與人商量的大脾氣
還有老虎身上的氣味
對它的細嗅從來就是冒犯
斑斕的皮毛下散發(fā)出來的憤懣
別名叫“不與你爭吵”
另一個名字是:我狂,但這就是孤獨的味道
舍與不舍,都得服從泥沙俱下。
我這么深戀紅塵的人
對某些字眼總是一看再看,直到兩眼茫然
比如人生如寄的寄字
背后是油盡燈滅,人走樓空
放空的手與鐵獅也流淚的萬古愁
多么意難平!我所熱愛的光陰與萬物
只好棄之不用,辭別,接受何為空茫
如法炮制,我摯愛的朋友
也一個個變成了新鬼。
我想起了某句話
“扣板朝上,每一槍都能打中躲不開的飛禽”
有些情景是不便問清楚的。夕陽正落在
這座瘋?cè)嗽旱膰鷫?/p>
看夕陽的人站在圍墻外看去完全是一副
正要去投胎的模樣。
跟著夕陽去投胎?墻內(nèi)與墻外之間
有正在脫身的人,變形的人
互訴衷腸的人,認與不認都要被打回原形的人
一個我看不起的人,最近大談神會與禪機
讓我想起爛泥正往墻上抹
大爭大立的年月,許多人都在做
無米之炊,說自己一流。
所有的山看去都是空的,也不需要山門
遂使上山下山的人忘掉了一些修辭規(guī)則
比如叫順口的山大王。
大功告成的的人群中,看啊我也
混在其中,與人彈冠相慶,兩眼激越而空蕩
掌心出現(xiàn)了許多水漬,紙和布擦不掉
火也一直無法烘干
我正在經(jīng)受老廢之苦
劃了多根火柴,燈總是不能點亮
坐在對面的人影是蒙面人
她是我在意的傳說
又像永遠等不到的真相
只有似是而非的結(jié)局,沒有透露黑掉的理由
到了醫(yī)院,才知道有那么多的人都病了。
到了心內(nèi)科,許多善良的心臟
原來也是有問題的洞穴,滋養(yǎng)著
小地鼠,蟑螂,驚魂鳥。
可在夜里,心內(nèi)科病房里同樣響起了
一片鼾鳴聲,有病的這顆心與那顆心
儼然還是一塊圣地
彩旗獵獵,或自命不凡
仍此起彼伏不管不顧你爭我奪地
奏鳴出擁有一方霸業(yè)的樂章。
我醒在他們當中,手捂著胸口
不知該認或不認
一顆心的孤軍作戰(zhàn)
但更感動于這病房里一整片渾然的睡去
服從自己的心跳和鼾聲
更靠近本相地忘掉早搏,堵塞,硬化,壞死
顯示各自的無拘,自強,與散淡
房間里有人莫名其妙的
把燭光點滿。夜深人靜時,大海經(jīng)常
會像一架鋼琴自己響起來
仿佛不安的心還沒有被命名,而空氣里
無動于衷的一切都是假的
傾訴的人看去都帶有
神經(jīng)質(zhì)的臉皮,很多大小動物
就睡在這塊藍綢緞里頭,那叫習慣的
每一粒鹽,都有自己的沖動
音符就從腥香的海水中涌動而出
我們站在微風里,大陸架站在
左邊或右邊,在這樣的
認知中,那些手指頭是厲害的
也等于大海又要把自己的房間照亮
鋼琴自己響起來,有些快
也有些慢的節(jié)奏一排排拍向岸邊
聲音里世界顯得永沒有盡頭
只有時間在呼吸,依然是古老而新鮮
母豹撒下一泡尿,給心中的公豹
發(fā)去了一個口信
但愿它能照亮樹林間的黃昏
說一具身體的寂色比天空中的陰翳還大
是的,技藝多出來了
可一直想再用一遍的那什么
已逐漸忘記了它留在空氣里的手感
撲過去是空的,內(nèi)心到處是虛土
四足卯足勁趴下
為的是嗅到絲絲入魂的雄渾氣息,給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