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一碗
01
二零一五年冬,我飛回榆城參加周澤棟的婚禮。
我當(dāng)天穿得格外簡約,想低調(diào)地隱藏在人群中,結(jié)果敬酒時,新娘眨巴著大眼睛,一語驚起千層浪:“啊,你就是周澤棟的前女友!”
我一口酒在喉嚨里嗆了半天,緩過勁來后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倆很純潔的。”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解釋,只好瞪著周澤楷怒道,“你跟人家胡說什么呢!”
周澤楷哈哈大笑,一臉無辜地說:“我又沒說錯?!?/p>
新娘子連忙拉著我的手解釋:“哎呀,我是因?yàn)楹闷娌抛穯柕睦??!?/p>
我在周圍人的哄笑聲中無奈地扶額。
好不容易把這茬揭過,我坐回椅子上,盯著杯子里的酒發(fā)呆。
婚禮結(jié)束后,我一個人慢吞吞地往酒店走,半路卻改了主意,打車去了榆城一中。
那家“王大娘手搟面”還開著門,下車后我被凍得直哆嗦,直奔店門而去,剛要伸手推門,卻驀地看見屋里坐了一個人。
小面館里透出明黃色的光芒和相聲節(jié)目的聲響,屋里傳出相聲演員的笑聲,我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蔣恪的背影。
或許是穿著大衣的緣故,他的肩膀看起來更加平直寬闊,頭發(fā)好像比之前短了些。
我努力想象他的臉配上這個發(fā)型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首先想起的依舊是他高中時的樣子。
屋里傳出來說話聲,老板娘帶著笑意問:“這幾年怎么總是你一個人來,你妹妹呢?”
蔣恪也笑著回答:“去別的城市工作了。”
“哦,小姑娘一看就機(jī)靈,以后準(zhǔn)能掙大錢。”
隱隱約約地,我仿佛聽見蔣恪笑了兩聲,聲音比剛才要低,但依舊帶著笑,他說:“嗯,您說得對?!?/p>
我默默地聽完他們的對話,在蔣恪吃完前轉(zhuǎn)身離開了。
走到路口,我沒忍住,還是回了頭。
透過昏黃的玻璃門,我仿佛看見兩個學(xué)生相對而坐,正埋頭一起挑蔥花。
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我回過神,呆呆地想,我早就沒有哥哥了。
02
因?yàn)楦改赋D昝τ谏猓沂潜荒棠锑u齊萍帶大的。
跟其他和藹可親、溺愛孩子的奶奶不一樣,鄒齊萍是一位極其潑辣的老太太,再加上我小時候確實(shí)有些頑皮,鄰居便經(jīng)常在飯點(diǎn)看見她拿著搟面杖追著我滿院子跑。
有一次,我一轉(zhuǎn)彎,正好碰上放學(xué)回家的蔣恪。我沒剎住車,一下子撞到他懷里,鼻子撞上他書包帶的卡扣,疼得飆出了眼淚。
我惡人先告狀:“你怎么不看路啊?”
蔣恪也被撞得不輕,緩過勁來后冷笑兩聲,回?fù)舻溃骸拔以趺粗罆幸柏i沖出來。”
蔣恪是鄰居家的孩子,比我大一歲,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他比我大的這一歲只體現(xiàn)在個頭上,從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出來,因?yàn)樗@個人心眼小、嘴巴毒,還愛生氣。
我們兩個第一次打照面,是我剛搬來奶奶家。那天晚上八點(diǎn),隔壁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小提琴聲,難聽至極,我關(guān)緊窗戶、堵上耳朵都聽得見,實(shí)在忍無可忍,便敲響了隔壁家的房門。
單手拎著小提琴的蔣恪把門打開,清俊的臉上笑容很淺,大概是練琴練得不太順利。
我對他說:“這么晚了,你就不要?dú)㈦u了?!?/p>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差,他吐出幾個字:“我在拉琴?!?/p>
“哦!”我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誠懇地提建議,“那你能去外面拉嗎?實(shí)在是太難聽了?!?/p>
蔣恪在我面前摔上了門。
這件事讓我又被我奶奶追了半條街。
初次見面后,我們兩個相看兩生厭,但因?yàn)槭青従樱谒改傅谋破认?,他不得不每天放學(xué)后帶著我在校門口吃晚飯。
吃得最多的就是王大娘手搟面,我喜歡鋪滿紅油的牛肉面,而他每次都要清湯。
我不吃蔥花,剛開始總是忘記跟老板說,導(dǎo)致每次都盯著面條上滿滿的蔥花碎傻眼,只能認(rèn)命地一點(diǎn)點(diǎn)挑出來。
蔣恪吃了一大半的面,我還在挑蔥花,他冷眼看著我,兇巴巴地道:“不想吃就走?!?/p>
“我哪有不想吃??!”我哀怨道,“老板把蔥花切得太碎了,好難挑?。 ?/p>
他沒再說話,半晌,忽然把自己那碗面往旁邊推了推,拿了雙干凈的筷子和我一起挑。
我有些驚訝,看著他的臭臉,我撇了撇嘴,知道他是嫌我太慢。
我們兩個頭對著頭挑蔥花,老板娘走過來,笑瞇瞇地說:“哎,你們兄妹感情真好啊?!?/p>
我驚悚地看了她一眼,一時間不知道應(yīng)該先反駁“兄妹”還是先反駁“感情好”。
就這么一猶豫,老板娘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jìn)了后廚,我失去了辯解的機(jī)會,挑完最后一點(diǎn)蔥花的蔣恪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聲道:“快吃吧,事兒精。”
我瞪他一眼,埋頭吃面,內(nèi)心卻大喊:誰要把這種人當(dāng)哥啊!
03
但不得不承認(rèn),其實(shí)其他人對蔣恪的評價都很高,尤其是女生。
開運(yùn)動會時,蔣恪跑三千米,最后沖刺的時候,操場邊圍了一堆其他班的女生,她們聲嘶力竭地為他加油,氣得她們自己班的男生一個個捶胸頓足。
我看著第一個沖過終點(diǎn)線、正用毛巾擦汗的蔣恪,翻了個白眼,小聲罵他:“人模狗樣?!?/p>
旁邊的朋友有些不解地問:“家悟,你怎么這么不喜歡蔣恪呀?”
我也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喜歡他?”
“因?yàn)樗卸Y貌、長得帥,成績還好??!”
我冷笑了兩聲。
有禮貌,這一點(diǎn)我不做評價;長得帥,在我看來也就一般吧;至于成績好,我想起從來沒離開過三好學(xué)生欄的他的名字,確實(shí)沒辦法否認(rèn)。
也是因?yàn)槭Y恪成績極好,我奶奶便拜托他給我補(bǔ)課。于是,每天晚上他吃過飯后就拎著書包來我家,和我一起在我奶奶特地?fù)Q的大桌子上做功課。
他學(xué)習(xí)時很安靜,坐下后便仿佛與世隔絕了。
我卻總是定不下心,做一會兒作業(yè)就總要干點(diǎn)其他的事情。
我拿過他隨意擺在桌上的作文本,見他不阻止,便隨意地翻看了幾篇。
讀到其中一段話,我質(zhì)疑道:“不對啊,蔣恪,你的夢想不應(yīng)該是成為偉大的人民教師嗎,怎么會是當(dāng)一個科研工作者呢?”
蔣恪冷哼一聲,不想搭理我。片刻后,他放下手里的筆,一邊揉著手腕一邊朝我伸出手,說:“把做完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給我。”
我沉默地把作業(yè)本遞過去,看著他用鉛筆在我的作業(yè)本上打叉,時不時掃我一眼,眼神凜冽如刀。
我抖了抖,安靜地把其他的作業(yè)做完,接著就被他抓過去,聽他逐題分析哪里出了錯。
蔣恪講題的風(fēng)格很鮮明,簡潔明了,通俗易懂,連我都能聽得下去。
我想告訴他,也許他真的很適合當(dāng)老師,但看著他的臉色,最終把這話咽了回去。
在這種“蔣恪式講課”的鞭策下,后來的小考,我一躍進(jìn)了班級前十,看到成績單的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去告訴蔣恪這個好消息。
我臉不紅氣不喘地狂奔上六樓到了他們班門口時,卻又頓住了。
暖色的陽光灑進(jìn)教室,他正在座位上給后座的女生講題,或許是被日光柔和了棱角,他臉上的表情顯得格外溫柔。
后座的女生不知道說了什么,他抬頭看她一眼,有些無奈地笑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離開的。
我踢踏著步子往樓下走,回憶著剛才蔣恪的表情,心里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半晌,我哼笑一聲,小聲嘟囔:“蔣恪笑起來的樣子可真丑啊?!?/p>
04
初二下學(xué)期,我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小腿骨折——我騎自行車時沒看路,一頭栽進(jìn)了旁邊的綠化帶。
鄒齊萍年紀(jì)大了,蔣恪便肩負(fù)起了騎車帶我上下學(xué)的重任。
蔣恪的車技很好,但他很怕癢。每次我一抱住他的腰,他都會像身上長了虱子一樣動個不停。我抱得緊緊的,他就讓我松一些,我松垮地?fù)е?,他又讓我抱緊一點(diǎn)。
我們就這么在校門口調(diào)整了半天,連門衛(wèi)大爺都投來了目光。
我真的要崩潰了,干脆對他說:“你要是不想載我就直說,我打車回去,咱倆別在這兒浪費(fèi)時間了,多丟人??!”
蔣恪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有些尷尬的神情,他搖搖頭,低聲說:“我是真的覺得癢?!?/p>
我嘆了口氣,低著頭不再說話。
片刻后,我忽然聽見蔣恪說:“對不起?!甭曇綦m然小,但很清晰。
我整個人呆住了,懷疑自己聽錯了,抬起頭時看見蔣恪的臉微微發(fā)紅,他目光堅(jiān)定地對我說:“我準(zhǔn)備好了,你抱著我吧?!?/p>
我呆滯地坐上后座,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
蔣恪顫了顫,但什么也沒說。
他載著我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貨_下一個長坡道,我因?yàn)閼T性前傾,緊緊靠著他的后背,鼻尖聞到了屬于他衣服的淡淡的香氣,聽到了他輕微的心跳聲。
這樣的日子沒持續(xù)多久,不知道是不是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蔣恪的自行車在距離家門還有幾百米的地方爆胎了。
幸好不遠(yuǎn)處就有一個修車鋪,蔣恪把自行車送過去,又折返回來。
他和我沉默著對視了許久,忽然在我面前蹲下身子。
“上來,我背你回去?!?/p>
我的嘴巴張成一個“O”型,他又扭頭催促道:“快點(diǎn),趁我還沒反悔?!?/p>
我瞬間趴了上去,壓得他往前一個趔趄。
蔣恪咬牙切齒地一字一頓道:“許、家、悟!”
我嘿嘿一笑,他穩(wěn)住身子,慢慢站起來。
正是桂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看著路邊樹上黃色的花朵,忽然心情愉悅,小聲哼起了歌。
蔣恪很不給面子地評價:“真難聽?!?/p>
我“切”了一聲,依舊喜滋滋地哼著。
安靜一會兒,蔣恪問:“你心情很好?”
“是啊?!蔽尹c(diǎn)頭承認(rèn),咧嘴笑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背我哎,我爸都沒背過我!”
蔣恪沒說話,我扭過頭去看他的側(cè)臉,發(fā)現(xiàn)他彎著嘴角在笑,我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揚(yáng)。
兀自笑了會兒,我想起剛才看見他胸口別了一個漂亮的小胸針,便問是誰送的。
他不告訴我,我就用頭發(fā)去撓他。
蔣恪崩潰了:“你能不能成熟點(diǎn)?。俊?/p>
我哼了一聲,放下作惡的手,但兩條腿依舊晃來晃去。
路旁的桂花開得正盛,香氣濃郁芬芳。
我小聲對他說:“辛苦啦?!?/p>
蔣恪的動作微不可察地一頓,我聽見他低笑了一聲。
只有我自己知道,與他的笑聲一起響起的,還有我擂鼓般的心跳。
05
升入高中,我開始住校。
中午,蔣恪會來找我一起去吃飯,他在學(xué)校里算是小有名氣,每次來都會引起小騷動。
每每這時,我都會笑瞇瞇地大喊:“再看收費(fèi)了?。 ?/p>
“哎喲”聲此起彼伏,蔣恪彈了一下我的額頭,笑著說:“山大王?!?/p>
時間久了,有女生好奇我們兩個的關(guān)系,對方猜測道:“蔣恪是你哥嗎?”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否認(rèn):“不是。”我攥緊了手里的筆,再開口時有些緊張,“我們倆青梅竹馬?!?/p>
對方“哦”了一聲,并不在意,大概這兩種稱呼在她看來沒什么區(qū)別。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兩種關(guān)系在我心中天差地別。
從那之后,每天吃午飯前我都會變得異常雀躍,但我從來不愿意去深究背后的原因。
沒過多久,共進(jìn)午餐的人里多了傅瀟瀟。
傅瀟瀟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很英氣的漂亮,笑起來時神采飛揚(yáng)。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但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她是蔣恪曾經(jīng)的后座,當(dāng)時脾氣很差的蔣恪給她講題時溫和得不可思議。
“嗨。”她笑著和我打招呼,“我叫傅瀟瀟,是蔣恪的同學(xué)?!?/p>
“你好。”我捏著筷子,有些不知所措,“我叫許家悟。”
我忽然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自己,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蔣恪,他卻沒有看我,只是看著傅瀟瀟的盤子,擰著眉毛道:“傅瀟瀟,說了要多吃蔬菜?!?/p>
傅瀟瀟吐了吐舌頭,我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06
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到那條開滿桂花的街道,我趴在蔣恪的背上哼歌,他一開始嫌棄我,后來小聲跟我一起哼唱,那條路彎彎長長,像是沒有盡頭。
我以為我的人生會一直這樣,無厘頭卻又快樂。
可惜天不遂人愿,高一下學(xué)期,我正上著課,忽然被班主任叫出去。
外面站著難得一同出現(xiàn)的父母,我茫然地被他們領(lǐng)走。路上,他們告訴我,奶奶發(fā)生車禍去世了。
這話宛如給了我當(dāng)頭一棒,我失去了思考能力,第一反應(yīng)是他們在騙我。
可是當(dāng)我看到黑白色的照片時不得不相信,我奶奶——那位一口氣上五樓不喘大氣的老太太是真的如此突然地離開了我。
葬禮上,嗚咽聲不絕如縷,我跪在那里,一滴眼淚也沒掉,不知道有沒有誰覺得我不孝。等回到家后,我的眼淚卻忽然決堤,我縮在角落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陽臺傳來一陣窸窣聲,有人慢慢靠近,遮住了一點(diǎn)兒陽光。
我知道是蔣恪,之前都是我從陽臺翻去他那邊吃零食,沒想到他也跟我學(xué)壞了。
他在我旁邊坐下,也不說話,過了半晌,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然后輕輕地把我的腦袋壓進(jìn)了自己的懷里。
他的懷抱是在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溫暖又寬闊的?
我吸了吸鼻子,故意問:“你是蔣恪嗎?”
他輕聲笑了笑,連帶著胸腔微微震動:“如假包換。”
我不再說話,額頭抵住他的胸膛,片刻后,我抬起頭看著他,剛止住的眼淚莫名其妙地又滾落下來。
他嘆了口氣,認(rèn)命般地拿紙巾給我擦眼淚,輕聲問:“許家悟,你怎么有這么多眼淚?”
我放聲大哭起來。
不記得哭了多久,到最后我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縮在蔣恪懷里。
他輕輕地?fù)崦业念^,我啞著嗓子問:“蔣恪,你說,世界上會有一個人能永遠(yuǎn)陪著我嗎?”
“會的,比如我啊。”
我笑了笑,心里知道蔣恪一定會這么說,所以并未當(dāng)真。
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蔣恪又保證道:“真的,你不要不相信。”
我精疲力盡地點(diǎn)點(diǎn)頭,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半夜驚醒時,我恍惚地躺在床上,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上來的,一低頭就看到蔣恪趴在床邊,枕著手臂睡得正香。
月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我愣怔地看了許久,然后小心翼翼地低下頭,想要偷偷地親一下他搭在床邊的手。
因?yàn)檫@心思極其隱秘,我的動作也放得很輕,一時間連呼吸也屏住了。就在我快碰到他手背的那一刻,蔣恪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
我抬起頭來,看見蔣恪睜開眼看著我,眼里滿是震驚。
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我看著他,鬼使神差地說:“蔣恪,你能不能別談戀愛???”
06
那天過后,我們兩個人都對那晚的事閉口不談。
凜冽的寒冬過去,開春后,大家似乎默認(rèn)了我是蔣恪的妹妹,開始有其他班的人托我轉(zhuǎn)交各種小東西給蔣恪。
我看著堆成山的巧克力和信封沉默不語,把它們一股腦地塞進(jìn)桌洞。
我把那些東西轉(zhuǎn)交給蔣恪,他皺起眉頭,揉著額角對我說:“以后直接拒絕就好?!?/p>
我“哦”了一聲,問:“那我怎么說?。俊?/p>
他愣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最后他只是說:“就說我不要?!?/p>
沒過多久,那些女生便來問我蔣恪的反應(yīng),我跟她們說他沒收,她們便悻悻地離開了。
或許是每天學(xué)習(xí)太過疲乏,我愛上了用看電影的方式放松身心,尤其偏愛恐怖片。
可我的膽子很小,所以每次都要拉上蔣恪一起看,他全程都很冷靜,襯得瑟瑟發(fā)抖的我格外沒出息。
有一次,一個穿著紅衣、七竅流血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在屏幕上,我失聲尖叫,下意識地抱起蔣恪的胳膊擋在身前。
屏幕發(fā)出的光明明滅滅,蔣恪扭過頭來,我以為他要開口嘲笑我,沒想到他抿了下唇,什么也沒說,就由我抱著他的胳膊看完了整部電影。
漫長的夏季結(jié)束后,蔣恪升入高三。他的成績一向優(yōu)異,但升入高三后他比之前更加刻苦。
高考結(jié)束,他不負(fù)眾望地考出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成績,校門口扯著橫幅向他賀喜。
與此同時,蔣恪迎來了他的十八歲生日。
在這個無比隆重的日子里,我親自下廚,從和面到下鍋,親手為他做了一碗長壽面。
面條很粗很寬,盤在碗里像條蛇。
蔣恪大概被面的外觀震驚了,一時間和我相顧無言。
我訕笑道:“這樣不容易斷嘛?!?/p>
他沖我比了個大拇指,低頭把面吃得干干凈凈。
飯后,我洗完碗出來,發(fā)現(xiàn)蔣恪已經(jīng)不知所蹤。
我溜達(dá)了兩圈,從客廳窗戶看見他站在不遠(yuǎn)處的大樹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想過去找他,但走了兩步就看到他對面站著傅瀟瀟,腳步便一下子停住了。
我看見傅瀟瀟仰著臉,一改平日里的笑顏,微微皺眉看著他,聲音聽起來并不愉快。
雖然知道這很無恥,但我無法自控地又靠近了一些,終于聽清了他們說的話。
08
蔣恪被首都的大學(xué)錄取,我也忽然轉(zhuǎn)性,開始埋頭苦讀。
很多人說我是受了他的刺激,有人很驚訝,也有跟我不對付的人奚落我。
蔣恪見到我的變化,只是挑挑眉,動作熟稔地拍了拍我的頭。
他放棄了畢業(yè)旅行,花了整整一個暑假幫我補(bǔ)習(xí)。
我看著桌角堆成小山的筆記和卷子,后知后覺地感到頭疼,問:“蔣恪,你以后不會真的想當(dāng)老師吧?”
蔣恪正在給卷子分類,聞言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然后笑著說:“我只給你一個人當(dāng)老師?!?/p>
十八歲的他褪去了年少時的稚嫩,眉眼都染上笑意。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低下頭假裝認(rèn)真看書。
暑假過半,許多旅游歸來的同學(xué)給蔣恪送來禮物,笑嘻嘻地稱呼他為“蔣老師”。
等他們走后,我忍不住問蔣?。骸袄速M(fèi)了這么長的暑假,你不覺得遺憾嗎?”
“浪費(fèi)?”他愣了一下,把手上的卷子卷起來,敲了下我的頭,問,“你有沒有良心,我這叫浪費(fèi)?”
我假裝喊疼,抱頭鼠竄。
他坐在椅子上看著我笑了半天,忽然說:“許家悟,要不你陪我去爬山吧?!?/p>
我們?nèi)チ穗x得最近的雁山,正趕上暑假,山路上一眼望去全是人頭。
爬到一半,我累得氣喘吁吁,想轉(zhuǎn)道去坐纜車,卻被蔣恪死死地扣住手腕,被他連拖帶拽地拎了上去。
我們租了帳篷和軍大衣,找了個地方扎好,湊在一起等日出。
太陽冒出來的一剎那,我聽見有人小聲地歡呼。
那一刻,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股落淚的沖動。
蔣恪坐在我身后,抬手幫我把凌亂的頭發(fā)捋到耳后。
九月,我升入高三,新同桌叫周澤棟。他跟大多數(shù)男生的情況不同,語文和英語成績極好,數(shù)學(xué)卻很爛。
我看著他的試卷,疑惑地道:“你為什么不去讀文科?”
周澤棟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解釋說:“因?yàn)槲业臍v史和政治成績也很差。”
我一時無語。
秉持著互幫互助的原則,我抽時間幫他做了一份學(xué)習(xí)計(jì)劃,平時閑下來,也會主動幫他講解他看不懂的題目。
有一次,周澤棟聽我噼里啪啦地講完,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許家悟,我發(fā)現(xiàn)你講題的風(fēng)格非常獨(dú)特?!?/p>
我愣了一下,問:“什么風(fēng)格?”
“像打仗,冷酷嚴(yán)肅、一刀見血。”
周澤棟一臉認(rèn)真地描述完,我卻久久回不過神。
半晌,我扯了扯嘴角,平淡地說:“是嗎?”
等蔣恪放寒假回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他,說都怪他當(dāng)年的講課風(fēng)格影響了我。
蔣恪揚(yáng)起眉毛,似乎不相信:“我當(dāng)初有那么兇嗎?”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有!”
“好吧?!彼麌@了口氣,不太走心地道歉,“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遠(yuǎn)處有煙花飛上夜空,他的眼睛里裝了很多細(xì)碎的光芒,我看著他,忽然問:“蔣恪,你交女朋友了嗎?”
蔣恪一愣,無意識地皺了一下眉,然后搖搖頭。
我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佯裝惋惜地說:“不是吧,你現(xiàn)在的行情這么差了嗎?”
他轉(zhuǎn)而望向潑墨般的天空,語氣淡淡地說:“是啊。”
雖然我的講題風(fēng)格獨(dú)特,但效果十分顯著。
高考成績出來后,周澤棟飛奔到我家樓下報喜,他握著我的手熱淚盈眶地叫我“好兄弟”,并且拍胸脯保證,以后我有事情要幫忙就開口,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費(fèi)勁地把手抽出來,笑瞇瞇地說:“那咱倆談戀愛吧?!?/p>
他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
我嘖嘖感嘆,嘲笑道:“你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假的啦,我就是想讓你幫我騙騙我哥?!?/p>
周澤棟很驚訝:“騙你哥?你有哥哥?”
我敷衍道:“你管這么多干嗎,按我說的做就行了?!?/p>
于是,等放暑假的蔣恪回來,我把他約出來,然后牽著周澤棟的手,十分鄭重地向他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周澤棟和我手牽手,整個人僵硬得像個木偶。
坐在我們對面的蔣恪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周澤棟。
我盯著他,想在他的臉上看到一些其他的表情,但他驚訝過后,又彎唇笑了,調(diào)侃道:“你們這是并肩作戰(zhàn),奮斗出了感情?”
我用力點(diǎn)頭:“是啊!”
周澤棟盡可能自然地露出一個微笑,蔣恪安慰他:“別緊張?!?/p>
我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周澤棟一眼,他委屈巴巴地給我盛了一碗丸子湯。
一頓飯快結(jié)束時,我見蔣恪要去買單,便搶在他前面準(zhǔn)備付錢。
蔣恪看著我的動作,打趣道:“干嗎?要跟我一刀兩斷?。俊?/p>
我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欠你的債太多了,心理壓力太大。”
蔣恪哼笑一聲,單手把我拽到他身后,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著什么急,慢慢還?!?/p>
出了餐廳,我說想和周澤棟去逛街,蔣恪挑了一下眉,非常識趣地打車回家了。
等到他乘坐的車消失了,周澤棟才拍了拍我,問:“你喜歡他???”
我有點(diǎn)詫異于周澤棟突如其來的敏銳,他笑了笑,道:“看來我的直覺還是挺準(zhǔn)的,那你這玩的是哪一出?狗血大劇啊!”
我沒吭聲,在心里想,我喜歡的那個人,他有一張清俊的臉,不太愛笑的眼,總喜歡單勾左邊的唇角。他手指修長,經(jīng)常用來彈我的額頭。那雙手溫暖而寬大,我卻無法緊緊握住。
想到這里,我笑了笑,對周澤棟說:“你不會明白的。”
09
蔣恪大概一直不知道,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偷聽了他和傅瀟瀟不算愉快的對話。
傅瀟瀟問:“蔣恪,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蔣恪沒說話,她笑了一聲,換了一個問題。
“好吧,那我這樣問,你喜歡過我,對嗎?”
良久,我聽見蔣恪說:“對?!?/p>
傅瀟瀟疑惑地道:“那之后為什么不喜歡了呢?是因?yàn)樵S家悟嗎,你喜歡她?”
我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四周一下子陷入死寂,我聽見自己的心跳怦怦作響。
良久的沉默過后,蔣恪輕聲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人對許家悟好一點(diǎn)。”
后面的話,我沒有再聽下去,我轉(zhuǎn)身回屋,仰頭看了看星星。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
或許什么也沒想,又或許只是想起了那個心思被看破的夜晚。必須承認(rèn)的是,我確實(shí)存了一些心機(jī),因?yàn)槲抑涝谀欠N情況下,無論我說什么,蔣恪都不會拒絕。
可那又如何呢?或許我的話確實(shí)把蔣恪砸得暈頭轉(zhuǎn)向,以至于令他轉(zhuǎn)變了心意,我甚至還透過一些細(xì)節(jié)猜測蔣恪是不是喜歡上了我。
至于假裝和周澤棟在一起,則是一次破釜沉舟的試探。
可惜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他終究沒那么喜歡我。
10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進(jìn)了一家廣告公司,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家倒頭就睡。
榆城的房子被我父母賣掉了,到搬東西時才通知我。我急匆匆地趕回去,站在門口想發(fā)火,更多的卻是深深的無力感,最終也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了行李。
這個世界對我一直不算太好,我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拎著大包小包下樓時,我抬眼看看對面的房門,那扇門的右上角貼著一個哆啦A夢貼紙,是我小時候的手筆。
當(dāng)時,蔣恪一邊嫌棄一邊伸出手,我穩(wěn)穩(wěn)地跌進(jìn)他的懷抱。
沒有了回榆城的理由,我和蔣恪更難見上一面。這幾年里,我交了幾個男朋友,但都無疾而終。有一次分手后我喝得酩酊大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蔣恪打電話。
酒醒后,我一睜眼就看到蔣恪發(fā)來的很多條消息,最后一條是個問句。
他說:“需要我過去陪你嗎?”
我怔怔地讀了好幾遍,回復(fù)說:“不用了?!?/p>
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不知道蔣恪對我的好到底是青梅竹馬的親情,還是尚未意識到的愛情,但對我和蔣恪而言,親情和愛情的界限似乎本就不那么明晰。
不過,這些都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只是偶爾走在路上聞到風(fēng)送來桂花的香氣時我會突然意識到,那條長長的、鋪滿桂花的街道,終究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