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夏
唐開元十二年,即公元 724 年,24 歲的李白經(jīng)水路“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途中寫下一首膾炙人口的七絕《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p>
李白在短短二十八字中嵌入五個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五個地名與整詩無縫銜接,有機融合,了無痕跡,充分體現(xiàn)了李白的巧思和才華。只是詩中五個地名的具體所指或意義并不明確,宋以后一直爭議不斷。
在筆者看來,諸多爭議中,最重要、最需要澄清的是圍繞“三峽”和“渝州”的爭議。“三峽”關乎詩人視野的大小、出行的目的及詩歌主題;“渝州”則是此詩巧思和詩意之所在,是此詩的“詩眼”。至于受關注較多的“清溪”和“平羌江”,筆者以為對所涉地方的旅游業(yè)影響較大,對整詩的理解反而影響不大。是故,本文不求面面俱到,只就“三峽”和“渝州”之用意略陳管見,乞教于方家。
由于在今日眉山市青神縣與樂山市市中區(qū)接壤段的岷江之上,的確存在一個被稱作“平羌三峽”的地方,還由于“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給人以“三峽”在“清溪”與“渝州”之間的“第一感覺”,近年來,不少人指出《峨眉山月歌》中的“三峽”并非指大家熟悉的“巴東三峽”,而是指岷江之上的“平羌三峽”。此說頗合常人解詩的習慣性思路,逐漸登堂入室,為學界主流接受并采納。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在注釋《峨眉山月歌》時,先列“巴東三峽”說,再列“平羌三峽”說,并在“平羌三峽”說之后直言“按全詩地形,其說較妥”。
但在筆者看來,李白詩中的“三峽”就是指“巴東三峽”,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首先,這首詩是李白在“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途中所作,如果“三峽”是指“平羌三峽”的話,則其最遠的目的地便是“渝州”,嚴格講還是在川內(nèi)游歷,并未“去國”,顯然與“出川”的詩題不符。另外,“平羌三峽”與出發(fā)地“清溪”太近,剛一出發(fā)便“思君(峨眉山月)不見”,個中情感不是“依依不舍”,倒成了“揚長而去”了,這也不是離鄉(xiāng)游子的正常心理?!叭龒{”若指“巴東三峽”的話,則“向三峽”三字便是“點題”,點明此行的目的——“出川”,因為“巴東三峽”是出川的門戶,“思君不見”也有延展的空間,“依依不舍”之情才能得到充分表達。
但這并不是“三峽”指“巴東三峽”的最有力的證據(jù)。最有力的證據(jù)是,在李白生活的年代,其創(chuàng)作《峨眉山月歌》的時候,岷江之上壓根兒就沒有一個叫作“三峽”的地方。
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十一《劍南道·嘉州·平羌縣》載:“熊耳峽,在縣東北三十一里?!倍敃r的平羌縣“南至州(即嘉州,今樂山)一十八里”??疾靷€中方位關系及古今地名變遷不難發(fā)現(xiàn),唐代的“熊耳峽”就是今日所謂“小三峽”。換句話說,雖然當時峽谷本身是存在的,但人們卻稱其為“熊耳峽”,而不是什么“三峽”。
北宋歐陽悉《輿地廣記》卷二十九《成都府·嘉州·龍游·縣》載:“平羌鎮(zhèn),本漢南安縣地,后周置平羌縣及平羌郡……有熊耳峽,諸葛忠武鑿山開道,蓋今湖禳峽云?!蹦纤畏冻纱蟆秴谴洝飞暇磔d:“放船過青衣,入湖瀼峽,由平羌舊縣至嘉州,日未晡?!笨梢?,兩宋時期,人們改稱“熊耳峽”為“湖瀼峽”,仍舊未以“三峽”名之。
唐宋有不少文人與嘉州有關。李白、杜甫、岑參、薛能、蘇軾、黃庭堅、陸游、范成大等都曾在嘉州游歷、任職、學習或生活過。但遍查他們的詩文,找不出嘉州存在另一個“三峽”的絲毫證據(jù)。尤其是蘇軾,生長于與嘉州山水相連的眉州,還曾在離“平羌三峽”不遠的中巖一帶學習多年。二十歲,蘇軾追隨鄉(xiāng)賢李白的腳步,順岷江舟行出川,在嘉州小作盤桓,并題有《初發(fā)嘉州》詩。后因父母去世,蘇軾兩次返鄉(xiāng)。這條進出蜀地的千里水路,李白一生只走過一次,而蘇軾卻至少走過五次。其間所寫詩文中曾提及峨眉山、中巖、玻璃江(岷江)、凌云山、龍泓口等地,而頻繁路過、游過的所謂“平羌三峽”,蘇軾竟只字未提。公元1090 年,時任杭州太守的蘇軾,得知好友張伯溫即將赴任嘉州太守,特賦詩一首《送張嘉州》。其中有詩句“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謫仙此語難解道,請君看月時登樓?!笨梢?,蘇軾對李白的《峨眉山月歌》頗為關注和欣賞,并指出在嘉州登樓望月可以更好地理解太白詩意。如果蘇軾認為嘉州也有“三峽”且就是太白詩中“三峽”的話,他不可能不在詩中提及,好讓大家對太白詩更好地“解道”。結論只能是,在蘇軾看來,嘉州并不存在一個叫“三峽”的地方,李白詩中的三峽就是“巴東三峽”。
李白《登錦城散花樓》中有“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句,有人認為其中“三峽”即指“平羌三峽”,然通覽全詩,此說根本不通。《登錦城散花樓》作于公元722年李白重游成都之時,當時的李白已有“辭親遠游”之志,登樓賦詩即為表明心跡?!按航@雙流”暗含對家鄉(xiāng)的眷戀,而“暮雨向三峽”則寓示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三峽”只有指長江大“三峽”,才與詩中“極目散我憂”“如上九天游”的意境相符,才與詩人登高望遠、渴望出川的心志契合。若指去成都不遠、無人知曉的岷江小“三峽”,則境界局促,詩意全無。岑參《初至犍為作》中的“云雨連三峽,風塵接百蠻”也應作如是觀。“三峽”與“百蠻”相對,顯然只有天下公認的長江大“三峽”才能對得上、對得起,拿“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岷江小“三峽”與“百蠻”相對,分量極不對等,也無法引人共鳴,乃行文之大忌。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杜甫《寄岑嘉州》中的“外江三峽且相接,斗酒新詩終自疏”,向來被視為“平羌三峽”在唐代即已得到公認并被寫入詩歌的鐵證,但這其實不過緣于對杜詩的誤解而已。通讀全詩不難發(fā)現(xiàn),雖說詩中“外江”確指嘉州境內(nèi)的“岷江”,但“外江三峽”卻并非指岷江之上的“小三峽”。公元 766 年春,身在云安的杜甫收到老朋友岑參從嘉州寄來的信件和詩稿。近十年未收到岑參音訊的杜甫,手捧信件和詩稿,感慨良多,提筆寫下這首《寄岑嘉州》。為彰顯喜出望外之情,杜甫多處運用對比的寫作手法。如接下來的兩句“謝朓每篇堪諷誦,馮唐已老聽吹噓”,說的是讀岑參的詩稿,感覺岑參的詩像謝朓的詩一樣值得反復吟誦,而詩人自己卻像馮唐一樣年老,只能聽聽他人恭維。同理,“外江三峽且相接,斗酒新詩終自疏”的意思就是,嘉州境內(nèi)的岷江與云安附近的三峽一水相連,但能對著酒讀老友的詩作卻真是不易。此處“三峽”明顯是指云安附近的長江大“三峽”,若指岷江小“三峽”,則詩不可解。
由上可知,至少唐宋之際,專業(yè)典籍和文人詩文中,找不出今日岷江之上的“平羌三峽”在當時被稱作“三峽”的絲毫確證。這說明,對于岷江之上的峽谷,當時的人根本就沒有形成“三峽”的概念和稱謂。在此情況下,李白是斷不可能以岷江之上的“三峽”入詩的。
退一步講,即便當時的人對岷江之上的峽谷已形成“三峽”的概念和稱謂,李白《峨眉山月歌》中的“三峽”也不可能指這個“平羌三峽”,因為那明顯與李白詩意不符。
此詩是李白出川途中所作,這是學界所公認的。既如此,由詩中“夜發(fā)清溪向三峽”句可知,“清溪”必位于“三峽”的上游。而實際情況是,雖說關于“清溪”的爭議非常多,但無一例外,皆位于“平羌三峽”的下游。就筆者所知,關于“清溪”大概有以下七種說法:樂山市市中區(qū)板橋溪說、犍為縣孝姑鎮(zhèn)太平村說、犍為縣清溪鎮(zhèn)說、漢源縣清溪鎮(zhèn)說、洪雅縣止戈鎮(zhèn)清溪渡說、內(nèi)江市石子鎮(zhèn)說以及瀘州市納溪區(qū)清溪河口說。其中,板橋溪位于“平羌三峽”南出口處;犍為縣的太平村和清溪鎮(zhèn)則位于“平羌三峽”下游百公里開外。漢源縣和洪雅縣的那兩個“清溪”則均位于今天的青衣江上,至樂山才能匯入岷江,以水路算也當在“平羌三峽”的下游。至于內(nèi)江和瀘州的“清溪”,都出了岷江,靠近今天的重慶,位于“平羌三峽”下游更是顯而易見。不管“清溪”是指以上七個中的哪一個,如果李白詩中的“三峽”是指“平羌三峽”的話,那“夜發(fā)清溪向三峽”便成了逆流北上,由“出川”變成“回家”了。
詩的最后一句為什么是“思君不見下渝州”?“清溪”與“三峽”之間還有不少地方,“三峽”以東更有名城無數(shù),李白為什么要在第三句確定起點 (“清溪”) 和終點 (“三峽”) 之后,以兩者之間的“渝州”收尾?
筆者認為, 這體現(xiàn)了李白的慧眼巧思。 不夸張地說,“渝州” 是本詩的“詩眼”,是其之所以“成詩”, 確切地說,之所以“成為李白詩”的關鍵所在。唐代的渝州屬山南西道,治所在今天重慶市西南部九龍坡區(qū)一帶。從距離遠近上看,如果設定 “清溪”位于峨眉山附近,“三峽”即指 “巴東三峽”的話,“渝州”正好位于兩者的正中間。 但從地形學上看,峨眉山是邛崍山的余脈,位于我國地勢第一階梯與第二階梯分界線——橫斷山脈的東緣?!坝逯荨迸c“三峽”間雖有一定距離,但同屬廣義的巫山地區(qū),而巫山是我國地勢第二階梯與第三階梯的重要分界線,“渝州”正位于這一分界線的西端。從峨眉山下的“清溪”出發(fā),順岷江南下,入長江折而向東,至“渝州”,恰好經(jīng)過四川盆地的西南部和整個南部邊緣,也恰好貫穿整個第二階梯腹地。
第一階梯、第二階梯等都是現(xiàn)代地理學術語,一千多年前的李白自然不得而知,但是,不知道術語不等于沒有術語背后的概念。通過以下對《峨眉山月歌》等詩的解讀就會發(fā)現(xiàn),李白對峨眉山、四川盆地、渝州、巫山、三峽及江漢平原的地形地貌特征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是十分清楚的,甚至對中國地勢的階梯狀特征已有相當明確的感知和認識。
公元724 年的這次旅行,是24 歲的李白平生第一次出川遠游,他當時的心情是復雜而矛盾的。一方面,經(jīng)過多年的潛心學習和準備,終于可以去往外面的世界,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內(nèi)心自是按捺不住的憧憬、激動和興奮。另一方面,即將告別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和親人,難免會心生眷戀和惆悵。
詩人初出蜀,乃人生一件大事。在老家江油,家人、親戚、朋友肯定是千叮嚀萬囑咐,依依惜別。在成都,想必也有不少朋友為其設宴餞行。甚至在夜發(fā)地清溪,可能也有朋友舉杯相送。選取其中的感人場面和美好意象打磨成詩,是傳統(tǒng)送別詩的常規(guī)套路。而詩人卻將所有這些場面和意象通通忽略,把內(nèi)涵極其豐富的“故鄉(xiāng)”概念濃縮成一個至簡的意象——“峨眉山月”?!岸朊忌皆隆泵利?、皎潔、溫馨、祥和,囊括詩人對故鄉(xiāng)青山綠水、一草一木、家人朋友的所有美好想象。而且,詩人敏感地捕捉到“月隨人走”的視覺效應,借以抒發(fā)詩人與故鄉(xiāng)互相依戀、互難割舍的情愫。更讓人吃驚的是,詩人的老家是江油,蜀地的核心城市是成都,而詩人卻棄此二城,選擇距江油七百里開外的峨眉山作為“故鄉(xiāng)”的代表性符號和遠游的始發(fā)地,這充分說明詩人的視野之大,詩歌的地理跨度之長。沒有足夠的地理學知識,胸中沒有一幅精準的千里江山圖的話,是斷然不敢下筆的。“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張力滿滿,詩未就便知是大手筆。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果然,詩人此次出行是要從峨眉山下的“清溪”出發(fā),沿水路跨越整個四川盆地,再穿巫山,直抵“巴東三峽”。簡言之,詩人要“出川”。
峨眉山頭半輪秋月懸掛,月華皎潔瀉入平羌江隨波流照,夜深人靜時分,詩人縱一葉扁舟,離開清溪,直奔三峽而去。詩的前三句,從意象的選取、情景的描繪,到人物的出場、事件的交代,可謂巧妙、唯美、飄逸、清晰,但在唐代,這還不能叫“詩”,更不能叫“絕句”,尤其是“太白絕句”。在唐代主流眼光看來,只是以優(yōu)美的字句和韻律來抒情敘事,尚不足以稱“詩”。詩貴含蓄,須有言外意、弦外音、味外味。絕句尤甚。太白絕句更是個中代表。太白的絕句名篇無不以含蓄雋永見稱?!抖朊忌皆赂琛返那叭?,怎么看都像是鋪墊,像是跳水比賽中“完美一跳”前的一系列準備動作。
“思君不見下渝州”便是這最后的“完美一跳”。以“峨眉山月”代指故鄉(xiāng),以“月送人”代替“人送人”,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詩人構思的巧妙,但更巧妙的是,詩人敏銳地察覺,“人送人”的物理時空比較受限,“月送人”的物理時空則可大大延展。人送人,雖有“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一說,但真正做到“送君千里”是不可能的,一般送人出村、出城、上馬或上船就結束了,距離、時間都不會太長。但月隨人走、月伴舟行的時空跨度可以很大,可以使不現(xiàn)實的“送君千里”變成現(xiàn)實。在李白詩中,送行的時空跨度往往預示著雙方的感情深度?!肮路h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都是在盡力拉伸送行的時空跨度。但時空跨度可以無限拉伸嗎? 并不是。比方說“峨眉山月”送詩人出川,就需要以峨眉山和月亮可以被同時看見為先決條件,只看到其中一個,便不能稱之為“峨眉山月”。如前所述,從峨眉山經(jīng)水路到渝州,舟正好沿四川盆地西、南邊緣行駛,人在舟中西望峨眉,視線通透,毫無阻隔?!八季灰娤掠逯荨钡牧硪粚右馑季褪牵诘竭_渝州之前,“峨眉山月”一直陪伴著詩人,“思而可見”。李白晚年曾有“歸時還弄峨眉月”句,“峨眉山月”的這次千里相送也可以理解為李白自己的“千里弄月”?!扒Ю锱隆蓖ㄟ^人與月的長時間、長距離互動,充分表現(xiàn)遠游的詩人與故鄉(xiāng)之間的繾綣深情。渝州再往東,進入巫山地區(qū)西緣,西望峨眉的視線受阻,當真是“思君不見”矣。而且,今天的我們都知道,地球是一個不規(guī)則球體,李白從峨眉山下出發(fā)東行,行至一定距離,西望峨眉的視線必然會被地球本身遮住,李白最后看見峨眉山頂?shù)囊暰€就是地球的切線。峨眉山海拔3099 米,渝州大致位于今重慶市九龍坡區(qū)一帶,九龍坡區(qū)平均海拔325 米。通過計算,在海拔325 米的地方看到一座海拔3099 米的高山的最遠距離是 303.64 公里,而利用高德地圖,測得峨眉山與重慶市九龍坡區(qū)的直線距離恰好是303 公里左右。也就是說,李白在渝州西望峨眉山頂?shù)囊暰€正好是地球的切線;除去其他因素,僅從地球形態(tài)上考慮,渝州的的確確是李白一路上可以望見“峨眉山月”的終點,同時也是“思君不見”的起點?!八季灰娤掠逯荨?,一句一千多年前的古詩,竟然不僅與現(xiàn)代地理學高度吻合,也與現(xiàn)代幾何學完美統(tǒng)一,令人搖頭嘖嘆,無法相信。
《峨眉山月歌》是一首抒發(fā)鄉(xiāng)愁的詩,無渝州則無鄉(xiāng)愁,渝州出則鄉(xiāng)愁出,渝州遠則鄉(xiāng)愁深,渝州之為“詩眼”正在于此。
要透徹、完整地理解《峨眉山月歌》,還需要把她的姊妹篇《渡荊門送別》拿來一并討論。李白出三峽后繼續(xù)東行,至荊門,廣袤無垠的江漢平原浮現(xiàn)眼前。詩人平生二十余載,一直生活在多山的巴蜀地區(qū),從未見過如此廣闊的天地,內(nèi)心激動難掩,揮筆寫下《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痹娙顺酥蹡|行,“山隨平野盡”是向西回望,只有在山區(qū)與平野的交界地帶才會出現(xiàn)“山隨平野盡”的畫面。“江入大荒流”是向東前瞻,詩人將像大江一樣前行,平野雖廣袤,但對詩人卻顯得陌生而遙遠,一如詩人的前途,故曰“大荒”。地平自然江闊水靜,所以,月映水中,猶如天鏡落下,明亮而平靜,與詩人故鄉(xiāng)峨眉山下的“影入平羌江水流”明顯不同。江面寬闊如海,云彩在其上升騰變幻,宛如海市蜃樓,故曰“云生結海樓”。低頭往下看,深情的故鄉(xiāng)水托舉著孤舟,不遠萬里,默默相送。這首詩值得注意的地方有兩處。一是“荊門”的選點。荊門位于今宜都市東北長江南岸,對岸即今枝江市。此處在今天被學界公認為江漢平原和長江中下游平原的西起點。李白的選點竟與今天地理學的科學界定出奇地一致。可見,李白對整個長江流域的地形地貌,乃至地勢三階梯的特征是了然于胸的。自然,對于“渝州”在這幅千里江山圖中位置的獨特性,她與峨眉山、四川盆地、巫山及以東地區(qū)之間的關系,也是心知肚明的。為什么“下”的是“渝州”?《渡荊門送別》可引以為旁證。二是“故鄉(xiāng)水”意象的選取。詩人離鄉(xiāng)東游,前來送行者實有二,一為“故鄉(xiāng)月”(“峨眉山月”),一為“故鄉(xiāng)水”。“故鄉(xiāng)月”與“故鄉(xiāng)水”雖非一物,但卻有一共同特點:與人同行?!肮枢l(xiāng)月”送詩人至“渝州”,然后被山遮蔽,“思君不見”。而“故鄉(xiāng)水”繼續(xù)伴詩人東行,穿巫山,過三峽,直至“荊門”,“萬里送行舟”。李白在“故鄉(xiāng)月”和“故鄉(xiāng)水”的陪伴下翩翩登上大唐詩壇,這是詩歌史上最浪漫的出場、最驚艷的亮相。
至于那些認為“思君不見”中的“君”為作者友人,《峨眉山月歌》是一首懷人之作的說法,筆者認為是望文生義,埋沒、辜負李白對“峨眉山月”意象的巧取妙用。
關于《峨眉山月歌》的題詩處,最流行的說法是,李白題詩于今樂山境內(nèi)頂高山(原錦江山)顛,后人在太白題詩處建有太白亭,黃庭堅書《峨眉山月歌》于石碑之上,以示紀念?,F(xiàn)在看來,這一說法恐難成立,因為像“思君不見下渝州”這樣暗合物理、數(shù)理和情理的佳句,非親身經(jīng)歷從峨眉山腳至渝州全部行程者,斷然寫不出。所以,筆者認為《峨眉山月歌》只能作于渝州以東,大概率就是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