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把人間沖洗（組詩）

蒲素平

烏鴉喝水

一個瓶子，多年后

具有了鏡子的功能

不僅盛水，亦可造境

一只烏鴉，有著古老的渴意

站在瓶子前

它看見自己烏黑的羽毛

如此的真實

瓶中之水，漸漸涌起波瀾

烏鴉向四周看了看

群山陡立，樹木蒼翠

唯不見人影

此時，找?guī)最w石子的難度

堪比找一支筆的難度

幾顆石子在水中的作用

卻不可與幾行文字的作用相比

這讓烏鴉對世界產(chǎn)生了懷疑

一只烏鴉在鏡子前

走來走去

書本印了一版又一版

這只漸漸老去的烏鴉

一直在試圖在解決自己的事

而我，除了寫下幾個文字

已無能為力

鏡子

所有的等待，都是為了啟程

所有的鏡子，都是為了照見萬物

我站在鏡子前，看見了自己

此我，是我本身？

亦或是另一個我？

鏡子，照見了萬物運行的邏輯

萬物與萬物本身的區(qū)別，尚在路上

一個走的快，一個走的慢

把手放在胸前還是背后？

眼看前方還是內(nèi)心？

作為一面鏡子，只是物的存在

如同，時間只是用來見證衰老

如同，命運只是用來經(jīng)歷

作為一個面對鏡子的人

眼睛所見，代表了誰的認知？

脫離了精神的世界，必將空無一物

如同，鏡子認識了誰就成了誰的敵人

如同燃燒，誰燃燒

誰就經(jīng)歷死亡

又獲得重生

看見一只虛擬的螢火蟲

那么黑，那么小

光也那么小，卻穿透黑的身體

一點點

上或下，左或右

一根針在飛舞

比我想象的更真實，更微小

更令我羞愧

龐大的黑里

那小小的光，來自真實

來自螢火蟲，這個被虛擬的物

那么真，那么小

雪

生就的主角，一下就白了世界

哪怕滿地垃圾，漆黑的煤炭

或白紙上未干的墨跡

都被覆蓋。是非善惡

統(tǒng)一了顏色。歲月潔白啊

無人顧及白之下的掙扎，撕扯，紛爭

雪。做好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

把臉沉得更冷些，更白些

我曾見過一場雪，一夜之間

白了爭論多年的道路。

連屋頂，高山都屈身向白

路邊的幾棵小樹冠，像戴了孝帽

凌亂的樹枝，像墳頭的幡

倒是田野的麥苗埋頭呼呼大睡

夢中不忘把根，向深處扎了又扎

回家

天黑下來

影子消失

火，多么安靜

細小的棉花秸，在火里說著悄悄話

哎，該回家了

黑，請在前方帶路

落日

日頭落進了草窠

不落草窠能落哪里？

西邊連荒山都不見

天空高于眼睛

幾片雪，就蓋住了

人間

一棵草

一棵草隱于眾多親人中

成為親人的樣子

一棵草在眾多親人中

仍然與眾不同

說高不高，說低不低

兩片葉子向下，順從了

昨晚的雨水

眾多草中，我認出了一棵草

像人群中認出的那個人

我唯有記下她的樣子

除此，我已無能為力

是的，我已無能為力

無論對一棵草

還是對那個人

六月八日夜，想起父親

小麥帶著一個王朝的黃金

臣服于鐮刀

父親，昂了七十五年的頭，今朝

低進了泥土里

一個王朝結(jié)束了

平原上，不輕易刮的熱風(fēng)，一刮

就有人卷起褲腿、干脆

就光了脊背吧

人間已無藥可救

父親，用一把行針扎在人間

酸、麻、脹、疼，這些能說出的感覺

在塵世，一半虛

一半實

六月，不輕易結(jié)束

亦不輕易開始

正反兩面的汗，呼啦啦流進眼里

讓我，低下頭

久久，不語

一根相思從黎明走到黑夜

長了半厘米

一條顫抖的小河

有些果實昂頭向上，比如小麥，玉米

有些果實低頭向下，比如谷子，黍子

還有些選擇深埋地下，比如花生，土豆

就像有人喜歡向上看，看月亮，云朵

有人喜歡向下看，看樹蔭，流水

有些人干脆向內(nèi)看，看愛恨悲歡

就像蜜蜂，內(nèi)心的蜜

賣給了養(yǎng)蜂人

就像大雪，在山峰上

越下越厚，越堆越高

就像我愛的人，總是越走越遠

我只好踮腳遠望

最后，停下來

白天，手足無措

夜晚，顫抖得像風(fēng)中的一條小河

一場大雨把人間沖洗

天空，被一只手摁了一下

多么空曠啊，看那大雨

那重復(fù)的雨落在重復(fù)的人間

那些個雨，那些個人

都在重復(fù)啊重復(fù)

好像人間不是人間了

又好像人間重復(fù)了另一個人間

我的先人，我的后人，他們統(tǒng)統(tǒng)被我所見

我趕緊抹一把雨水

把臉上的悲喜抹平

嘩啦啦，嘩啦嘩啦啦

一場大雨正把人間沖洗

那黑色的泥湯，那落葉的憂傷，都不見了

人間換了人間

又好像人間還是那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