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驍
孩子們在花園里追逐,
女兒也在其中——
一下樓,她就掙脫了我的手。
我樂見她成為隨時可以離開我的人。
我樂見她以有限的經(jīng)驗行事:
奔跑時眼中只有前面的伙伴,
聽到誰說“藏貓貓吧”,
立即捂上自己的眼睛。
我樂見她嘰里咕嚕地與伙伴交流,
如果對方走開了,
她仍把一句話說完,
說給自己聽。
我們在一旁,聊著平衡車的使用年齡、
青菜的做法和學(xué)區(qū)房的漲幅。
女兒突然回到我身邊:她剛剛摔了一跤,
要我對著傷處吹幾口氣。
是我讓她相信疼痛像一層灰塵,
一陣風(fēng)就吹走了。
這虛無的安慰會陪著她,
直到傷口越來越醒目,再無什么可以緩解,
她還在自己向傷口吹氣,
氣流微弱,和她童年時感受到的一樣,
提醒她人力的盡頭是虛無,
虛無的盡頭是承受。
小時候我曾翻過一座山,
給人帶幾句口信,不是要緊的消息,
依然讓我緊張,擔心忘了口信的內(nèi)容。
后來我頻繁充當信使:在墓前燒紙,
把人間的消息托付給一縷青煙;
從夢中醒來,把夢里所見轉(zhuǎn)告身邊的人;
都不及小時候帶信的鄭重,
我一路自言自語,把口信
說給自己聽。那時我多么誠實啊,
沒有學(xué)會修飾,也不知何為轉(zhuǎn)述,
我說的就是我聽到的,
但重復(fù)中還是混進了別的聲音:
鳥鳴、山風(fēng)和我的氣喘吁吁。
傍晚,我到達了目的地,
終于輕松了,我卸下別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開始尋找
鳥鳴和山風(fēng),這不知是誰向我投遞的隱秘音信。
清晨去湖邊,
葉尖掛著露水;
雨后去湖邊,
葉尖掛著雨水。
沒有蒸發(fā)的一滴,
尚未落下的一滴,
聚集了人間的意外:
露水穿過黑暗,
像一個夢不愿醒來;
雨水帶著摧殘的意志,
只是洗去了我們的滿身塵埃。
秋天去松樹林,不要帶一點火種。
去紅楓林、銀杏林,那么熱烈的顏色,
你想自己是一塊冰,但已經(jīng)跟著沸騰。
你就是這樣的人,
你說愛的時候,已經(jīng)愛得不能抽身;
你高興或厭倦,其實在掩飾一陣狂喜
或者處理那不敢直視的絕望。
反過來說,這是一種克制的美德,
是成功混跡人群的方式。
在沒人的地方,你只想往前走,
走到樹林的深處,不是滿樹的銀杏
在金黃的頂點落地,
而是一地松針渴望一顆火星。
河水翻卷,
你感受到河風(fēng)還要很長時間;
潮濕的天氣,蜻蜓飛得很低,
雨水落到你頭頂還要很長時間;
你養(yǎng)的小狗死了,埋在松林,
你成長到可以庇護它還要很長時間;
清晨,烏鴉一直在樹上叫,
信使在路上,你得知父母離開了還要很長時間:
你將獨自生活,你真正明白
何為獨自還要很長時間。
好在還有自然:河風(fēng)、細雨和松林,
你傾訴的地方,也是你聆聽的地方;
你睡著的地方,也是你醒來的地方;
作為詞語安慰你的地方,
也是作為經(jīng)驗,使你承受并且成長的地方:
它們還要在你心里盤桓,盤桓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