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琨
他知道冰
零度有蝕骨的寒冷
他知道造物的居所
知道上帝之眼
在俯瞰眾生
他知道畢達哥拉斯
無限不循環(huán)的真理
他知道37度
是身體中沸騰的熱血
他知道人活一世
是體溫漸涼的過程
100℃的愛和-1℃的恨
也終將歸零
我曾一個人登上龍頭山,俯瞰
大風吹拂,大地的褶皺間
散落一個個小小的村莊和黑色屋頂
像螞蟻
我也曾沿著北盤江逆行
山開一縫,隱秘如生之窄門
江水沖刷著崖壁,發(fā)出沉悶的回聲
堅強如彼,皆潰敗于時間與流水
內(nèi)心的長嘯最終落實為淡淡的倦意
人到中年,每一天都更趨向于衰老的涼意
我非佳木,只是一棵姓楊的樹
任憑葉落與風吹
風從木城河上吹過來,李子花就開了
風從百車河上吹過來,桑葚就該黑了
風從霧農(nóng)河上吹過來,遠山就不見了
風從冷飯河上吹過來,雪花就下來了
風從山谷中吹過來,在人間的屋頂嘩嘩作響
風從命數(shù)中吹過來,這幽暗的歲月無聲無息
它有一個發(fā)源地,但不知名
它以一條小溪的形式流過好幾個村莊
遇到了一處崖壁,就跳下去
形成瀑布,我們更喜歡稱之為吊水
遇到堅硬的大山,它就邀約時間
這個無所不能的朋友
一點一點地,切向大地的內(nèi)心
一點一點地,向前推進
流進了張大嬸的水田
流進了楊二狗的菜園
流過了李翠花的小腿
流進了我的小學作文
即將流出法那時,被趙德福
用一個小水壩堵在了那里
像一口氣,被堵在了喉嚨
水越積越多,水越來越深
白天碧藍,夜里深黑
我的兩個小伙伴
死在了那里
黃昏,晦暗的宿舍里
一群中學生圍著一本《孫子兵法》
悄悄討論著當夜斗毆的可能性
我的忽然加入,讓嚴肅的畫風
瞬間變得滑稽
“如果戴著面具去打架,臉就不會太痛”
“在手臂上綁根鐵條,應該可以擋住劈下
來的西瓜刀”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如綁根金條”
“算了,練好鐵頭功,隨便往前沖”
“按物理學原理,沿著S形曲線跑,可以避
開子彈”
“不,那是沒遇到火槍,扇形有更廣的覆
蓋面”
“如果對方手提40米大砍刀,你最好往
39.9米的巷子里跑”
“跑得太快,身體會不會和靈魂分開”
在同學們的眼中,我靦腆、瘦弱、膽小
連當個啦啦隊員都不夠大聲
戰(zhàn)斗還沒開始,早已一潰千里
場壩上的成年人不討論這些
他們勇往直前,出手狠辣,不懼生死
猶如這么多年命運每一次對我的痛擊
我總是一敗涂地
你從沾益發(fā)源
我在法那出生
馬雄山是個大地名
和烏蒙山站在一起
被國家地理記載
法那只是個小山村
躲藏在高原的洼地
在地圖上難以尋覓
你深切大地的肌膚
在低處流,匯聚百川
我撥開生命的迷霧
朝高處行,越走越冷
我們在新街相遇
你奏內(nèi)心的流水
我聽人世的風吹
山河是你的行旅
江湖是我的人生
你,將在匯入大海的那一刻
丟掉自己的姓名
我,將在步入死亡的一瞬間
忘掉人間的悲喜
在一個日光明麗的日子回到中文系
馮書記的腰又彎了幾度
握手的力度卻剛剛好
像面對每一個陌生人
頭發(fā)花白的張老師
正在教授文藝理論和批評
三尺講臺上,他踱步、踱步
緊蹙雙眉,仿佛窗外櫻花的凋落
給他帶來了更大的虛空
值得他掐滅手中的煙頭
再點上一根,深深地,再吸一口
我聽到了除草機強大的轟鳴
覆蓋空曠的草地后越過了胡老師的頭頂
也遮住了古漢字拗口的讀音
年輕的女園丁動作干凈,有力
對那排法國冬青有天然的仇恨
之后回到夾竹桃樹下短暫的休憩
她臉上的草屑暗合一句新詩的韻味
像我們一起追逐過的鄉(xiāng)下女生
許多年了,教學秘書在那條水泥路上
送材料,送材料,來來去去,步履不停
牙齒越來越黑,下巴卻始終光潔
像嬰兒期的小屁股,避開了
生活嚴苛的拍打與磨礪
我穿過二樓幽暗的樓道
一個學生在圖書室里使用微信語音
5G時代的電教中心空無一人
那些年的讀書聲在另一頭
重新響起,但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我的聲音
父親去世后,母親一下子安靜下來
不再對我和兄弟指手畫腳
不再對鄰居說三道四
她也很少出門,長時間
坐在家中,像外祖父
打好的一件上過了清漆
并且擺放在了合適位置的
一件家具
她的生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砍伐
去皮、開板、拋光、打眼、雕琢
所有的疼痛,在痛過之后都成為日常
仿佛她本身就是一片遼闊的汪洋
收下了所有的烏云、藍天、和一場場暴風雨
像一棵樹,無論日月照臨或者風吹
都不再輕易表達自己的立場與情緒
在這個人間,無論我喝得多醉
多晚回來,除了人行道上的銀杏和冬青
還有母親,她總會站在門前,等在那里
你的眼睛應該是這樣的么
它看到的是真相還是幻象
你的舌頭應該是這樣的么
它說出的是真理還是咒語
你的心臟應該是這樣的么
它流動的血是熱的還是冷
你的雙足應該是這樣的么
它站立的是人間還是地獄
你的身體應該是這樣的么
它應該屬于祖國還是棺槨
你的命運應該是這樣多么
它屬于造物還是歸于虛無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看我
從頭上看
從腳下看
用一只空無一物的眼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喊我
從天上喊到地下
從黑夜喊到白天
用一個虛無的名詞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哭我
哭我的身體
哭我的靈魂
沒有哭聲也沒有淚水
像沒有愛也沒有恨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笑我
笑我的前世
笑我的今生
笑我像所有的人
活在荒誕的塵世里
為了看清烏蒙山在大地上匍匐的樣子
為了看清烏江從營洞到涪陵的流向
為了看清一個孩子如何走出院子
走到學校的過程
為了看清我熱愛的一棵樹
從早晨到夜晚的長勢
為了看清一只螻蟻
短暫而蒙昧的一生
我必須做一個
最早醒來的人
這個最早醒來的人啊
被看見的一切
反復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