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臥兒
那只天剛亮就開始鳴叫
并且執(zhí)著于同一音高的鳥兒不見了
無法確定飛進了深邃的藍天
還是消失在橙紅與黛青相接的地平線上
蜜蜂將嗡嗡作響的音箱調(diào)低音量
在杏花桃花紛紛殘褪
青色幼小的果實
從嫩綠葉片間探頭向外張望的時候
在案上翻閱《山家清供》的人
從“春采筍、蕨之嫩者,以湯瀹過”
一路行至“蓮花中嫩房去穰截底,
中外涂以蜜,漁父三鮮供之”
大叢薔薇已然凋謝,更多的植物瘋長
就要淹沒在自身的陰影中
她不擔心屋后河水的漲勢就像從不擔心
云朵飛倦后用翅膀依偎著遠山的胸膛
封條無效
南方的橙香和蟲鳴
已經(jīng)充滿房間
就快要撐破北方清冷的空氣
開箱,挪開滿眼金黃
大大小小的山峰裸露出來
幾包點心滿足懷舊口味
快節(jié)奏心跳的包圍中
尚未坍塌的味蕾已成捍衛(wèi)的基石
大瓶鈣片用于堅固身體支架
她停下手中動作,望向窗外
熙來攘往的路口
很少有人不動用心力就能認出自己
箱底里有袋小黃姜
母親說得沒錯,家鄉(xiāng)的姜味兒足
此刻那陳舊而悠遠的氣息輕易穿過
時間與空間之門,來到近前
熏得她差點兒流出眼淚
看上去能寄出的都寄出了
不能寄的親人們沒有寄
就像那種鳥兒
一生只能御風(fēng)飛行
如果不慎落地,等待它的是頃刻間死亡
他們只能永遠在天空
演繹別人的際遇
燈影閃爍的面具舞會,黑暗巷道
危險的汽車追逐
每一個驚心的人生節(jié)點
都有那些忽隱忽現(xiàn)的身影
也會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吧
比如遇見了愛情
仿佛身體瞬間被洞穿,八面漏風(fēng)
于是冒著被颶風(fēng)卷走
被雷電摧毀成灰燼的危險
把命運交由對方掌控
或許有個別走運的
等到了最后著陸
但他們會不會在平靜的日子里
忍不住仰望海水般深邃的天空
會不會在一個晴朗的日子突然追逐著風(fēng)
展開雙翅,飛回到天上
槐花白且香
像個親切的鄰居
以為能夠輕易靠近
但時常遇見
都是高懸枝頭
槐花易飄落
在風(fēng)中,在雨里
以為來得及觸摸
卻已和泥土擁抱在一起
投身生命的下次輪回
拿它釀蜜,烹飪
無非是為芬芳的季節(jié)
截取了一個切面
槐花有什么錯
無非是稍縱即逝
無非遠遠看去像人間之物
走近了卻有些恍惚
像在夢中
又像遇見久遠的回憶
很多時候是在半夜
踮著腳輕捷而來
因為細小
只有密集的聲部證明他們曾經(jīng)來過
黑暗中,耳朵能夠分辨
來不及呼救的雨絲
跌入水坑迅速窒息
另一些在空中掙扎著拉長
生命軌跡,留下隱約光線
還有發(fā)出短暫嘶鳴的少數(shù)
只因聽見了埋伏的風(fēng)聲
天亮后,盛大的寂靜會很快
掩埋一切,忘卻一切
仿佛剛剛舉行過新春的葬禮
一本雜志三月號封面
一方幽綠的深井
仿佛時間跌入宇宙
無盡的回聲
一群三月里的人
跑著跑著
就替蜜蜂流下眼淚
風(fēng)翻動書頁
咀嚼新的,也咽下舊的
融化不掉的冰凌扎于心底
但不搖動白旗
盛典就要蒞臨
千年運河開始松動筋骨
紙上的明星紛紛站立起來
為即將拉開的大幕喝彩
沒有什么放心不下
一切都來得及趕在錯過之前發(fā)生
不雨是穿藍雨衣的季節(jié)沒買到車票
墻上的數(shù)字日歷變成墨汁淌下來
不雨是兩顆檸檬背對背不語
剛變綠的葉子拍著手迎來又送別
不雨是聽風(fēng)辯論,風(fēng)把答案給了塵埃
作為唯一知情人塵埃遲遲不肯出手
不雨是春天和夏天不想錯過
一條路越走越窄直到后來消失
不雨是四月天有人放風(fēng)箏,有人
撿風(fēng)箏。高聳的塑像
倒塌的一瞬有泉從眼眶中奔涌而出
這些年我在慢慢變矮。
這種說法是之于詩歌的。早些年的寫作以抒情為主,比如看到宏大的東西,心中就莫名涌起各種情愫,然后主觀地寫下詩句,內(nèi)容偏向虛空。近年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漸漸“縮小”“變矮”,矮到能和周圍的事物平起平坐,因此得以謙遜地貼近、審視它們。
自十八世紀六十年代工業(yè)革命以來,“物”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和精神。出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我,也是伴隨著改革開放后,“物”在中國的蓬勃興起而成長的。如果無視“物”的廣泛存在,于我也許是一種逃避。需要說明的是,上一自然段中所說的“周圍的事物”是指包含了本段提到的物質(zhì)在內(nèi)的自我以外的世界,更多時候指向邊緣的、被無視的事物,或者不被認為有詩意的事物。我更愿意在對這些庸常(甚至庸俗)的“物”的挖掘中得以窺見神性的光輝,讓詩意從庸常中升起,從而建立自身和筆下之“物”的一種新型關(guān)系。這較之以往的抒情寫作顯然有著不同的路徑和意義。
如果說之前的寫作多數(shù)時候是將臆想加之于客體,近期的寫作則是在挖掘中發(fā)現(xiàn)。論及動因,也許不止一種,但我認為最可信的答案應(yīng)該是一個詩歌寫作者追求真實的過程,也是我認為寫作的最高境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