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甬鐘篆帶對角“兩頭龍紋”定名考辨

王清雷

青銅器紋飾定名不統(tǒng)一、不規(guī)范的問題由來已久，積弊甚多，李學(xué)勤先生早在20 年前就指出了這一嚴(yán)重問題：“這一學(xué)科分支有大量專有名詞，包括紋飾，但諸家分歧很多，容易造成混淆紊亂。在翻譯成外文的時候，問題更是復(fù)雜，莫衷一是?！雹倮顚W(xué)勤：《〈商周青銅器幻想動物紋研究〉·序》，載段勇《商周青銅器幻想動物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2、3 頁。劉緒先生于2017 年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碩士論文《河南所見周代編鐘正鼓部紋飾研究》②陳潔：《河南所見周代編鐘正鼓部紋飾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2017。的評閱書上指出：“對青銅器紋飾的稱謂，學(xué)術(shù)界比較混亂，即使專門研究青銅器的專家，對同一紋飾的稱謂亦往往彼此互不相同，給讀者帶來很大不便。”如果學(xué)科的這種基礎(chǔ)理論問題都難以科學(xué)化、統(tǒng)一化、規(guī)范化和體系化，又如何落實習(xí)近平總書記《建設(shè)中國特色中國風(fēng)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xué)，更好認(rèn)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的講話精神呢？又如何構(gòu)建有中國特色、中國風(fēng)格、中國氣派的中國考古學(xué)話語體系呢？尤其是在全球?qū)W科視野下的當(dāng)今，其必將成為制約學(xué)科大數(shù)據(jù)建設(shè)的一個瓶頸?；诖朔N現(xiàn)狀，筆者擬對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及其異名進行全面的梳理與考辨，希冀能在青銅器紋飾定名的統(tǒng)一與規(guī)范性方面有所推進。

一、西周甬鐘篆帶“兩頭龍紋”定名考辨

“兩頭龍紋”的稱謂，最早出自《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兩頭龍紋，紋飾特點是單個獸體的兩端各有一個龍形或獸形的頭?！雹垴R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上海博物館青銅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文物出版社，1984，第8 頁。篆帶飾“兩頭龍紋”的西周甬鐘代表性實物主要有11例，分別為：師臾鐘（圖1-1）、楚公 鐘（Z98：3009 號）（圖1-2）、三式興鐘（4 件，76FZH1: 8、30、16、33 號）（圖1-3、1-4、1-5、1-6）、?鐘（宗周鐘）（圖1-7）、柞鐘（圖1-8）、中義鐘（4 件，60·0·187、182、188、189 號）（圖1-9）、陜西扶風(fēng)齊家村甬鐘甲（圖1-10）、士父鐘（圖1-11）、井人 鐘（圖1-12）、魯邍鐘（圖1-13）和梁其鐘（圖1-14）。

圖1 西周甬鐘篆帶兩頭龍紋

① 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141780805/.② 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大象出版社，1996，第75 頁，圖1·5·30a?！皥D1-10 扶風(fēng)齊家村甬鐘甲背面的篆帶紋飾”由王清雷裁剪自“圖1·5·30a”。③ 袁荃猷：《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大象出版社，1996，第41 頁，圖1·5·4d。“圖1-11 士父鐘（小鐘，故宮博物院藏）背面的篆帶紋飾”由王清雷裁剪自“圖1·5·4d”。④ 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第68 頁，圖1·5·22a?！皥D1-12 井人 鐘背面的篆帶紋飾”由王清雷裁剪自“圖1·5·22a”。⑤ 馬承源：《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大象出版社，1996，第46 頁，圖1·2·10a。“圖1-13 魯邍鐘背面的篆帶紋飾”由王清雷裁剪自“圖1·2·10a”。

關(guān)于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學(xué)界尚有多種不同的稱謂。據(jù)筆者目前初步統(tǒng)計，“兩頭龍紋”及其不同稱謂至少有18 種之多，如“兩頭夔紋”“斜角夔紋”“斜角兩頭夔紋”“斜角變體夔紋”“雙頭連身的夔紋”“兩頭獸紋”“橫S狀雙頭獸紋”“斜角雙頭獸紋”“對角雙頭獸紋”“對角獸頭紋”“雙獸首紋”“兩頭龍紋”“雙頭龍紋”“顧首龍紋”“S 形顧龍紋”“S 狀紋”“斜角雙首共體龍紋”“斜角龍紋”等。這種紛繁多樣的紋飾稱謂，給圈內(nèi)同行之間的學(xué)術(shù)交流帶來了諸多的不便；對于跨學(xué)科研究的學(xué)者而言，則會頭暈眼花、滿頭霧水，有種陷入紋飾的汪洋大海而茫然不知所措之感。比如筆者在搜集西周甬鐘紋飾資料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熟悉西周甬鐘以及擁有豐厚翔實的甬鐘圖片資料作為支持，就會憑空多統(tǒng)計出數(shù)十種甚至上百種的紋飾。而事實上，許多不同的紋飾僅是同一種紋飾的不同稱謂罷了。下面筆者就對“兩頭龍紋”及其令人目眩的17 種不同稱謂進行全面的分析與考辨。

縱觀“兩頭龍紋”及其17 種不同的稱謂，可以將其分為三大類：夔紋類、獸紋類和龍紋類。

（一）夔紋類

關(guān)于“兩頭龍紋”的夔紋類異名稱謂共有5種，分別為“兩頭夔紋”“斜角夔紋”“斜角兩頭夔紋”“斜角變體夔紋”和“雙頭連身的夔紋”，分述如下。

1.“兩頭夔紋”說

《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一書將師臾鐘①該書稱之為“師丞鐘”。從該鐘的銘文來看，應(yīng)該厘定為師臾鐘。的篆帶紋飾（圖1-1）稱為“平雕兩頭夔紋”②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文物出版社，1996，第196 頁。。

經(jīng)筆者全面梳理有關(guān)青銅器紋飾的研究文獻可知，“兩頭夔紋”（圖2）最早見于《商周彝器通考》一書。該書指出：“兩頭夔紋 其狀（一）兩頭一上一下，身為對角線。（二）一頭有角，一頭大腮，兩身相連。”③容庚：《商周彝器通考》（重印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84 頁。該書所言兩頭夔紋的“其狀（一）”與師臾鐘篆帶紋飾的形態(tài)雷同，屬于同一種紋飾。

在《殷周青銅器通論》一書中亦有對“兩頭夔紋”的具體界定。該書認(rèn)為：“兩頭夔紋，兩端的頭部一上一下，身為對角線?！雹苋莞?、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文物出版社，1984，第112 頁。該書初版于1958 年，對初版于1941 年的《商周彝器通考》所載的“兩頭夔紋”進行了精簡，僅保留了其中的“兩頭夔紋其狀（一）”⑤同上書，第112 頁，圖七六。（圖2-1），刪掉了第二種“兩頭夔紋”（圖2-2）。

圖2 《商周彝器通考》所載兩頭夔紋圖例

2.“斜角兩頭夔紋”說

《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一書認(rèn)為三式興鐘（4 件，76FZH1:8、30、16、33 號）的篆帶（圖1-3 ～ 圖1-6）“飾陰線斜角兩頭夔紋”⑥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第191 頁。。

3.“斜角夔紋”說

《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認(rèn)為三式興鐘第3 件（76FZH1:16 號）的篆帶（圖1-5）“飾斜角夔紋”①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第178 頁。。同時指出?鐘（宗周鐘）（圖1-7）、柞鐘（圖1-8）、中義鐘（圖1-9）的篆帶紋飾與這件興鐘相近。②同上書，第179 頁。

4.“斜角變體夔紋”說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一書將陜西省扶風(fēng)齊家村甬鐘甲的篆帶紋飾（圖1-10）稱為“斜角變體夔紋”③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第75 頁。。

5.“雙頭連身的夔紋”說

《故宮青銅器》一書認(rèn)為故宮博物院所藏士父鐘的篆帶（圖1-11）“飾雙頭連身的夔紋”④故宮博物院：《故宮青銅器》，紫禁城出版社，1999，第222 頁。。

以上就是5 種關(guān)于兩頭龍紋的夔紋類異名稱謂。那么這類稱謂是否妥當(dāng)呢？

一說起夔紋，許多學(xué)者都會想起《說文解字》《莊子·秋水》《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韓非子·外儲說》等文獻中關(guān)于夔的記載。在目前一些青銅器研究文獻中，夔紋這一稱謂的使用依然比較廣泛。但從學(xué)術(shù)角度來講，夔紋這一稱謂并不妥當(dāng)，這在學(xué)界早已有人關(guān)注，并有詳細(xì)而深入的探討，其中以《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最具代表性。該書對夔紋的批判性闡述如下：

以往所稱的夔紋或夔龍紋是概念不清和形象混亂的一大堆龍類紋飾的綴合。據(jù)過去的著作，我們所分的單個爬行龍紋，部分的卷龍紋和大多數(shù)的長冠龍紋，都是夔紋或夔龍紋。宋代以來金石學(xué)家把青銅器上具有一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側(cè)視龍形圖像稱之為夔紋。因此，青銅器上夔紋的數(shù)量之大，達到了驚人的程度。這是一個誤解。商周時代描繪物象圖案，通常是采用側(cè)面或正側(cè)面相結(jié)合的方法來表現(xiàn)。正面和正側(cè)兩面結(jié)合的方法是獸面紋中所習(xí)見的。除此之外，就是側(cè)視的表現(xiàn)方法了。我們在商和西周青銅器的立體裝飾上往往可以看到，龍這種幻想中的物象大多有兩只爪子，因此用側(cè)視的圖像表現(xiàn)時，則必定只有一足。有兩足似走獸形的龍紋，在立體形象中必是四足，例如玉雕中就有四足龍。但是，在任何立體的鑄像中從來沒有見過一足的龍。因此，把這種一足的側(cè)視龍類的圖像與“夔一足”的神話傳說聯(lián)系在一起是不妥當(dāng)?shù)摹ｊP(guān)于夔一足和夔非一足的說法也各有不同。《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fēng)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边@是說夔是僅有一足和聲如震雷的青牛。但是，就在春秋時代，對夔一足的說法早已提出了懷疑。《韓非子·外儲說》：“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于聲?！瘓蛟弧缫欢阋印?，使為樂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庇?，《說文》：“夔，神魖也，如龍，一足，從文，象有角手人面之形?！币蛔愕那嗯：拖颀埗嗣嬗薪谦F，顯然是無法聯(lián)系起來的，因為夔的形象如此之不確定?？鬃颖救颂幱谀莻€時代，如果殷周禮器上有這么多的夔紋，則他不會說不存在一足之夔的可能?！蹲髠鳌氛压四暌舱f夔是樂正。但如果將《山海經(jīng)》中夔皮可以鼓而聲聞五百里的神話，與傳世的一件青銅鼓上有一個裸身、形狀猙獰而頭上有角的怪神相聯(lián)系，商周時代的樂正夔，很可能就是這個青銅鼓上人面有角的怪神了。因為它的特殊形象和鼓是相應(yīng)的，在別的器上以往從未見過這種圖像。所以，本集中我們沒有單獨列一類夔紋，而是分別將宋代以來金石學(xué)家們稱為夔紋或夔龍紋的圖案，統(tǒng)一分類在龍紋之中。⑤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上海博物館青銅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9 頁。

另外，《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對于夔紋的命名也提出了質(zhì)疑?！芭f通常所謂夔紋是指一種有一足、二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龍形側(cè)面圖像?！雹僦禅P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547 頁。“但從舊稱作夔紋的圖像看，并非皆只一足，也有的有二足，或根本無足?！雹谕蠒?，第547、548 頁?！耙虼税焉鲜鰝?cè)視的龍形圖像視為夔，嚴(yán)格地說，實是不很妥當(dāng)?shù)摹！雹弁蠒?，?48 頁。特別是，另外13 種不同于夔紋的命名，雖然沒有對“夔紋”說提出正面批判，但其命名本身已經(jīng)在事實上否定了夔紋稱謂的合理性?！捌ぶ淮?，毛將安傅？”既然夔紋的稱謂存在問題，那么關(guān)于“兩頭龍紋”的異名夔紋類稱謂（“兩頭夔紋”“斜角夔紋”“斜角兩頭夔紋”“斜角變體夔紋”“雙頭連身的夔紋”）也就難以成立，均屬于舊說之列，筆者建議摒棄。

（二）獸紋類

關(guān)于“兩頭龍紋”的獸紋類異名稱謂共有6種，分別為“兩頭獸紋”“橫S 狀雙頭獸紋”“斜角雙頭獸紋”“對角雙頭獸紋”“對角獸頭紋”“雙獸首紋”，分述如下。

1.“兩頭獸紋”說

《商周彝器通考》一書將?鐘（宗周鐘）的篆帶紋飾（圖1-7）和井人 鐘的篆帶紋飾（圖1-12）均稱為“兩頭獸紋”④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373 頁。在該書中，井人 鐘被稱為邢人編鐘。。筆者查閱《商周彝器通考》，發(fā)現(xiàn)在該書中有“兩頭獸紋”的具體界定，即：“兩頭獸紋，其狀（一）兩頭獸相盤繞，一頭作長舌一頭作大腮。（二）兩頭皆長舌，一向上，一向下，作S 形。（三）兩兩頭長舌獸相重。（四）兩兩頭長舌獸相盤繞。（五）如（二）狀，長舌獸有鼻如象。（六）兩兩頭獸相對如扁球。（七）兩兩頭獸相鉤連。”⑤同上書，第111、112 頁。但筆者仔細(xì)閱讀這段文字，并結(jié)合該書所附例圖（圖3）可知，該書在紋飾部分所界定的“兩頭獸紋”與?鐘（宗周鐘）、井人 鐘的篆間所飾的“兩頭獸紋”雖然名稱相同，但是紋樣形態(tài)并不相同。

圖3 《商周彝器通考》所載兩頭獸紋圖例

《殷周青銅器通論》一書將?鐘（宗周鐘）的篆帶紋飾（圖1-7）稱為“兩頭獸紋”⑥容庚、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第74 頁。。該書雖然在第七章對青銅器紋飾做了較為詳細(xì)的闡述，但其中并沒有關(guān)于“兩頭獸紋”的任何闡釋。

《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一文認(rèn)為師臾鐘⑦師臾鐘在該文中被稱為“師丞鐘”。從該鐘的銘文來看，應(yīng)該厘定為師臾鐘。的篆帶（圖1-1）飾“雙頭獸紋”⑧高至喜：《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文物》1991 年第5 期，第87 頁。。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一書將魯邍鐘的篆帶紋飾（圖1-13）稱為“兩頭獸紋”⑩馬承源：《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6 頁。。

2.“橫S 狀的雙頭獸紋”說

《先秦樂鐘之研究》一書認(rèn)為井人 鐘（圖1-12）、師臾鐘①師臾鐘在該書中被稱為“師丞鐘”。從該鐘的銘文來看，應(yīng)該厘定為師臾鐘。（圖1-1）、三式興鐘（4 件，76FZH1:8、30、16、33 號）（圖1-3 ～圖1-6）、士父鐘（圖1-11）、?鐘（宗周鐘）（圖1-7）、梁其鐘（圖1-14）、柞鐘（圖1-8）、中義鐘（圖1-9）這8 例西周甬鐘的篆帶均飾“斜角雙頭獸紋”②朱文瑋、呂琪昌：《先秦樂鐘之研究》，臺灣南天書局，1994，第75、76 頁。。

《西周微氏家族青銅器群研究》一書認(rèn)為三式興鐘（4 件，76FZH1:8、30、16、33 號）的篆帶（圖1-3 ～圖1-6）“飾斜角雙頭獸紋”③陜西周原考古隊、尹盛平：《西周微氏家族青銅器群研究》，文物出版社，1992，第38 頁。。

《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認(rèn)為?鐘（即宗周鐘）的篆帶紋飾（圖1-7）為“斜角雙頭獸紋”④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363 頁。。

4.“對角雙頭獸紋”說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一書將三式興鐘（4 件，76FZH1:8、30、16、33 號）⑤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第41 ～44 頁。（圖1-3 ～ 圖1-6）、師臾鐘⑥同上書，第58 頁。（圖1-1）這兩例甬鐘的篆帶紋飾均稱為“對角雙頭獸紋”。

5.“對角獸頭紋”說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一書將柞鐘①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第55 ～57 頁。（圖1-8）、中義鐘②同上書，第52 ～54 頁。（圖1-9）這兩例甬鐘的篆帶紋飾均稱為“對角獸頭紋”。

6.“雙獸首紋”說

《陜西扶風(fēng)莊白一號西周青銅器窖藏發(fā)掘簡報》一文將三式興鐘（6 件）中的2 件（76FZH1:16、33 號）（圖1-5、1-6）的篆帶紋飾均稱為“雙獸首紋”③陜西周原考古隊：《陜西扶風(fēng)莊白一號西周青銅器窖藏發(fā)掘簡報》，第7 頁。該文將此組興鐘稱為丁組，本文采用學(xué)界的主流稱謂，即三式興鐘，特此說明。。

從以上6 種關(guān)于“兩頭龍紋”的異名獸紋類稱謂來看，在《商周彝器通考》《殷周青銅器通論》這兩部著作中，這一種紋飾就有“兩頭獸紋”“兩頭夔紋”兩種稱謂，可見容庚、張維持兩位先生對這一紋飾的定名尚未統(tǒng)一；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一書中，這一種紋飾就有“兩頭獸紋”“對角雙頭獸紋”“對角獸頭紋”3 種稱謂，足見對其定名的嚴(yán)重分歧。因在相關(guān)研究文獻中，對于這些紋飾的定名均沒有任何闡釋，故對于每一種紋飾定名原因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應(yīng)該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研究青銅器紋飾的許多專家應(yīng)該都閱讀過《商周彝器通考》《殷周青銅器通論》這兩部著作，因為“在目前有關(guān)青銅器的著作與考古報告中，對青銅器紋飾名稱的使用，多數(shù)情況下仍是采用容庚《商周彝器通考》及《殷周青銅器通論》的說法?！雹苤禅P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39 頁。既然如此，這些專家就應(yīng)該知道這種紋飾應(yīng)該稱為“兩頭夔紋”，而不是某種獸紋。特別是，《商周彝器通考》《殷周青銅器通論》這兩部著作在紋飾一章中均專門闡釋了何為“兩頭夔紋”，但在正文中描述有關(guān)器物的紋飾時卻沒有使用這一稱謂。如《商周彝器通考》一書將?鐘（宗周鐘）的篆帶紋飾（圖1-7）和井人 鐘的篆帶紋飾（圖1-12）均稱為“兩頭獸紋”⑤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373 頁。在該書中，井人 鐘被稱為邢人編鐘。，《殷周青銅器通論》一書將?鐘（宗周鐘）的篆帶紋飾（圖1-7）亦稱為“兩頭獸紋”⑥容庚、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第74 頁。，這顯然是矛盾的。

由此筆者推測，對于“兩頭夔紋”這種稱謂，《商周彝器通考》《殷周青銅器通論》兩書的作者容庚和張維持先生有可能也覺得其并不妥當(dāng)。故此，兩位先生在著作中描述有關(guān)器物的紋飾時，就沒有采用“兩頭夔紋”的稱謂，而是采用概念更為寬泛的“兩頭獸紋”的新名稱。將“兩頭夔紋”改稱為“兩頭獸紋”，僅一字之差，其邏輯關(guān)系顯而易見。既然夔紋有不妥之處，但夔肯定屬于獸的范疇，將其改稱為“兩頭獸紋”，應(yīng)該比稱為兩頭夔紋要合理一些。其他幾種關(guān)于某某獸紋的稱謂，估計也是出于這種考慮。這種稱謂從某種程度上解決了“兩頭夔紋”等夔紋類命名存在的問題，但卻與科學(xué)的求真精神背道而馳。因為從科學(xué)的動物學(xué)分類視角而言，獸紋的涵蓋面過于寬泛，虎紋、象紋、鹿紋、龍紋等都屬于獸紋。對于那些不熟悉青銅器紋飾的學(xué)者而言，僅從“兩頭獸紋”等獸紋類名稱上來看，很難判斷這是一種什么形態(tài)的獸紋，從而會陷入一種虛無茫然的狀態(tài)。有些學(xué)者在看到真實的器物紋飾時可能會恍然大悟，這不是容庚先生所言的“兩頭夔紋”嗎？估計會有種被忽悠的感覺。也就是說，原來的“兩頭夔紋”等夔紋類名稱，雖然有些不妥之處，但對于圈內(nèi)人而言，大家都知道說的是什么紋飾；對于圈外人而言，僅從“兩頭夔紋”等夔紋類名稱上，也能知曉其紋飾的大致樣貌。故此，筆者認(rèn)為將“兩頭龍紋”的異名夔紋類稱謂改稱為獸紋類稱謂，并不妥當(dāng)。這6 種獸紋類稱謂過于寬泛，缺乏具象性，尚不如原來的夔紋類稱謂合理，所以筆者認(rèn)為應(yīng)該摒棄。

（三）龍紋類

關(guān)于“兩頭龍紋”的異名龍紋類稱謂最多，共有7 種，分別為“兩頭龍紋”“雙頭龍紋”“顧首龍紋”“S 形顧龍紋”“S 狀紋”“斜角雙首共體龍紋”和“斜角龍紋“，分別辨析如下。

1.“兩頭龍紋”說

《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指出：“兩頭龍紋，紋飾特點是單個獸體的兩端各有一個龍形或獸形的頭。這種紋飾的體軀大多變形，成為一條斜線或曲折形線，沒有看到過比較寫實的形象化的體軀?！雹亳R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上海博物館青銅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皟深^龍紋大多做回顧狀，兩頭在同一個方向的稱同向式，兩頭回顧相對的稱相顧式，兩頭做相反方向的稱向背式?！雹谏虾２┪镳^青銅器研究組：《商周青銅器文飾》，文物出版社，1984，第97 頁。該書列舉了大量的青銅器“兩頭龍紋”例證（圖4），對“兩頭龍紋”進行了詳細(xì)闡釋。馬承源先生在他主編的《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中即采用了這種定名，如井人 鐘③馬承源：《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4 頁。該書將井人 鐘稱之為邢人 鐘，但從該鐘銘文來看，厘定為井人 鐘更為妥當(dāng)。（圖1-12）和梁其鐘④馬承源：《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24 ～27 頁。（圖1-14）的篆帶紋飾均被稱為“兩頭龍紋”?！吨袊魳肺奈锎笙怠そK卷》一書也采用這種定名，將梁其鐘的篆帶紋飾（圖1-14）稱為“兩頭龍紋”⑤王子初：《中國音樂文物大系·江蘇卷》，大象出版社，1996，第174 頁。。

圖4 《商周青銅器文飾》所載兩頭龍紋的部分圖例

從筆者目前搜集到的青銅器研究文獻來看，馬承源先生在《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中通過對夔紋和夔龍紋的批判，第一次提出“兩頭龍紋”這一名稱，這是一個經(jīng)過深思熟慮、反復(fù)推敲過的定名。對于青銅器研究領(lǐng)域一個經(jīng)常使用的紋飾稱謂的更名，不僅要考慮其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性與求真的科學(xué)性，還要考慮其現(xiàn)實的可操作性與通俗性?！霸谀壳坝嘘P(guān)青銅器的著作與考古報告中，對青銅器紋飾名稱的使用，多數(shù)情況下仍是采用容庚《商周彝器通考》及《殷周青銅器通論》的說法?！雹拗禅P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39 頁。中國有千千萬萬從事青銅器研究的專家、學(xué)者和文博考古工作者，對學(xué)界一種常用的紋飾名稱改動地越少，給學(xué)界同仁帶來的麻煩就會越少。從《商周彝器通考》和《殷周青銅器通論》這兩部著作中的“兩頭夔紋”“兩頭獸紋”，到馬承源先生提出的“兩頭龍紋”，雖僅一字之差，卻體現(xiàn)了馬先生的獨具匠心、學(xué)術(shù)智慧和人文關(guān)懷。同時，馬先生“兩頭龍紋”的提出，充分體現(xiàn)了老一輩學(xué)者是如何對前人成果進行批判性繼承，又如何在此基礎(chǔ)上實現(xiàn)學(xué)術(shù)性創(chuàng)新的。馬先生用具體的學(xué)術(shù)行動令筆者見證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負(fù)責(zé)任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值得學(xué)界同仁與后學(xué)深入研習(xí)與反復(fù)參悟。

2.“雙頭龍紋”說

《陜西周原新出土的青銅器》一文認(rèn)為1998年出土于陜西周原的楚公 鐘（Z98:3009 號）篆帶（圖1-2）“飾線條流暢的陰紋單線雙頭龍紋”⑦羅西章：《陜西周原新出土的青銅器》，《考古》1999 年第4 期，第20 頁。。

3.“顧首龍紋”“S 形顧龍紋”和“S 狀紋”說

這3 種紋飾名稱均出自《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故放在一起探討。

該書將三式興鐘的篆帶紋飾（圖1-3 ～ 圖1-6）稱為“顧首龍紋”，認(rèn)為其與?鐘（圖1-7）、師臾鐘①該書稱之為“師丞鐘”。從該鐘的銘文來看，應(yīng)該厘定為師臾鐘。（圖1-1）的篆帶紋飾相同。②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巴蜀書社，2003，第406 頁。該書認(rèn)為梁其鐘（圖1-14）的“篆間飾S 形顧龍紋”，其與?鐘、三式興鐘、師臾鐘③該書稱之為“師丞鐘”。從該鐘的銘文來看，應(yīng)該厘定為師臾鐘。的篆帶紋飾相同。④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433 頁。該書認(rèn)為魯邍鐘（圖1-13）“篆間飾S 狀紋”⑤同上書，第501 頁。該書稱之為魯原鐘。。

筆者仔細(xì)觀察以上5 例西周甬鐘的篆帶紋飾（圖1-1、圖1-3、圖1-7、圖1-13、圖1-14）發(fā)現(xiàn)它們的篆帶紋樣均為同一種龍紋。但在《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中，對于這同一種龍紋卻有3 種不同的名稱：“顧首龍紋”“S 形顧龍紋”和“S 狀紋”。那么，其中哪一種稱謂合理呢？

筆者通讀《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發(fā)現(xiàn)該書有對紋飾的專論——“第六章 西周青銅器紋飾”，其中用了一節(jié)的篇幅對龍紋進行了較為詳細(xì)的闡釋。該節(jié)根據(jù)龍紋形態(tài)的不同，將其分為八型：“A 型花冠顧首龍紋”⑥同上書，第530 頁?！癇 型水草型顧首龍紋”⑦同上書，第532 頁?！癈 型象鼻龍紋”⑧同上書，第533 頁?！癉 型波曲形龍紋”⑨同上書，第534 頁?！癊 型橫S 形顧首龍紋”⑩同上書，第538 頁?！癋 型龍紋間火紋”“G 型短小龍紋”“H 型絞龍紋”。認(rèn)真閱讀該節(jié)全文，并結(jié)合所附的龍紋例圖，筆者有3 點認(rèn)識。

其一，在該書“第六章 西周青銅器紋飾”所論的A 至H 型的八型龍紋中，并沒有“顧首龍紋”“S 形顧龍紋”和“S 狀紋”的稱謂，而且這3 種稱謂均指同一種紋飾。可見該書對于青銅器的紋飾研究與具體使用尚存在兩張皮的現(xiàn)象。

其二，云紋、雷紋、竊曲紋等均有“S 狀”的紋樣類型。顯然，“S 狀紋”的稱謂太過寬泛，嚴(yán)重缺乏具象性，故此這種稱謂并不妥當(dāng)，首先排除。

排除E 型“橫S 形顧首龍紋”之后，筆者又仔細(xì)閱讀了該書中剩余七型龍紋的文字資料。在對B 型“水草型顧首龍紋”的描述中，筆者找到了關(guān)于?鐘、三式興鐘、師臾鐘、梁其鐘、魯邍鐘這5 例西周甬鐘篆帶龍紋最為接近的闡述，該書對B 型“水草型顧首龍紋”的界定為：“B 型水草型顧首龍紋 主要特點是紋飾由細(xì)長曲折的線條構(gòu)成，線條上多有歧出的鉤狀紋飾。龍首反顧，整個紋飾做長條形，多裝飾器物的口下、蓋沿和圈足。有單首與一身雙首兩種形式，一身雙首的又有雙首同向與雙首相對兩種樣式?！雹倥碓Ｉ蹋骸段髦芮嚆~器年代綜合研究》，第532 頁。其中，“一身雙首”之“雙首同向”B 型龍紋以保卣頸部的紋飾（圖6-1）為例，“一身雙首”之“雙首相對”B 型龍紋以子父丁卣頸部的紋飾（圖6-2）為例。巧合的是，這兩例紋飾也是《商周青銅器文飾》所言“兩頭龍紋”的實例②參見本文圖4-1、4-3，各自圖片角度存在差異。筆者尊重兩本著作各自圖片的角度，未做任何調(diào)整。。故此，B 型“水草型顧首龍紋”中的“一身雙首”樣式，符合?鐘等5 例西周甬鐘篆帶龍紋的主體紋樣特征。所以，按照《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第六章 西周青銅器紋飾”對龍紋的類分標(biāo)準(zhǔn)，?鐘等5 例西周甬鐘篆帶所飾龍紋應(yīng)該稱為“水草型顧首龍紋”（一身雙首式），而不是該書所言的“顧首龍紋”③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406 頁。“S 形顧龍紋”④同上書，第433 頁?；颉癝 狀紋”⑤同上書，第501 頁。該書稱之為魯原鐘。。但是，對于“水草型顧首龍紋”的稱謂，筆者認(rèn)為還需商榷。水草是指生長在水中的草本植物，常見的種類就有十多種之多，莖葉形態(tài)各異。況且，該書在對“水草型顧首龍紋”的概念界定中，并沒有提及任何與“水草”有關(guān)的詞匯，故該書所言的“水草型”到底是指哪種水草形態(tài)我們不得而知，也不清楚該型龍紋與水草有何關(guān)系。所以，筆者認(rèn)為“水草型顧首龍紋”的稱謂，尚值得斟酌與推敲。

圖5 《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所載E 型橫S 形顧首龍紋圖例（ 簋）⑥同上書，第546 頁，圖十五之4。

圖6 《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所載B 型“水草型顧首龍紋”（一身雙首式）圖例

4.“斜角雙首共體龍紋”說

《北方西周早期甬鐘的特點及甬鐘起源探索》將三式興鐘①高西?。骸侗狈轿髦茉缙陴姷奶攸c及甬鐘起源探索》，《西周青銅器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第62 頁。（6 件）（圖1-3 ～圖1-6）、師臾鐘②同上書，第63 頁。該文稱之為“師丞鐘”。從該鐘的銘文來看，應(yīng)該厘定為師臾鐘。（圖1-1）、士父鐘③同上書，第66 頁。（圖1-11）這3 例甬鐘的篆帶紋飾稱為“斜角雙首共體龍紋”或“雙首共體龍紋”?！短皆此萘鳌嚆~編鐘譜寫的歷史》將此類紋飾也稱為“斜角雙首共體龍紋”④關(guān)曉武：《探源溯流——青銅編鐘譜寫的歷史》，大象出版社，2013，第86 頁。?！靶苯请p首共體龍紋”是筆者統(tǒng)計的17 種“兩頭龍紋”異名紋飾名稱中最復(fù)雜一種，里面包含了三個紋樣元素：斜角、雙首、共體。顯然，《北方西周早期甬鐘的特點及甬鐘起源探索》一文的目的，是想使這種紋飾的定名精確化、具象化和唯一化，只要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談到這種紋飾的名稱，學(xué)界同仁即可知道說的是哪一種紋飾，這樣便于學(xué)術(shù)交流，而不需要再去解釋該紋飾是某一類紋飾中的某一型中的某一式。從語言學(xué)的視角而言，作為一種紋飾名稱，不僅要考慮其學(xué)術(shù)性、具象性與唯一性，還必須要考慮其簡潔性?！靶苯请p首共體龍紋”這一名稱包含了三個紋樣特征元素，有點過于復(fù)雜了。同時，所謂的“雙首”就暗含著共用一個身軀。故此，筆者認(rèn)為“斜角雙首共體龍紋”這種稱謂，尚可斟酌。

5.“斜角龍紋”說

《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將師臾鐘⑤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第173 頁。（圖1-1）、梁其鐘⑥同上書，第176 頁。（圖1-14）的篆帶紋飾稱為“斜角龍紋”。

“斜角龍紋”的稱謂最早出自《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⑦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但對其并無具體界定。筆者通過研讀諸多青銅器紋飾研究文獻并反復(fù)考察、比對大量的龍紋紋樣后發(fā)現(xiàn)，所謂“斜角龍紋”，其紋樣特點為（圖7）：由兩條獨立的龍構(gòu)成；每條龍的龍尾向龍頭的一側(cè)回折，與龍頭相對，龍尾與龍身形成一個斜角；兩條龍的龍頭均回顧，在一條篆帶內(nèi)呈對角關(guān)系；兩條龍的龍身基本呈平行線的關(guān)系。如果不細(xì)心觀察，確實容易將“斜角龍紋”誤認(rèn)為是“兩頭龍紋”。其實，二者還是比較容易區(qū)分的，其最大的不同就是：“兩頭龍紋”是由一條龍（兩頭）構(gòu)成，“斜角龍紋”是由兩條龍（均為單頭）構(gòu)成。顯然，師臾鐘（圖1-1）和梁其鐘（圖1-14）的篆帶紋飾不符合“斜角龍紋”的紋樣特征，故這種稱謂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圖7 斜角龍紋的紋樣結(jié)構(gòu)標(biāo)識圖（2 號楚公 鐘篆帶紋飾）（王清雷制圖）

需要指出的是，在梳理三式興鐘的資料時，筆者發(fā)現(xiàn)諸多文獻將6 件三式興鐘視為紋飾相同的一組，如《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一書認(rèn)為三式興鐘（76FZH1:8、30、16、33、62、65 號）的篆帶均飾“陰線斜角兩頭夔紋”①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第191 頁。；《先秦樂鐘之研究》一書認(rèn)為三式興鐘（6 件）的篆帶均飾“斜角雙頭獸紋”②朱文瑋、呂琪昌：《先秦樂鐘之研究》，臺灣南天書局，1994，第75、76 頁。該書沒有使用“三式興鐘”的表述，而是用“‘興鐘’丙、丁組共6 件”的表述，查閱《陜西扶風(fēng)莊白一號西周青銅器窖藏發(fā)掘簡報》可知，丙組2件（76FZH1：8、30），丁組4 件（76FZH1：16、33、62、65），恰為6 件三式興鐘，故本文采用學(xué)界的主流稱謂，即“三式興鐘”，特此說明。；《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一書將三式興鐘（6 件）的篆帶紋飾均稱為“對角雙頭獸紋”③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第41 ～44 頁。，等等。但事實上，6 件三式興鐘的紋飾并不相同，其中4 件三式興鐘（76FZH1：8、30、16、33 號）（圖1-3 ～圖1-6）的篆帶紋飾均為“兩頭龍紋”?！段髦芪⑹霞易迩嚆~器群研究》一書是筆者見到的第一部發(fā)現(xiàn)6 件三式興鐘中的76FZH1；62、65 號這兩件編鐘篆帶紋飾與其他4 件（76FZH1：8、30、16、33 號）不同的文獻，但該書認(rèn)為這兩件甬鐘篆帶均飾“斜角云紋”④陜西周原考古隊、尹盛平：《西周微氏家族青銅器群研究》，第39 頁。的描述并不準(zhǔn)確。經(jīng)反復(fù)觀察76FZH1：62、65號這兩件三式興鐘的篆帶紋飾，筆者發(fā)現(xiàn)前者（圖8-1）背面的3 條篆帶飾“斜角云紋”，背面右側(cè)下面的篆帶飾“橫S 形竊曲紋”；后者（圖8-2）背面左側(cè)2 條篆帶紋飾為“兩頭龍紋”，背面右側(cè)2 條篆帶紋飾為“斜角云紋”。由此可知，6 件三式興鐘中的76FZH1:62、65 號兩鐘的篆帶紋飾并非是單一的“斜角云紋”，而是各裝飾兩種紋樣，非常罕見。

圖8 三式興鐘（2 件，76FZH1:62、65 號）篆帶紋飾

二、“兩頭龍紋”定名的再探討

通過以上對“兩頭龍紋”及其不同的17 種異名稱謂的辨析，夔紋類（5 種）、獸紋類（6 種）名稱均屬于舊說之列，不建議繼續(xù)使用。在龍紋類7 種紋飾名稱中，筆者認(rèn)為《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提出的“兩頭龍紋”⑤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命名較為合理。但《商周青銅器文飾》所言“兩頭龍紋”的身軀有“斜線或曲折形線”①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兩種，而筆者所論西周甬鐘篆帶的這種“兩頭龍紋”只是身軀呈“斜線”的樣式，如果再加一個限定詞來體現(xiàn)這一紋樣特征，則使這種紋飾名稱更具科學(xué)性、準(zhǔn)確性、具象性和唯一性。基于這種考量，筆者擬對身軀呈“斜線”樣式的“兩頭龍紋”定名繼續(xù)進行探討，試論如下：

（一）“斜角兩頭龍紋”還是“對角兩頭龍紋”

為了體現(xiàn)這種“兩頭龍紋”的身軀特點，已有不少學(xué)者做過有益的探討，如在上述“兩頭龍紋”及其17 種異名紋飾名稱中有6 種名稱使用了“斜角”一詞，分別為“斜角夔紋”“斜角兩頭夔紋”“斜角變體夔紋”“斜角雙頭獸紋”“斜角雙首共體龍紋”“斜角龍紋”。該詞是關(guān)于這種紋飾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限定詞。那么，是否可以將這種龍紋定名為“斜角兩頭龍紋”呢？

斜角是指數(shù)學(xué)幾何中的一個概念，指不是直角整數(shù)倍的角，包括銳角與鈍角。那么，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的斜角在何處呢？觀察三式興鐘（76FZH1:8 號）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圖9），可以發(fā)現(xiàn)斜角位于龍紋上唇的最前端（粗黑線標(biāo)識的銳角），這是該紋飾上最明顯的一個斜角，是一個大約為14°的銳角。如果以這種“兩頭龍紋”上唇為斜角的特點來命名這種龍紋為“斜角兩頭龍紋”的話，筆者以為不妥。因為龍紋上唇為斜角并不是這種龍紋的整體形態(tài)特點，而是局部特點。尤其是，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的上唇并不是均為斜角，還有龍紋上唇上卷的樣式，如師臾鐘（圖1-1）、楚公 鐘（Z98:3009 號）（圖1-2）、中義鐘（圖1-9）等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如果以“斜角兩頭龍紋”名之，則與師臾鐘、楚公 鐘（Z98:3009 號）、中義鐘等西周甬鐘篆帶“兩頭龍紋”的紋樣特征不吻合，從而出現(xiàn)名實不符的錯誤。

圖9 兩頭龍紋的斜角標(biāo)識（76FZH1:8 號三式興鐘篆帶紋飾）（王清雷制）

在上述“兩頭龍紋”及其17 種異名名稱中，除了6 種名稱使用了“斜角”一詞之外，還有2種紋飾名稱使用了“對角”一詞，分別為“對角雙頭獸紋”和“對角獸頭紋”。

那么何為對角呢？對角是個幾何學(xué)概念，其含義有兩種：其一是三角形中的對角，是指三角形中兩邊所夾的角對第三個邊來說，叫作這個邊的對角；其二是四邊形中的對角，是指四邊形中不相鄰的兩角。甬鐘的篆帶為長方形，那么對角就是指篆帶不相鄰的兩個角。

最早涉及“對角”一詞的紋飾描述，見于《商周彝器通考》一書，該書指出：“兩頭夔紋其狀（一）兩頭一上一下，身為對角線。”②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84 頁?！兑笾芮嚆~器通論》一書繼承了這一概念：“兩頭夔紋，兩端的頭部一上一下，身為對角線?！雹廴莞?、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第112 頁。這里所言的“對角線”，意為兩個對角頂點之間的連線，屬于一個幾何學(xué)概念。“對角雙頭獸紋”①方建軍：《中國音樂文物大系·陜西卷》，第41 ～44、58 頁。和“對角獸頭紋”②同上書，第52 ～57 頁。這兩種紋飾名稱中的“對角”一詞是否指的是“身為對角線”的含義，筆者不得而知，因為該書對這種紋飾并無任何界定。僅從“對角雙頭獸紋”這一名稱的本身推測，“雙頭”是指這種龍紋有兩個龍頭，而“對角”一詞可能是指“身為對角線”，也可能是指兩個龍頭呈對角的關(guān)系。

《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對這種“兩頭龍紋”龍身特點描述為：“這種紋飾的體軀大多變形，成為一條斜線……”③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載《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那么“對角線”和“斜線”哪個詞匯更能體現(xiàn)“兩頭龍紋”的龍身特點呢？何為對角線，我們已經(jīng)探討過。那么什么是斜線呢？在立體幾何中，斜線表示與某個特定平面夾角在0°～90°的直線。顯然，對于“兩頭龍紋”龍身形態(tài)特點的描述，“對角線”要比“斜線”準(zhǔn)確得多。為了使讀者可以一目了然地知道“對角線”與“兩頭龍紋”身軀特點的高度契合性，筆者將師臾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的身軀用加粗虛線標(biāo)記出來（圖10）。從圖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出，容庚先生所言的“身為對角線”④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84 頁。的措辭，非常符合“兩頭龍紋”身軀的形態(tài)特點。由此，筆者不得不由衷地敬佩容庚先生洗練的文筆和精當(dāng)?shù)挠迷~。如果我們再仔細(xì)觀察這種“兩頭龍紋”，還會發(fā)現(xiàn)一個特點，那就是兩個龍頭呈對角的關(guān)系（圖10，兩個粗黑四角星標(biāo)記處）。

綜上所論，筆者認(rèn)為應(yīng)將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定名為“對角兩頭龍紋”。所謂“對角兩頭龍紋”，其紋樣特征為（圖10）：由一條龍構(gòu)成；單個龍身兩端各有一個龍頭，兩個龍頭呈對角關(guān)系；共用的龍身呈現(xiàn)出一條對角線的形態(tài)。

圖10 兩頭龍紋的對角與對角線標(biāo)識（師臾鐘篆帶紋飾）（王清雷制）

（二）“對角兩頭龍紋”還是“對角雙首龍紋”

一開始，筆者認(rèn)為將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定名為“對角兩頭龍紋”就可以畫上句號，沒有必要再繼續(xù)探討下去了。但是，受到容庚先生《商周彝器通考》一書中“身為對角線”一句的影響，筆者覺得學(xué)術(shù)還是應(yīng)該追求完美。故此筆者決定，從語言學(xué)的視角再探討一下“對角兩頭龍紋”和“對角雙首龍紋”孰更恰當(dāng)?shù)膯栴}。

在上述“兩頭龍紋”及其17 種異名名稱中，有9 種名稱使用了“兩頭”或“雙頭”一詞，分別為：“兩頭夔紋”“斜角兩頭夔紋”“雙頭連身的夔紋”“兩頭獸紋”“橫S 狀雙頭獸紋”“斜角雙頭獸紋”“對角雙頭獸紋”“兩頭龍紋”“雙頭龍紋”；僅有1 例使用了“雙首”一詞，即“斜角雙首共體龍紋”⑤高西?。骸侗狈轿髦茉缙陴姷奶攸c及甬鐘起源探索》，載《西周青銅器研究》，第62 ～66 頁。。那么，究竟應(yīng)該用“頭”還是用“首”呢？

“首”和“頭”，本義都是頭的意思。但“首”字出現(xiàn)很早，而“頭”字則晚得多。在我國最早的文字——甲骨文當(dāng)中就多次出現(xiàn)“首”字。《漢語史稿》一書指出：“戰(zhàn)國以前，只有‘首’沒有‘頭’。金文里有很多‘首’字，卻沒有一個‘頭’字?！对姟贰稌贰兑住范紱]有‘頭’字。到了戰(zhàn)國時代，‘頭’字就出現(xiàn)了?！雹偻趿Γ骸稘h語史稿》，中華書局，2004，第566 頁。既然西周時期僅有“首”字，而無“頭”字，那么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是不是只能稱之為“對角雙首龍紋”，而不能稱之為“對角兩頭龍紋”呢？筆者以為非也。因為青銅器紋飾研究是現(xiàn)代學(xué)科考古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專題，有關(guān)青銅器紋飾研究中的理論、概念都要納入現(xiàn)代科學(xué)的學(xué)科體系當(dāng)中去考量其合理性與科學(xué)性，而不能拘泥于歷史上“首”和“頭”孰早孰晚的問題上。所以，對于“對角兩頭龍紋”“對角雙首龍紋”這一對名稱，下面還得繼續(xù)探討。

《小議“頭”與“首”的詞義演變》一文指出：“先秦時期，‘首’占絕對優(yōu)勢，兩漢時期，‘頭、首’競爭激烈，西漢時‘頭’稍占上風(fēng)，東漢時‘頭’占絕對優(yōu)勢，但‘首’還未完全隱退。到了魏晉時期，替換就完全完成了?！雹趨菍毎玻骸缎∽h“頭”與“首”的詞義演變》，《語言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127 頁?！丁笆住迸c“頭”的歷時考察》一文進一步指出：“‘頭’在西漢得到快速發(fā)展，這是事實。但是‘首’并沒有因為‘頭’的迅速流行而退出，換句話說，‘頭’和‘首’并沒有像其他具有同義關(guān)系的常用詞一樣，很快發(fā)生替換，而是互相并存共用，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漢語中。”③楊世鐵：《“首”與“頭”的歷時考察》，《淮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 年第5 期，第96 頁。

那么，就“對角兩頭龍紋”和“對角雙首龍紋”這兩種命名，“頭”與“首”究竟應(yīng)該如何選擇呢？在現(xiàn)代漢語中，“頭”與“首”在語體上有些明顯的不同，“‘頭’主要用于口語作品中，‘首’主要用于書面語作品或仿古作品中?！雹芡蠒?8 頁。青銅器紋飾研究屬于現(xiàn)代學(xué)科考古學(xué)中的一個重要專題，并非“口語作品”的范疇。筆者嘗試反復(fù)吟誦“對角兩頭龍紋”和“對角雙首龍紋”，明顯感覺前者平白俚俗，很接地氣；后者則朗朗上口，學(xué)術(shù)氣息濃郁，故選用“對角雙首龍紋”似乎比較妥當(dāng)。但有一個問題值得注意，那就是考古學(xué)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學(xué)科，幾乎每天都有千千萬萬的考古工作者奮斗在田野考古發(fā)掘的第一線，參與的人員有老師、研究生、本科生以及大量的技工等，考古發(fā)掘人員需要登記許多出土文物的諸多信息。參與考古發(fā)掘的人員所學(xué)專業(yè)不同，對于考古學(xué)不同研究領(lǐng)域的學(xué)術(shù)概念和專業(yè)語匯并非了如指掌，如果原始資料的登記存在疏漏，就會產(chǎn)生連鎖反應(yīng)，帶來一系列的問題與麻煩。在這種田野考古的語境下，準(zhǔn)確而又通俗的紋飾定名就顯得非常重要。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青銅器紋飾的定名屬于語言學(xué)的范疇。故此，從語言學(xué)的視角出發(fā)，我們再次審視“對角兩頭龍紋”與“對角雙首龍紋”這兩種名稱，就會產(chǎn)生新的想法。《小議“頭”與“首”的詞義演變》一文指出：“至于‘頭’為何取代‘首’成為代表詞，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首’的語義負(fù)擔(dān)負(fù)荷過重，……二是‘首’和‘手’同音，‘?dāng)厥住敉當(dāng)厥帧?，‘首足’音同‘手足’，非常不利于交際，于是就出現(xiàn)了同音替換?！雹輩菍毎玻骸缎∽h“頭”與“首”的詞義演變》，第127 頁。在田野考古工作中，“雙首龍紋”的名稱也存在相同的問題，“雙首”音同“雙手”，非常容易混淆，在登記一些青銅器的紋飾信息時可能就會帶來一些隱患和麻煩。如果使用“兩頭”而不是“雙首”，就可以規(guī)避掉可能出現(xiàn)的錯誤。在上述“兩頭龍紋”及其17 種異名名稱中，有9 種使用了“兩頭”或“雙頭”一詞，僅有1例使用“雙首”一詞，很可能也是出于這種現(xiàn)實考慮。筆者在給研究生上課時，就曾出現(xiàn)過此類問題。如曾侯乙墓出土數(shù)件鼓，其中一件有一個木柄，故稱之為“有柄鼓”。筆者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查看學(xué)生記錄的筆記，發(fā)現(xiàn)有的學(xué)生竟然將“有柄鼓”記成了“油餅鼓”，至今想來仍不禁捧腹。從這個真實發(fā)生過的小笑話來看，從語言學(xué)的視角出發(fā)來考量青銅器紋飾的定名問題是非常必要的。

綜上所論，筆者認(rèn)為將師臾鐘（圖1-1）、楚公 鐘（Z98:3009 號）（圖1-2）、三式興鐘（4件，76FZH1:8、30、16、33 號）（圖1-3 ～圖1-6）、?鐘（宗周鐘）（圖1-7）、柞鐘（圖1-8）、中義鐘（圖1-9）等11 例西周甬鐘篆帶所飾“兩頭龍紋”定名為“對角兩頭龍紋”，更為合理與恰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