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瓊麗
令我傷神的事物,從未與我脫離
桃子的核是我的哀愁,蜜梨里流出的甜蜜也是我的哀愁
我沮喪地吃完一根可樂味的棒棒冰
深秋的艷陽天里,跛腳的受傷的黑烏鴉
鉆進路邊的灌木叢里。閃閃躲躲的落魄
和擔憂,像極了種在我心臟裂痕之中
肥胖的山茶
同樣地顫顫抖抖,笨拙而局促
同樣地遲疑不定、不知所以
我蹲下去,伸出我的手
獻出我的眼淚。跛腳的黑色的烏鴉
發(fā)光的黑色的羽毛,赤黃色的堅硬的喙
赤黃色的不利索的爪子,我怎么也看不到它的眼睛
一切迷惘盡在閃躲之中,千萬言語盡在沉默之中
我有我鋪滿雜草的海,它有它布好瀑布的懸崖
容我再悲戚一小會兒
一小會兒,就可以了
我可以扶著墻站起來
潔白的墻壁已經不止一次給過我站起來的力量
臺燈的光,微弱而低沉
杯子里蔓延出來的水汽,在屋頂旋轉
記憶早已無須訓練
便會自動清理,玫瑰的花枝
不需要我修補,那些退化的刺
就自己重生出來
今天之后,我被捆綁的逆鱗將獲得重生
我不會是街上一個失意、對生活喪失信心的人
我是一只獲得新生的飛鳥
除了天空和自己
我不再輕信:世間還有哪個地方,可以成為安全的島嶼
翻過賀蘭山,雪就停了
雪停了,這茫茫黑夜里的
唯一一只鷹,就該迷路了
雪停了,我的行囊
就裝不下我言不由衷的痛苦
和它迂回的苦楚了
我也會如它在天空中探尋的那般
在黑夜中丟失一個行人該有的方向
尖銳的沙礫,熟知羊只遷徙的路徑
失去顏色的山河
拉起一道又一道梁子,隔斷了我和鷹的去路
沒有邊界的遼闊,不是遼闊
沒有終點的飛翔,徹底失去了飛翔的意義
只有一只獵物俯視一只,一只獵物仰視一只
的移動囚籠,深知早已界定的地域
永遠無法承載各自所背負的天空
在只剩下白灰的火爐旁
我提著漆黑的老燒水壺,往銻盆里加水
他的雙腳,擺在岸上,和馬上就要破碎的木樁子
一樣笨拙,我伸出冰冷的雙手
把它們從岸上拉下來,在70℃的熱河中
它們像兩條失去行動力的魚
我只敢把水,送上去,不敢搓
他自己彎下那截修補不好的軀干
把外褲的褲腳送到膝蓋上去,又拉起自己的保暖褲
一疊又一疊地翻過來,像兩只裝面的口袋
一拍,一層皮屑紛揚;又拍,又一層皮屑紛揚
三拍,“連皮都一層一層地死了,這是什么病
吃了那么多藥,醫(yī)生也看不出個二三四來”
我拉開他的手,把那兩只口袋拍干凈后,又堆疊在他的膝蓋上
他那兩根褪開層層包裹的,又枯又瘦的枝干,吊在空中
發(fā)顫,我又加了點熱水,把熱水送上去
“你已經73歲啦,人和機器是一樣的
年代久了,零件也難免松散、脫落,就是重新安裝上去了
也不可能和新的一樣了,你不要亂想了,能有什么怪病”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一臺機器,老到出現(xiàn)散落零件的狀況
差不多,就要報廢了。我用香皂,涂滿自己的雙手
像擦一件易碎的玻璃儀器一樣,小心地拿捏分寸
替他剔凈了小腿上的皮屑
他顫抖啊,只剩下皮包骨頭的瘦老頭
抖得像個剛從浴盆里抱出來的小嬰孩
我擦干了水,幫他放下褲腳后,把他攙進了房間
出來之后,獨自面對著盆里游蕩的皮屑
我一點也不害怕死亡的到來
我甚至久久地等待著它,只有它可以讓我父親信服: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相繼離開
病痛,只會讓這個過程更刻骨銘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