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遠
我和三胖第一次看見青歌是在太平街附近的鐵路邊上,他低頭彎腰,在石頭縫里找硬幣。
碎石頭堆里兩棵松樹的枝干斜斜地伸出來,隔山坡兩百米,繞著太平街的是一條長長的鐵路,這鐵疙瘩是八十年代建的,到現(xiàn)在一直沒維修,老遠看像是一條被打折的綠皮蛇,在太平街口那兒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彎下去,形成一個巨大的“弓”形,火車到了這兒通常都會小心慢下來,汽笛撲哧撲哧叫,像是努力憋住卻止不住打出的悶屁。
每當這種聲音一出現(xiàn),火車上就會紛紛冒出人頭來,男女老少都有,他們捂住衣服側(cè)身想將身子努力往外探,大多數(shù)人會匆匆丟下幾枚硬幣,砸向路牌,扔向鐵軌,使勁朝不遠處的山坡扔去,旋即關(guān)窗。丟硬幣的人通常都是跑去墾丁陰陽廟燒香祈愿的,來自外地不同地區(qū),一趟火車,將這伙人聚在一塊。因為這兒離火車目的地不遠,就幾千米,往前是一條筆直的路,在這兒拋硬幣,“弓”形凸處,說是陰陽交匯之地,尋個吉利,聚財、好運、保平安。
墾丁離太平街只隔半個山包,翻過去就是,可這一帶圍了柵欄,近兩年沒法翻,只有火車通過鐵軌過去,公路都沒。這一山都是樹,陰陽廟先前人煙稀少,哪知這幾年越傳越神,特別是有幾個倒霉蛋跑這兒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祈福,回鄉(xiāng)沒多久還真發(fā)了,一下子,墾丁隱隱吹成了這一帶的“小耶路撒冷”,外國人都跑來了,有文化的都說這是“朝圣”,沒文化的說是“拜菩薩”。不管怎樣,也不知誰傳的,總之人們半信半疑,來的人不少就是湊個熱鬧。因為這,鐵路局還專門多加一條鐵軌通過去,開鑿隧道,將山挖了一個圓窟窿,說是游人方便,拉動地方經(jīng)濟增長。一路雜七雜八各種費用,少不了三四位數(shù),燒香還要錢,于是丟下的金額往往極低,幾分、幾毛,分散的地方稀稀落落,所以極少有人肯拋下面子過來撿。每天都來幾趟火車,每天都會灑下些硬幣,它們藏在鐵軌間、叢林、山口、路牌邊,不動聲色,閃閃發(fā)亮。
沒人來,干脆這些錢就進了我和三胖的口袋。
我和三胖一塊在化工廠實習,現(xiàn)在讀化工技校還沒畢業(yè),索性就這么混著?;S里的人多是被分配過去的,沒人愿意去,工資低、活兒累,還耽誤時間,一天到晚面對的都是頂糟心的化工廢料?;S老板想了個法子,專從化工技校引人去,學校工廠不分家。輪到我們,按著成績一路排下來,本來我、三胖、二毛都被學校一個籮筐裝,分到了這破舊化工廠的車間實習,但二毛家是零貨商,他爹大手一揮,就將他留在自個兒的雜貨鋪了,去化工廠的事只留下我和三胖兩個。
我倆去了一個月,機器轟隆隆響,廢料堆一間屋子,就擱幾塊門板擋著,地上潮濕,光照不進來,靠著幾個百瓦小燈泡,整個地方濕漉漉的。在那兒工作的都是些糟老頭子,年輕人沒有,俗名“師傅”。師傅帶我們實習,說是一人帶一個,我和三胖各分了一個。三胖跟著的師傅是個老色鬼,五十好幾還是單身一人,拉著另一老阿姨,有事沒事就往宿舍里跑。三胖學不到東西,就喜歡坐板凳上透過洞眼瞧,一天到晚無所事事。我那個師傅好一點,號稱車間“老大哥”,對我說教兩天,開始挺負責,教這教那,后來人就沒影了,把活兒交給我,自個兒去外邊喝酒。一次他喝得醉醺醺,帶酒回廠間,運氣不好,酒精引起化學變化,起了火,廠里一房子燒了個透,聽說那“老大哥”工資沒拿,沒多久就滾蛋了。
廠里挺無聊,還不如學校有姑娘耍,那陣子我和三胖灰頭土臉,戴了副手套沒事圍著廠房繞圈跑,三胖老偷懶,他說跑步出汗,減少身體水分,這樣不好,于是跑著跑著就躲墻角睡覺去了。我享受撒開腿跑的感覺,風呼啦呼啦撲在臉上,這使我感到周圍的空氣都快速流動起來。這事被化工廠老板發(fā)現(xiàn)了,義正詞嚴批評我好幾次,臉色鐵青,我倆沒搭理他。后來我倆聽說可以請假,索性和負責人請了一天,說是一天,后來我們就掛個名,再沒去過了。
我們倆跑去鐵路邊上撿錢,早出晚歸,帶上個塑料袋,穿過生銹的鐵絲網(wǎng),在那兒我們碰見穿白短袖、七分毛褲,腦袋后面扎個小辮子的青歌。
當時我專心致志地低頭彎腰摸索地上的硬幣,這些銀閃閃的玩意兒往往躲著太陽,藏在石頭夾縫的地方。我倆需要計算火車來的時間,到了一定時候就趕忙跳到山坡上,等火車過去,有時黃昏到來一不小心看錯,還容易弄臟手,索性將廠里發(fā)的那副塑膠手套戴著,在鐵軌邊尋找。我和三胖有各自分配的地方,可他往往找到的比我多,起初我以為是他劃定的地方多,后來才知道他那眼力是練的,對著昏暗的洞眼死命瞧,不好才怪呢。
碰見青歌的第一眼,三胖跑過來和我說看見個姑娘,好像年紀不大,腿細長,背影挺漂亮,我問在哪兒,他指著身后的軌道說不遠,就差不多兩百米,于是我倆屁顛屁顛去找,到了目的地,三胖指著青歌彎腰的背影說,喏,這就是了。
三胖是個大嗓門,因為在這兒撿東西說話必須大聲,否則火車來了聽不見,他扯我衣服,聲音弱下去。風從墾丁那的鐵路方向灌進來,逐漸開闊,過了二千多米在這兒停留,變換成輕微的草動。前面的背影踩在草叢間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腦后的辮子晃來晃去,奇怪的是,太陽照下來后,從我這個角度看,能感受到有種柔軟的質(zhì)感。
“你們想要的話就歸你們了,”那人回過身,看得出有一些本能的戒備,像是一只松鼠遇見另外兩只偷搶松果的同類,“就一點零錢,大不了我去其他地方找!”
說完他要走,這時我和三胖才回過神,原來他把我倆當搶地盤的人了?!拔覀z又不是土匪,化工技校高材生呢。”三胖嘟囔兩句,有些失望,他看出眼前的姑娘其實是個男孩。
這個扎辮子的男孩有些瘦,純白的短袖穿得松松垮垮,臉瘦削,小小的,巴掌大,顯得眼睛格外有神。他彎下腰將褲子勒緊往上提成六分,準備走,但褲腿老掉下來,他不得已又往上提。
他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愣住了,他停下腳步說:“是你呀,你經(jīng)常繞著化工廠跑步對不對?”
我朝他看去,他見我沒說話,又說:“前一陣子老看到你在化工廠繞圈,我在山坡上隔很遠,你每次只跑十圈,我數(shù)過!”
他又朝三胖看去,似乎對他沒印象,干脆就轉(zhuǎn)過頭。我說,一塊找個地兒坐坐吧,他猶豫片刻,頭輕微點了幾下。
我們仨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火車哐當哐當駛過去,不知從哪兒來,只知道去往前方的墾丁。一些硬幣閃閃發(fā)光拋向空中,這群人學聰明了,不探頭,只需要將手里的硬幣扔出來。
這個叫青歌的男孩不是本地人,他爸是一名列車員,工作前一天還和老婆孩子擁抱告別,后一天已經(jīng)在火車上跟其他女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他隨著他媽一路從遙遠的北方到了這里,來到太平街一帶。兩地氣溫千差萬別,這事著實困擾到他一段時間,后來他將不需要的衣服全都換了,多換成短衣短袖,棉襖基本省了。初來時候他倆吃了不少苦,特別是他母親哭得稀里嘩啦的,太平街的人都是一群人精,還排外,他倆融不進去,路又遠,于是就在這附近一帶馬虎著住下了。喏,那是我媽開的米粉店,都將近一年了,這年頭租金貴,好的地兒不好找,這都是我媽和人家軟磨硬泡租來的。青歌伸出指頭,對著不遠處的山頭指,那兒屹立著幾棵松樹,枝干隨風嘩嘩地響。
“你們現(xiàn)在看不到,往后走才是,被大樹都給蓋住了,就一段石頭路。”青歌說。
我想我大概知道青歌說的那個地方,離化工廠不遠,跑步十分鐘內(nèi)就可以到,一條弧度極小的上坡路,門面在山頭開著,老遠看像個碼頭,在化工廠的工人都是那兒的常客,不貴、量足,飯菜一字排開,幾元錢可以隨意夾,管夠,完后還可以帶一盒飯菜回去。實習時我還和三胖一塊去過,是我?guī)煾荡髿獾卣埩艘换乜?,菜都是家常菜,味道一般,吃起來索然無味,我動兩下筷子就不吃了。為此我?guī)煾瞪业臍?,說不吃就賠了,于是自己拼命吃,差點吃進醫(yī)院。
“其實食材大多是前一兩天備置的,不新鮮了,”青歌解釋說,“我媽挺雞賊,配在小盆里的菜多是青菜、豆腐、香干之類的素菜,頂貴也就加些雞蛋、豬肉,菜上放了很多辣椒、蔥花、醬油這些重色的,顯得好看。很多來吃的人都以為賺了,其實再死命吃,店里也不會虧?!?/p>
“真正好吃的是粉,湯底都是骨頭熬的,這個便宜,沒多大掙頭,我媽通常對客人說賣完了?!鼻喔枵f。
我們仨坐在一塊,我和他大致說上一些關(guān)于我們化工廠和學校的事兒,他挺同情我們,說我們化工廠沒意思,一天到晚黑燈瞎火在一個地兒轉(zhuǎn),陽光都進不去。他好奇說,“待在那兒久了,不會熬出???”
“所以我倆就逃出來了,可惜二毛沒和我們一塊見識見識!”三胖是個自來熟,伸手去拍青歌的肩,“在學校才有意思,可惜我們是化工技校,要是紡織類,姑娘多,你想看誰就看誰!”
“二毛是誰?”青歌又好奇地問。三胖盤起腿,將二毛的事添油加醋說一遍,好似二毛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斑@個叛徒,都不會有難同當!”三胖抱怨說,惡狠狠拔出身邊的一株草。青歌懵懵懂懂聽著,一面點頭說:“如果是我,肯定不會丟下你倆不管的!”三胖挺感動,要請青歌去學校參觀。
“我以前想去學校看看,現(xiàn)在不想了,”青歌縮了縮頭,努力想往衣領(lǐng)里鉆,明明快要到夏天,這個動作弄得和冬天似的,“還是待在外面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挺無憂無慮的!”
我們一塊胡天胡地瞎聊,知道青歌沒上學后,索性就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周圍的青草一點點被我們拔光了,露出一塊平地,撿起石頭,我們狠狠向不遠處的鐵軌丟去。近距離看,青歌實際長得比遠看時還要小,說話靦腆,語調(diào)很慢,說得緊張了,眼睛就不自覺往天上看。他臉頰上沾了些草屑,大概是先前埋頭在草叢找硬幣沒注意,我指過去,他慌忙摸了摸,小心撫去了。
隨后的幾天,我們通常都會在老地方遇見青歌,他一個人站在鐵軌旁,像是在等著我們。人多力量大這句古話說得是有道理,尤其是體現(xiàn)在撿硬幣這方面。有了青歌,我們仨相互配合,撿的硬幣比之前多不少,效率嗖嗖地往上增。青歌的速度很快,通常一瞄一個準。等到火車要來了,他最先知道,像是耳朵安裝有雷達,率先跳上小坡,招呼我們上去。
“我想上火車跑去墾丁看看,聽說那兒人挺多的,想見識見識?!鼻喔枵局l(fā)呆,看著駛過來的火車,有時會冷不丁地開口。
大概是來太平街后吃虧慣了,青歌在撿硬幣這方面格外不留余力。一個硬幣同時出現(xiàn)在我倆面前,他往往會先我一步跑去撿起來,絲毫不讓,也不留情?;蛟S隨后臉上會稍稍露出歉意,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繼續(xù)撿錢的速度?!八懔?,反正咱倆也就是玩?!比直车乩锇参课摇N业故菦]什么情緒。這季節(jié)換得猝不及防,天氣熱了,近段時間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沒睡好覺,早晨被太陽一曬,腦子不清醒,老是昏昏欲睡。
我們休息的地方是一個迎風坡,靠著清涼的石頭,風吹過來異常舒適。自打頭暈后,往往我先上去,三胖隨后,青歌還要撿一段時間,聽見隱約傳來火車的聲音后,才會不舍地上來。
“我?guī)銈z吃粉去吧,”青歌坐在一邊擔心地看著我,“你鐵定沒吃早飯,肚子沒填飽,看見錢都沒力氣撿。”
不吃早飯是我在化工技校養(yǎng)成的習慣,那時候就沒有早上一說,往往中午才起。我們吹了一會兒風,青歌拉著我倆起來,可能太陽真有點大,他隨手將腦后小辮子的橡皮筋松開,頭發(fā)垂到耳梢,配上白凈的小臉,不仔細看還真以為是一個挺秀氣的姑娘。他領(lǐng)路,草木成蔭,路途全都是我和三胖較為陌生的,看得出他極為熟悉這一帶地形。樹上松鼠都是幼年期,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枝葉窸窸窣窣搖晃,松鼠和我們仨隔開一段距離,時不時弄下些松果掉到我們頭上。我的腦袋被松果一砸,更加眩暈了。
要不是青歌指出來,我還真認不出青歌和他媽是一個血緣出來的。所有的外形特征匯集起來,大概唯一的相像之處就是體形都瘦,只不過青歌瘦成野白兔,他母親瘦成黃雞,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對關(guān)系。
他媽挺警惕,大概是看我和三胖的氣質(zhì)離人模狗樣還有一段距離,以為是誘騙青歌的社會小青年。要不是青歌反復強調(diào)我倆是“學生”,他媽恐怕不會讓我倆進入這家店。只是她不知道我和三胖來自化工技校,一所當?shù)厣狭诉€不如不上的學校。拿著化工技校的文憑去面試,通常都要倒扣分,進這所學校的人純粹是沒玩夠,閑得慌。
整個米粉店就像個偌大的亭子,立在山頭,用一把大傘撐著,遠處滑坡朝下都是一片低矮的平房,稀稀落落藏在野草地中,里面大多沒住人了。這會兒時間早,來的大多數(shù)是四五十歲上早工的男人。他們稀稀拉拉坐在小桌前,吃一兩籠小包子小燒賣,買一碗青菜粥或者冰豆?jié){,然后提著水壺去上工,我看見這群人中不僅有化工廠的,還有木料廠、火電廠的,他們穿著不同制服走來走去,衣服左上角印的字顯露出他們工人的身份。
青歌他媽一口咬定米粉賣光了,這個形似黃雞的女人對我和三胖的身份依舊感到懷疑,圍在鍋爐前時不時透過熱氣偷瞄我們,直到我拿出學生證才作罷。哪有一大早上就沒有食材的,很顯然,青歌他媽不愿給我倆下粉。這事我和三胖沒法說,青歌站起來,拉著他媽跑到角落嘀咕,他媽死命搖頭,對著我和三胖的方向指指點點,青歌還在堅持說什么,從衣服口袋里掏出兩枚光亮亮的硬幣塞到他媽手上,他媽沒收,推了推,錢放進了青歌口袋里。
他媽最后終于妥協(xié),點頭,擦桌擺凳,安排位子時我們一致選擇那處在視角最高點的地方。那兒風大,頭上太陽一部分被大傘擋住,另一部分落在旁邊有數(shù)棵幾十年老松樹的枝葉間,空氣在晨霧里格外清爽,隔著整條鐵路和稀疏的平房,我們一眼看到的是高樓,是新建的大廈,熙熙攘攘,老遠也可感受到其中的熱鬧,那里是改建的新城區(qū)了。
我和三胖要付錢,青歌沒收,他說他撿硬幣是湊錢買火車票,他只是想坐火車去墾丁瞧一次,現(xiàn)在錢快湊齊了,不需要太多了?!暗谝淮蝸砦颐赓M請算了,下次來再掏錢吧!”青歌認真地對我們說。很顯然,他對于先前搶先撿硬幣的事帶著點心結(jié)。
“那么多人去,祈愿鐵定很靈!”青歌對于那個未知的,總共才隔幾千米的墾丁好似異常篤定。難以理解,他有個列車員的父親,卻打小起從未坐上過火車,在父親和其他女人跑后,他對于上火車的執(zhí)念達到一個近乎執(zhí)拗的地步。
他怎么想我和三胖都管不著,不好評判,我開始懷念起化工技校時,我、二毛、三胖三人坐在學校天臺一起談錢談女人談人生的日子,只是現(xiàn)在二毛不在,人變成了青歌,談人生這件事除了青歌外沒有人再提。
我們吃粉的時候那群工人吃飽坐足,正零零散散搖晃著腳步去上工,有幾個慢點的還在接免費的涼開水,一面灌進自己的水壺,一面東張西望,扯上兩團衛(wèi)生紙塞進口袋。往我腦袋砸松果的那群松鼠絕大部分都沒跟來,僅有那么兩三只頑皮地一路跟到我們位子旁邊的樹上,它們跳來跳去,在我們頭頂弄出不少動靜,我們拾起石子砸過去,它們太靈活,沒幾個碰到的,正巧有火車過來,石子在天上劃出一道弧線,有些好像不小心落在火車玻璃窗上,清脆如乒乓球聲,將抬手扔硬幣的人嚇一跳,伸出腦袋大聲咒罵,說了兩句,見沒人,又將頭縮回去了。
“現(xiàn)在租店成本太高了,特別是那些新開發(fā)的地方。我們這老地方現(xiàn)在也愛跟起風來,也不知啥時候漲,一群人老想在被拆前撈上一筆!”青歌低頭看一會兒火車,又抬頭望天,“有時候想要自己有一房子出租挺好,待在屋里整天啥也不做,想要錢,錢就自動進入口袋!”
我們坐在位子上足足有一個鐘頭,我腦子的眩暈漸漸散去了,青歌望著不遠處發(fā)呆,三胖咬著一次性水杯往嘴里一點一點灌,粉不夠,又要求加量,不給錢都不好意思了。索性我倆都適當給上一些,這才讓青歌他媽臉色好看不少。
店里差不多沒人了,我們仨出門前,正好見著青歌他媽在和一人說話,那老男人禿頂,站在青歌他媽對面,比青歌他媽矮一截,肚子差不多是他媽三倍還大,腳上掛一拖鞋,全身穿著睡衣,一面數(shù)手中的錢,一面嘟囔。青歌他媽完全變成另一樣,低頭不斷鞠躬,嘴里說:就這些了,就這些了。
我和三胖還想繼續(xù)看,青歌站在一邊默不作聲拉一拉我,低聲說:“走吧。”語氣有些哀求的味道。我心中一動,拖著嘴里還在不斷嘟囔的三胖一齊走下坡去。
月末發(fā)工資,這會兒是化工廠里人最齊的時候,平日沒影的人通通冒出頭來。一大伙人排著隊規(guī)規(guī)矩矩在窗口領(lǐng)錢,不會缺一個,有時人還多了。我厚著臉拉三胖跑去化工廠,雖然我倆一個月內(nèi)有二十五天都不在廠子里,至少沒人和錢過不去。
發(fā)錢的是廠子里一老阿姨,有事沒事愛往副廠長辦公室跑,一出來,有人便看見她換了雙黑皮鞋,過了一會兒,廠長出來了,穿的鞋是粉色的。廠里的人迫于廠長威嚴,只敢嘀咕不敢公開說。經(jīng)常有人去廁所撒尿,看見她趕集似的跑到辦公室那單獨匯報工作,屁大的事可以匯報上幾個小時。
她一個一個登記人頭數(shù),遞錢時眼睛通常緊緊閉著,不忍看,好似每遞出一筆錢如同在她身上割了一塊肉。到我時,她對照表抬頭看了我一眼,筆狠狠劃了一下,露出冷笑:
“你沒來過吧!”
“來了,每天都有簽到?!蔽艺f,一面用手指給她看我托人簽的字。
“我怎么沒見過你!廠里人員有你名單嗎?”老阿姨還是懷疑地看著我,
“我是化工技校實習生,請過一兩次假回家,平日在廠房沒事,愛圍在周邊跑步鍛煉身體,不信你問別人?!蔽艺f。
后面的人開始騷動,因為我這兒耽誤了不少時間。老阿姨仔細對照一下簽字表,皺著眉狠狠盯我?guī)籽?,最后還是錢給我了。
三胖早在門口等我,旁邊站著青歌是我沒意料到的。兩人站在一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三胖長得比同齡人成熟,倘若沒洗臉沒刮胡子,再往青歌那一站,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兩輩人。
“進去看看?”我問青歌。
他搖搖頭,反而對我手里紙包的錢產(chǎn)生好奇,他問有多少,我將紙包丟給他,細細用手一摸,他頓時就明白了。
“挺少的,還不如撿硬幣呢?!彼呕匚沂掷?,鄭重說。
“能多才怪呢,都是實習生,這工廠效益也就那樣,我倆還成天沒來,能多到哪兒去,”三胖插嘴,說出我想說的話。
我們一路邊走邊低頭踢著石頭,三個人的影子并排拉得老長。這段時間我們相互之間說話極有默契,不多問,也不少說。先前鐵軌邊已經(jīng)拔光草的那片平地上,又長出新的一層,躺上面異常舒服。螞蚱出來了,四處蹦跶。太陽太大了,我和三胖都沒熬得住,只趁著落日下山前走動兩下,撿上一點,其余時間都在樹蔭下避暑。青歌起初還堅持,身上膚色有肉眼可見的變黑,撿的同時不忘注意來車的動向,一手努力對著太陽試圖遮住眼睛。沒多久他也不得已放棄,渾身大汗淋漓地陪我倆坐一塊。反正也沒有人過來,扔在地上的硬幣遲早是被我們撿到。
發(fā)出的工資微薄,都被用來換冰汽水喝了,青歌喝這個沒出錢,他那一份是我墊的。他喝這個和我們常人不一樣,老打嗝,還臉紅,和喝了酒一樣,他說以前沒喝過這玩意兒,我問他喝過酒嗎?他說他喝過,酸酸甜甜那種,我又問他知道什么是酒嗎?他說他懂,高粱釀的嘛,他能喝三大碗!這話逗得三胖嘿嘿嘿地笑,青歌瞪了三胖一眼,把喝光的瓶子耐心貼身收好。
“這玻璃做的玩意兒可回收,實在不行還能裝醋裝醬油,挺實用的?!鼻喔枵f。
我們還愛往青歌他媽那店跑,那山坡的視線高瞻遠矚,坐在上面有一種俯瞰天下的快感。我們隨意點些東西,一籠包子或燒賣、不行每人一碗冰豆?jié){,能坐上好幾個小時,將猛烈的太陽時間撐過去。對于我和三胖,他媽的臉色好看不少,大概是照顧她生意的緣故。那個大肚子禿頂男人自從第一次見著后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三胖為此念念不忘,反復念叨,他說他老了以后就想成為他那樣的,前提是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有個好看的老婆。
青歌對這方面興趣不大,他還在努力攢錢,他說只需要再多一點,他的錢就夠買火車票去墾丁了?!暗侥菚r,我要去陰陽廟敬三炷香,鞠三個躬,踩大腳步,將那地方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通通走個遍!”青歌很認真地說。我勸他香火就在本地帶,跑那兒買太貴,動不動就翻個幾十倍,這兒菜市場一炷香和一根蔥價格差不多,都需要成捆買?!澳阗I上一捆,去那兒用不完,給每個擺像都上幾炷,指不定擺像一高興,你許的愿就都實現(xiàn)了!”我挺滿意自己的回答,一面喝豆?jié){,一面將這個方法細細說給青歌聽。
陽光弱下去的時候,松鼠也會多,這小東西也怕熱,平常藏在樹上不出來,一涼快全都冒頭了,和要發(fā)錢時工廠的工人似的。我們在鐵軌邊撿硬幣,它們跳下來搗亂,好好的硬幣被弄到各處難尋的地方。它們什么都吃,螞蚱也吃,兩爪子捧起硬幣咬,咬兩下咬不動就丟一邊了,青歌氣惱,每次都舉起手大聲說還我還我,并趕它們走,可總是沒多久,這群被嚇跑的松鼠又通通回來了。索性,我們就不再管了。
“這松鼠野,平時在林子里沒人管,抱成一個個小團體,現(xiàn)在愈來愈無法無天了?!鼻喔鑼τ谝磺凶钃纤麚煊矌诺臇|西都很討厭。我們都放棄了,他還邊數(shù)硬幣邊在嘮叨。
“聽說這兒也快要被開發(fā)了吧,不是成為旅游區(qū),就是變成新城區(qū)一部分,樹啊林子什么的都得砍掉,這野松鼠也不知能不能送去動物園?”青歌說著說著,語氣一下子又低下去,替松鼠難過起來。他這種想法很奇怪,自己前一秒還在嫌棄,后一秒又擔心起來。好在他說一會兒就不說了,專心數(shù)起硬幣。
“多少了?”我隨口問。
“運氣好的話這個月就攢夠了,去墾丁前我還要準備一下,得將硬幣都換成紙幣!”青歌說。
太平街一帶的天遲遲不下雨,蛐蛐不要命地亂叫,天熱,路又不好走,去往墾丁的火車比平時少了一半,票價也隨之下降,這對青歌來說是一個好消息。受季節(jié)影響,我們通通調(diào)整生物鐘,晝伏夜出,開始加班,青歌辮子來不及扎,散著,穿著拖鞋就出門,以至于頭發(fā)時常遮住眼睛,他一狠心,讓三胖主刀,將頭發(fā)全部剪短了。
化工廠的實習差不多要結(jié)束,我和三胖正忙著辦理回校手續(xù),替我們辦離廠手續(xù)的又是那個發(fā)錢的老阿姨,這次她穿得中規(guī)中矩,蓋章前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喉嚨動了動,猶豫了一下說:“畢業(yè)后盡量還是別往工廠跑,特別是化工廠,提前提醒你,這廠撐不了多久了,留下來的都是帶點感情的?!?/p>
“要多想想自己的前途!”老阿姨說。
那晚我和三胖喝了不少酒,喝完后在街上大聲唱歌,我倆沒叫上青歌,這和他無關(guān)。一路上行人都避著我倆,上了一個坡,人漸稀少,胡亂走,我們到達青歌他媽店前。米粉店早關(guān)門了,被風一吹,酒漸漸醒了,我感到身子有點涼。我們看見青歌坐在最高處,正對著遠處發(fā)呆,也不知是看著鐵軌等火車來,或是看更遠處的新城區(qū),那里燈火璀璨。三胖嘟噥著喊了一聲:
“青歌!”
他慌忙回頭站起身跑過來,走近后仔細瞧我倆,嗅了嗅,說:“你倆喝什么了,怎么成這樣!”他進屋拿兩杯漱口水和兩條毛巾,我們一齊坐在白天沒撤掉的椅子上。
“我買到火車票了!”坐了一會兒,青歌突然開口。
對此我和三胖都很驚訝,青歌沒去過售票處,也不熟悉路,我原以為需要我倆其中一個帶他去。青歌小心翼翼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票,這票起了不少毛邊,花紋圖案都糊得看不清了,一點也不像是新的。我和三胖接過來湊到眼前看,票上日期顯示的是五月二十多號的,現(xiàn)在都六月了,很顯然,青歌買錯票了,又或者說,他被賣票的人騙了。
據(jù)青歌說,他本想聯(lián)系我們,但我倆沒在,只好自己問路一直走到售票站,那兒售票員問他要什么證,他沒有,售票員就不肯將票賣給他了。正巧旁邊有一啤酒肚戴眼鏡大叔,偷偷將他拉到一邊,說自己有票,可以不用證件就賣給他,還打折。青歌一聽覺得挺合適,就答應了,掏出近乎所有錢換到一張揉皺的票回來。
“怎么了?”青歌見我倆一直沒說話,有些擔心,“是不是出什么問題了?別都不吭聲?!?/p>
我和三胖無言以對,不好說實話,只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安慰青歌沒什么事?!拔矣悬c困,想回去睡覺?!比趾忍嗑?,還沒清醒,迷迷糊糊撫著頭,掙扎起身要走,我扶著三胖一塊,臨走前借到青歌買的那張假票?!敖o我瞧瞧,后天就還你!”我對青歌說。
這個賣假票的原來也不是本地人,這對我和三胖來說是個好事。第二天一早,我們倆就在售票站旁邊臟兮兮的公用椅上找著他了,在青歌描述里,這個人身材挺高,有點胖,黑框眼鏡看起來挺斯文??赡芸吹囊暯遣灰粯?,在我和三胖眼里,這人第一條就不符合,整個人踮起腳還夠不到三胖的鼻梁,沒刮胡子,睡眼惺忪,我們找到人時,他還在睡覺。
在我和三胖的面前,他很快屈服了,承認自己賣假票,他不斷旁敲側(cè)擊打聽我們的身份,甚至全然不相信我們是太平街本地人。對此我們有經(jīng)驗,三胖拿出化工技校的學生證給他瞧,我拿出離開化工廠前那份證明在他眼前晃了晃?!盎ぜ夹.厴I(yè)的?”那男人本來定了神,現(xiàn)在又心虛起來,想來我們學校的名聲還是挺響亮的。
他苦著臉滿不情愿和我們交換,看著他死死揉著那假票的模樣,像是快哭出來似的。“至于嗎?掙什么錢不是掙,一外地人非要售假票,這不沒事找事嗎!”三胖拿回錢包好,塞進褲口袋,踢他一腳后說。
售票員和三胖帶點親戚關(guān)系,買兩瓶小酒送過去,說兩句好話,他親戚一樂呵,買票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我們帶著一張嶄新的去墾丁的票回去找青歌,陽光鋪天蓋地,一切觸碰的東西都在發(fā)燙,這明明是從天上來的,可我老覺得全部熱氣來自于地上。我們在約定的地點沒見到他。
“指不定他回去睡回籠覺了,這鬼天氣,熱得出不了門,”三胖打個哈欠,因為起得太早,顯然還沒有睡醒,“走吧,我們晚上或者明兒送去,反正也不差這點時候!”
他拉我短袖,我腦袋昏昏沉沉,在陽光下曬上一陣子,整個人發(fā)燒似的,視線模糊,莫名感到煩躁?!白?,回去睡覺。”我招呼一聲三胖,達成一致,一起回家。
這一覺睡到晚上九點才醒來,起來后感覺肚子很餓,我出去尋吃的,在三胖的家門口喊,他沒應,顯然還在睡覺。簡單吃些東西,好在票在我口袋里,不愁送不到青歌那兒。夜晚的風東北轉(zhuǎn)西南,吹起來格外舒服,太平街一帶人睡得早,這時路上幾乎沒什么人。我很容易地找到青歌他媽的米粉店,店早就打烊,里屋燈亮著,隔著窗紙模模糊糊,整個屋子周圍一片寂靜。不好叫青歌出來,我將票塞到了門縫里,悄悄照著原路回去了。
接連幾天,我都沒見到青歌,他沒去鐵軌邊撿硬幣了,我和三胖也回了學校。一天,我和三胖正磨磨蹭蹭將棉絮搬回技校寢室,在操場,我看見臨近紡織技校養(yǎng)的鴿子通通飛往我們學校,它們安然落地,旋即撲騰翅膀飛起,像是一群合格的士兵。隔著一堵墻,我聽見對面校園一片歡呼雀躍。三胖挺高興,說這下好,又可以串校了,對面紡織技校的姑娘鐵定要來我們這尋鴿子。三胖將他的被子通通塞到我手里,自己屁顛屁顛跑下樓去校門口等姑娘進來。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青歌。
周末,我領(lǐng)著三胖一塊去找,這事沒和二毛說,畢竟他和青歌不熟。我們到達坡上,米粉店撤了,僅留下幾塊光木板,堆積著放在一偏僻角落,蒙上灰,鍋爐和蓋沒見著,我們敲門,敲上半天沒人應。隔壁一老太太出來,賊眉鼠眼樣,她推了推老花眼鏡,仔細瞧我和三胖,叫我倆過去:
“甭敲了,這屋主人在樓上睡覺呢,你們是來租地兒吧!事先考慮好,這主人最近脾氣不好,前一陣子被一外地女人給騙了。”
我們又問。那老太太搖頭:
“造孽??!拖了幾個月的房錢沒給,那女人領(lǐng)著她娃娃悄溜溜跑了,看起來挺老實倆人,一天的工夫,影子都見不著了!”
我們又試圖問一些,那老太太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大說人心不古,后來似乎不愿多說了,將頭縮回去,砰的一下關(guān)門了。
老太太一口一個“外地女人”地稱呼,我們沒問到關(guān)于青歌更多的事。當然,對于青歌是否拿到票,我們一無所知,他有沒有去墾丁,這或許永遠也難以知道了,他們現(xiàn)今在哪兒呢,大概早已離開太平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