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術本質的立體探析

陳 青

關于武術本質的論斷多是人們從軍事等生產(chǎn)活動、有限的文獻中推測而來，很少在生活、身體行為中驗證。人們普遍接受由線性邏輯抽象出的武術技擊性本質。但現(xiàn)實難以支持這種邏輯，武術的技擊本質屢被質疑。那么，武術的本質到底是什么？非對抗、非軍事的武術仍在，太極拳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意義深遠，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本研究擬通過非線性的塊莖理論探究武術的多維性，從而更全面地認識武術本質。

1 非線性的客觀現(xiàn)實

人類歷史如果沿著線性的時間發(fā)展，每個時段理應是均速、均質地遞進?？墒?，近百年人類社會飛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數(shù)量繁多，密度巨大的人類文明成就，這是人類歷史非線性發(fā)展的典型例證。面對極其復雜的自然和人類社會，相繼出現(xiàn)了解釋這些問題的各種學說，并催生出非線性理論。復雜性是繁復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突出特征之一，這決定了自然、社會運行的非線性。武術的拳種、流派、技術、功用等與之相似外，更表達出不可還原的特征（吳彤，2001）。故而歷經(jīng)非線性流變，現(xiàn)今很難推導出武術本真源頭。對此，只能以實在的身體動態(tài)存在為探究其本質的有效依據(jù)。

張艷玲（2005）認為，非線性規(guī)律反映或表達非線性現(xiàn)象或非線性因果聯(lián)系的內(nèi)在、定性的規(guī)律性。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事物間不僅有以必然性為主線的因果關系，還有以偶然性為主流的因果聯(lián)系，是非線性理論將兩者有機融為一體，轉化和協(xié)調(diào)必然與偶然的因果規(guī)律，合理地解釋和解決自然與社會的復雜性問題。哲學家進行非線性思考時，拷問著人類社會演化為什么是百遍會有百樣的結果。在吉爾·路易·勒內(nèi)·德勒茲看來，人類文化生成的塊莖化是復雜非線性存在的根本。

非線性的塊莖理論是思考武術為何未沿技擊軌跡演化的一個切入點。戴國斌（2013）認為，武術的流變就是一種線性有序與非線性的混沌混合體。黑格爾強調(diào)真理既是一又是全（趙凱榮，1995）。人類社會、文化結構猶如多維構成的“球體”，它既蘊含著線性、樹狀、平面的單質，更富含非線性、塊莖、立體的多質，具有多維交織共存的立體屬性。人類社會非線性運行不僅是文化受多重“高原”因素影響，更是社會文化在“褶子”運動中的必然，塊莖與樹狀文化交織構成自由的“球體”文化，在非線性運行中表現(xiàn)出活力。

2 塊莖下的武術文化生成

柏拉圖主義認為，事物各個部分都是整體中不可分割、遞進層次化的樹狀結構，這種樹狀結構衍生樹狀思維。樹狀思維對人類社會、文化發(fā)展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但是，這種思維忽視了現(xiàn)實中的復雜性，德勒茲等哲學家通過塊莖思維理論對柏拉圖主義唯心理念進行顛覆，他們構建的理論將人回歸到應該被重視的地位，尊重人千差萬別的身體，以及由此生成的文化事項。

塊莖思維不同于樹狀思維，是潛在的多元思維模式。德勒茲認為，塊莖作為一種地下莖干，無源頭、無主根、無固定生長方向，與木本根和胚根是完全不同的。根莖雖然可以在某一點被破開、粉碎，但是它很快就會在原有斷裂線處或新的接線處重振旗鼓。因此，德勒茲以塊莖隱喻事物特殊的生發(fā)，解釋各異的思維，探尋迥然的動力，助力非線性的社會文化發(fā)展。

2.1 習武人生存的塊莖空間

習武人生于塊莖空間，并打造自己的塊莖空間。自然地理環(huán)境在武術萌發(fā)階段發(fā)揮著決定性作用，人文社會環(huán)境跟進疊加，對武術發(fā)展產(chǎn)生主導影響?！拔湫g重鎮(zhèn)”的河北省滄州市歷史上雖災禍頻仍、命運多舛，然為京畿之地、運河要沖，各色習武人紛至沓來，匯多維武技，漸成“鏢不喊滄”之域。但并非所有地域都有這般機緣，多數(shù)習武人生活在相對封閉的空間，相似的生產(chǎn)方式僅使人身處相同的社會進程，而迥異的生活造就了人各異的品質、行為。生活是人類社會的主體，生活在“差異空間”的“日常的人”，始終逃脫不了百態(tài)生活中的個人利益、人際交往等轄域。即使生活被納入冰冷的資本邏輯鏈條，導致“生活世界的殖民化”，但是有“溫度”的生活世界，特別是“沉浸式體驗”的人體活動，“人之原料”（亨利·列斐伏爾，2018）184-188依然是社會與文化生成和實踐的根本。因為從人的對象化活動來看，日常生活是人的全部社會關系生成的世界（張笑夷，2021）。“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生活才是與無言自化的天道相應的世道，更是“滌除玄鑒”“道法自然”保持生命本真的人道（葛兆光，2001）122-127。如此看來，源于生活的“南拳北腿”“東槍西棍”實屬必然。西北人以短棍充當手杖，由于白蠟桿質韌皮潤，易于反鞭撩挑、滑鞭襲頭等梢把兼用招法，加上戳、點、搗、挑、掄、劈、攪等技法，手杖成為實用武器——鞭桿。我國古代民眾多處“納罷官家糧，便是自在王”的自組織生活狀態(tài)，生活是除生產(chǎn)外自在的主體。在血緣社會結構中，雖經(jīng)“編戶齊民”，卻始終“聚族而居”，“孝悌”生活關系重于“忠信”生產(chǎn)關系，生活中遇到需要拳腳防身的生死攸關事件十分有限。在文化大背景中，雖有“小說教”蠱惑，終不及“三教”轄域，使習武人力求文武兼?zhèn)洹Ｌ貏e是在老子倡導“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人應“全性保真，不虧其身”而“貴生”；孔子主張“躬行忠信”“仁義在己”，人須以君子為榜樣，“正心修身”而“知命”；莊子力薦人可經(jīng)“無己”“無功”“無名”而達生命自由的“至人”等（葛兆光，2001）179-187影響下，習武人持武向度逐步關注生命、注重日常生活。

在塊莖空間中，各種因素均會潛移默化使文化事項出現(xiàn)適應性、特定性和多維性。拳種在特定地域被習武人創(chuàng)造出來后，不會完全沿著線性方向發(fā)展，最終要依照蔓生方式尋找適宜的生存空間。比如，馬步在南拳中為守勢的穩(wěn)橋硬馬，在翻子拳演變成攻勢的四六步；條子僅為陽手靈活滑動，鞭桿中平增了陽手與陰手頻繁轉換；南拳在福建省為詠春拳，在江浙地區(qū)被稱為船拳，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則稱之為十八路樁；“北腿之杰”的戳腳在河北省分化為饒陽戳腳、肅寧戳腳、蠡縣戳腳等。習武人不時遇到如南宋臨安府的角抵社、相撲社等社團，由于只有具備一定武藝水平者才可入社（郭玉成，2019a）240-241，由此構建了塊莖化的尚武、育武空間。在德勒茲看來，人類社會中存在諸多塊莖“高原”，每個高原都有自己特定的環(huán)境，各種事物需要特殊的方法進行處理。各塊莖高原是并列關系，形成多質并存的空間。習武人的身體空間除了主體將情境性體驗的含混性注入均質性空間，并借此承認自身同處于其他情境的他人得以發(fā)生空間性關聯(lián)的過程（溫權，2020），更有身體素質、技能狀態(tài)、掌握程度、創(chuàng)造能力等差異，這加劇著塊莖空間的差異性。同為槍術，因身體差異，明代就有石沙楊馬少林沖斗六家槍法說（吳殳，1939）15。鄭若曾（2017）557列舉了“使槍之家十七”，僅楊家三十六路花槍便衍生出大閃干、小閃干、大六合、小六合、穿心六合、推紅六合、埋伏六合、邊欄六合、大封臂、小封臂等。此外，還有河南槍、關東槍、峨眉槍、山東槍，以及六合槍、八母槍等。身體空間在“習慣的身體”作用下，與“當前的身體”結合成為新空間，如足球運動員做出的每一個動作都改變著場地的外觀，并力圖在這里建立起新的力線（莫里斯·梅洛-龐蒂，2010）252。使不變的場地頻現(xiàn)多變場景一樣，相同的武術技法則被習武人演繹出各異的拳種。德勒茲形象地用“山川是對地殼構成性壓力的一種解決之途，鉆石則是另一種解決之道”比喻不同主體對事物處理方式的確存在很大差異。對于生命體而言更是變化無窮，演化并沒有先定的進程：演化發(fā)生于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之中，而且它自身就是一個開放系統(tǒng)，它以所謂“探頭”試驗的方式來運轉，以經(jīng)隨機應變而偶然產(chǎn)生的生命形態(tài)去試驗，然后試驗不同的有機結構與各種行為模式，看它們能否在既定的生存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尤金·W.霍蘭德，2016）25。人在對環(huán)境運用“探頭”探索中，通過試錯，最終方能找到一個與時空相適的反應行為，表現(xiàn)出極為復雜的行為體系。

2.2 習武人巧用的塊莖思維

從生物人到社會人演化中，既有線性的樹狀思維，更有非線性的塊莖思維，而塊莖思維是促進人類文化演化的重要思維。樹狀與塊莖思維共同作用于習武人，習武人被樹狀思維轄域時，總會存在塊莖思維的解域。

1）習武人深受樹狀和塊莖思維疊加影響，確有百人百樣的想法、練法。武術從身體權力逐步滑落至身體生存，再提升為身體資本，其身體的層累變異表現(xiàn)出樹狀思維的強大影響。在樹狀思維引導下，習武人秉持一統(tǒng)思維，借其力強化自身的身體行為。習武人借傳統(tǒng)哲學解釋拳理、指導武術實踐，從而避免被淘汰的結果。同時，由于習武人身體層累，武術滲入各種塊莖空間，習武人再次巧用商業(yè)、節(jié)慶、儀式等契機，通過武術實現(xiàn)著個體的“脫序”（張震，2019a）17-96，從而獲得了塊莖思維的自由。

2）習武人的塊莖身體決定著其身體體驗，進而影響其思維方式。在習武人的身體狀態(tài)、身體體驗基礎上建構的塊莖思維，影響著習武人的身體意向和身體創(chuàng)造向度，實現(xiàn)身體-思維合一。當體驗到硬沖直取“六大開”的益處后，主攻思維強化習武人完善拳勢剛猛的八極拳；在體會到“避正擊斜”走轉技法后，“伺機進攻”成為主導，主守思維使習武人采取迂回走轉的八卦掌。習武人秉持何種思維又決定著拳種的技術取向，無論是“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還是“起腿半邊空”的技擊思維，都會影響腿法截然不同的使用頻次和方式，如戳腳與南拳有明顯不同的腿法。最為典型的是太極思維，指導著太極拳和引導著武術的持續(xù)發(fā)展。

3）特立獨行的習武人方能安身立命。武術中的師徒被演化為擬血緣關系，徒弟必須遵師徒之倫。然而，這種關系遏制著徒弟的創(chuàng)造力。人固存的塊莖思維擁有頑強的力量，遇到機緣塊莖逃逸線便巧妙地影響文化事項的向度，徒弟學成而立之刻便是其重大創(chuàng)新之時。樹狀轄域化和塊莖解轄域意識并蓄的習武人，獨行屢創(chuàng)新的塊莖技法。即使是受益于特定拳種，也會有“張三豐既精于少林，復從而翻之，是名內(nèi)家，得其一二者，已足勝少林”（周偉良，2009）63的傾向。

德勒茲認為，認知系統(tǒng)并不僅是一個封閉的大腦，由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身體和環(huán)境是不斷變化和相互作用的，真正的認知系統(tǒng)是包含三者的一個同一系統(tǒng)（韓桂玲，2011）165，因此，思維表現(xiàn)出實在的身體性?！盁o反思的身體”在“生命場”中充分發(fā)揮了身體體驗的“原初性”，在梅洛-龐蒂看來這是最真實的身體認知，是意識形成最可靠的基礎。塊莖思維無刻板規(guī)定，在“生命場”中通過身體體驗感知世界，被身體塑造為非特定化，形成相應的身體認知、思維類型與向度，兩者無限循環(huán)，彼此影響。習武人在普遍缺失實戰(zhàn)技擊對象時，其技擊思維和能力必然受到制約。習武人卻時常進行教化、養(yǎng)生等身體實踐，這種原初性的身體體驗明確告知武術存在非技擊的塑人作用，習武人不約而同地凝練著修德、健身思維，該思維進一步驅動著“反技擊結構”逃逸線漸成趨勢，推動著武術向非技擊方向發(fā)展。

2.3 習武人富有的塊莖動力

求生存動力。習武人在強烈的競爭意識作用下，各門各派相互比較，彼此競爭。在習武人以武為生的年代，拳種是否被認可和認同至關重要。師父所習拳種的名望決定著求藝門徒數(shù)量的多少。內(nèi)家拳在明代“流傳于陜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以此教其鄉(xiāng)人，由是流傳于溫州。嘉靖年間，張松溪為最著，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郭玉成，2019a）281-282。再如，鏢師所持拳種的社會聲望直接決定著鏢局的經(jīng)濟效益，“民國初年，某鏢局因無人代其‘亮鏢’，即使生意上門，亦不可輕易應承，后延聘河北‘戳腳翻門’高手吳斌樓代其‘亮鏢’，方在鏢行立足”（韓紅雨，2015）161，此乃求生存的欲望。德勒茲認為，欲望是不受理性主體限制的生命實在，遵循非意指符號系統(tǒng)的生命沖動，作為生成的起點，賦予欲望以生命的力量。欲望因缺乏而生，以“我能”而盛，這種實在的內(nèi)在動力隨著身體體驗范圍的廣泛和深入，身體認知的擴展，身體欲望也越加強烈（韓桂玲，2011）112-121。中國武藝歷史悠久，種類繁多。偃武政策導致各門各派的“秘法”隱傳于民間社會中（龔茂富，2018）75。塊莖身體-思維的生存動力成為習武人謀生圖存的基本動力，面對武禁，部分習武人自我“脫序”成為游民，游民進入城市之后，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有文藝天賦，于是從事一些娛樂工作，成為第一代江湖藝人（王學泰，2012）。游民中“身上有把式”的習武人則發(fā)掘自身潛能，將擊技術改為“單刀破花槍，拐子破棍”（連闊如，2019）221適于表演的套路，或修神養(yǎng)性易于“大隱”的功法，以便立足。

謀發(fā)展動力。名與利同為習武人謀發(fā)展的動力。武舉制以“文武兼?zhèn)洹钡目己朔绞竭x拔了文武兼能的將才，習武人由此入仕。揚“國術”、鼓“民力”催生了“泛學博通”的國術館，涌現(xiàn)了眾多人才。古人早已明白身體資本的重要性，習武練劍“內(nèi)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矣”（周偉良，2012）10，日漸完善的武術結構和功能是身體資本轉化的重要手段，以特有擊技術求長壽、修德行成為驅動武術非技擊線性發(fā)展的主導動力。特別是火器逐漸取代冷兵器之際，習武人必須另謀出路?！懊坊ā币殉蔀椤伴_道度人”的一個觀念符號，是對原教門文化中“神道設教”的延續(xù)（周偉良，2012）119，類似梅花拳發(fā)展的各種欲求逃逸線廣泛存在，這規(guī)定著習武人身體資本轉化方向。比如，習武人另辟蹊徑，持游戲化理念使武術演練涌現(xiàn)出“周急快”“賽關索”“掛子”等人，他們再現(xiàn)“七圣刀”“扳落”（孟元老，2010）132-135等花法武技，以取悅觀眾；習武人在江湖化營生中，以“合吾”開道、刃不染血，利用綠林人際互動規(guī)矩，以求營生效益；習武人在休閑化旅程中，將“閑來造拳”的太極、氣功運動用于消遣，塑造著人的健康身體資本。習武人在發(fā)展各異拳種過程中，逐漸顯現(xiàn)出塊莖趨向：1）易變、流動的武術文化形成文化渦旋，渦旋力克服了靜態(tài)的穩(wěn)定和恒常，便于頻繁接觸各種塊莖空間和思維，表現(xiàn)出更為靈活的生成性和廣泛的異質性，成為繁多拳種并存的文化事項；2）在我國養(yǎng)生文化氛圍中，各類身心兼修的武技能夠滿足生命塑造之需，使之成為國人普遍采納的養(yǎng)生手段；3）武術借助母文化的助力，增加自身的文化含量，且逐步生成身體化哲理，如身體倫理、身體太極、身體五行，擁有了更為深邃、鮮活、具體的教化價值；4）生活文化作為武術之壤，派生出大量的板凳拳、峨眉刺等生活化武術器具，催生了與生活息息相關的武術形態(tài)。由此，塊莖趨向的“以搏娛人”“以搏完人”“以搏塑人”武術不斷萌生。

3 塊莖中異質交融的武術發(fā)展

3.1 差異性塊莖造就異質交融

塊莖顯現(xiàn)差異，差異性為客觀存在，差異性帶來異質，造就了復雜的非線性塊莖，當力求有序的線性發(fā)展難以應付之際，異質交融將復雜的非線性帶向了有序發(fā)展之途。異質交融益于事物的堅實和穩(wěn)定，德勒茲用纖維縱橫交織的氈制品喻之，如果再加上一些其他種類的“纖維”，那么這種“氈制品”將會更加結實。這不僅可防止過度的塊莖橫生，更能幫助文化事項不斷樹狀化成熟。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得益于儒釋道、諸子百家交織之氈，方無斷裂、綿延千載。德勒茲認為，只有人類能在異質成型層運用各種方式和方法將不同的事項有機地交融在一起，使多維異質交融的文化成為人類可以依靠的堅實、立體的文化。墨家團體培養(yǎng)出來的士人，兼具了俠氣、武功、辯才和軍事外交能力。這些能力使得士人成為戰(zhàn)國時期非政府團體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張震，2019a）67，由此奠定了習武人效仿的人格模范。塊莖將豐富、差異的資源納入視野，通過與異質交融，實現(xiàn)優(yōu)勢互補，鞏固成型的文化，生成新事項。梅洛-龐蒂認為，人不僅受不可避免的“位置空間”影響，更受變化多端的“情境空間”制約。如兩宋金元時期，李杲導引養(yǎng)生、朱震亨靜功養(yǎng)生、劉完素“內(nèi)丹術”和張從正“導引按蹺”組成的“金元四大家”（郭玉成，2019a）244殊途同歸地構建了養(yǎng)生異質層，拓展了武術結構。武術與差異性的塊莖事項交織出教化之器、儀式之術、貴生之道、祛疾之法，使之成為文化之氈的經(jīng)緯線。拳種也不自覺地編織著自身經(jīng)緯線，紅拳象形取義、寓形于法、增加力度，變“擊膊拊髀”為“擊膊擊髀”正是多維特質交融，確定了紅拳早已是一個名勢套法十分齊全、深受人們喜愛的中國古代武藝名拳的地位（楊寶生，2006）7-18。長拳表現(xiàn)尤為顯著，在交融了查華炮紅優(yōu)勢后，成為普及率很高的拳種。當前，塊莖越發(fā)豐富，社會文化的復雜程度前所未有，武術逐漸與健康人力資本、人體藝術、現(xiàn)代傳播媒介、產(chǎn)業(yè)資本等異質融合，非線性地無窮生成了豐富的新屬性。

3.2 異質相吸是異質交融的基礎

自然、社會、文化共同遵循著異質相吸原理進行異質交融。異質是一種自身欠缺的成分，異質缺乏能激發(fā)享有欲，成為進行異質交融的初始動力。滄州之所以擁有50多個拳種，便得益于異質相吸意向和機緣。據(jù)《滄州武術志》記載，大名府武士李天祥流落南皮，被收留作護院，所習“唐拳”令人驚訝，相邀授拳，唐拳落戶于滄州。再如，一游僧攜“陰手槍”化緣至高陽，被富家留居而得此技，后將此技傳給了李占魁，“陰手槍”入籍滄州。經(jīng)初始動力的啟動，異質頻繁地交融，而異質交融的結果是生成，新的異質再度呈現(xiàn)。確如德勒茲所認為的那樣，生成就是創(chuàng)造，或為制造差異，制造新事物。生成擅長“繪圖”，繪圖避免了照相、臨摹等簡單的復制性再生產(chǎn)，強調(diào)文化發(fā)展是持續(xù)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再生產(chǎn)。擅長繪圖者總被異質吸引，不斷采借異質，使異質事項彼此建立新的聯(lián)系，習武人繪制鏢師圖景中，武術被白銀貨幣塑形，身體與白銀在這一意義上相互映射的內(nèi)在邏輯關系（張震，2019a）112，促成了使鞭桿的晉地鏢師、慣騎射的臨清鏢客、擅船拳的江浙鏢頭格局。在德勒茲看來，生成不是一種帶有既定目標的征程，它也從不以到達某一目的地為根本。的確錯雜復雜的生活關系，導致人借助這些活動來組織與自然、與他人關系交織中自發(fā)呈現(xiàn)出來的意義（莫里斯·梅洛-龐蒂，2000）32，在異質交融創(chuàng)生中無意間實現(xiàn)了習武人的階段目標，豐富了武術“球體”維度。纏海鞭桿汲槍、棍諸法后彌補了鞭桿之短，通背勁使鞭桿平增刀之猛、劍之銳，成就了其特殊風格和地位。異質交融的生成乃是一種不斷游走，類似于牧民在無路的游牧空間游蕩。它從事物的裂隙處越出，從事件的破碎處逃逸，從而指向比域外更遙遠的域外（張中，2016）。

德勒茲認為，一匹賽馬和一匹耕田的馬之間所存在的差異，要比一匹耕田的馬和一頭牛之間的差異更大（張琦，2015），賽馬雖屬馬，但它不能耕作，僅是供人們游戲的玩具。馬與牛的差異雖大，然耕田的馬與牛是完成相同任務的工具，為“集群歸屬”。在紅拳誕生后，師寶龍一創(chuàng)“師寶龍拳法”，二創(chuàng)“八卦步法”，三創(chuàng)“獅子圓邊踩”。被張清陽東傳的紅拳，逐步演變?yōu)闊o撐斬、無雀地龍、無二路紅拳（楊寶生，2006）19-21，為與異地同質拳種交融的集群再產(chǎn)生。從陳王廷所造拳套看，陳王廷受戚繼光影響很大，單是從戚繼光《拳經(jīng)》三十二勢中就吸取了二十九勢之多，因此有人說太極拳的編造是以《拳經(jīng)》三十二勢為基礎的（邱丕相，2008）133。競技武術與傳統(tǒng)武術表現(xiàn)出巨大差異，競技武術應以文化歸屬為要，選擇差異雖甚，然具異質相吸的傳統(tǒng)武術進行同文化集群延承。

3.3 異質交融的武術存在

源自于生命沖動的身體文化更具有穩(wěn)定、持久的生成和發(fā)展能力。德勒茲發(fā)現(xiàn)，生成事件是由身體引起的，而身體及其屬性、身體性混合和非身體性事件，都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影響著其他身體，促成了其他身體新的混合。比如，吳鐘返回滄州孟村，將吳家拳與太宗拳、太祖拳、桃花散等技法與八極相融，形成了開門八極，突破了門戶邊界。生命就是從這種純粹差異的流動開始的，這種純粹的差異是生成的沖動，是區(qū)別于他者的傾向（陳永國，2004）。習武人借天人合一理念，容太極、陰陽、五行和八卦等關乎生命的理論于擊技術，不僅完美地融合了中國古典哲學智慧，而且實現(xiàn)了生命沖動之“象”向生命塑造之“理”演化，促進了技“搏”向武“塑”化生，幫助了習武人“亮拳”與“藏拳”轉化，推動了武術“持戈”向“止戈”升華，使習武人在“鄉(xiāng)間為安善之民，入社會為忠勇之士”中成為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合格社會人（戴國斌等，2021）。當前，各類競技、健身、娛樂、演藝形態(tài)的武術日盛，傳統(tǒng)武術加速演變，僅太極拳就生變出幾十種，并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生命流動于差異的塊莖空間中，或順勢從一個塊莖空間流向另一個空間，或逆勢泵上新的空間，或穿行于各塊莖之間，以尋找適合的生存之地，處處表現(xiàn)出德勒茲所強調(diào)的“內(nèi)在性生命能量”。習武人在“差異空間”中，通過博弈、對抗、融合，對軍事生產(chǎn)異化后的武技，利用塊莖空間的人文資源、身體意向，人化出超越生產(chǎn)空間的，豐富、立體、具象的生活實在，其表現(xiàn)為：1）習武人延續(xù)人之生物性，身體順應內(nèi)在攻擊性將攻擊行為技術化，再現(xiàn)著人類共有的技擊；2）尊重生命的習武人，改變耗能的身體活動，與異質的修身養(yǎng)性交融，橫生出蓄能、符合生命塑造規(guī)律、有益于生命質量的特有養(yǎng)生術；3）習武人借專有技術和方法遵循身體運行之序，改善生命節(jié)律，提高生命質量，通過競技展示人的本質力量；4）習武人主動地將武術錨定于“倫理系泊點”，使身體行為借浩然正氣，以武德、武禮、武戒將武術升華為獨有的教化程式；5）習武人應資本之需，將武術應用于社會實踐，當武術從“伐人武術”向“娛人武術”和“完人武術”轉型后，實現(xiàn)了武術文化財富的創(chuàng)造性再生產(chǎn)（陳青，2018）。武術的演化是塊莖與樹狀融合、異質與同質交融、生活與生產(chǎn)交織的歷史，是依循“以搏塑人”之脈，從生產(chǎn)走向生活，進而反哺生產(chǎn)，生成營生、養(yǎng)生、貴生等多維遞進的武術。

4 立體探析武術本質

4.1 無窮生成是本質的源泉

本質表達主體與客體特定關系和動態(tài)存在，是一事物區(qū)別于其他事物固有的基本特質。在事物發(fā)展過程中，通過自然積淀、自覺抽象進行本質的凝結。在人體文化中，還存在著生命“流變”與思維“沖創(chuàng)”的身體-思維整合流程，以動態(tài)形式進行著創(chuàng)造性生成。存在就只不過是生成的一個短暫、附帶的且多半是錯覺的中止（或“收縮”）；而生成則總是首要而根本的（尤金·W.霍蘭德，2016）19，即使是這種生成稍縱即逝，也是無窮生成的節(jié)點凝結，延續(xù)為習武人非線性身體-思維的動態(tài)存在。習武人習練的技術表象背后潛伏著無限的生命沖動和身體創(chuàng)造，習武人以身體的無窮生成表達著生命意向，生命借無窮生成的身體行為探索存在的多元“解決之道”。一維技擊的武術本質，難以全面反映流變沖創(chuàng)、異質交融、多質存在的武術“高原”。本質是“被設定的概念”，其中的諸規(guī)定只是相對的（余玥，2018），同時不斷更迭。以往對武術本質的認知，存在用研究生產(chǎn)活動、文獻典籍等“強制性闡釋”的“本質先于存在”的線性邏輯來研究人及文化傾向。而研究人的本質應該遵循“存在先于本質”的邏輯，通過塊莖化生活的習武人身體的“主體性闡釋”進行探究，即人必須首先確認自己怎樣存在，才能根據(jù)這一存在規(guī)范或構建自己的本質（顧善光等，2019），塊莖下習武人塑人的生命沖動、無窮生成、身體行為和技術實在等動態(tài)存在，才是武術安身立命，凝結本質的基礎和根本。習武人既不惜生命代價追求技擊能力，練就“身體武器”，更珍惜生命，運用“身器”以求養(yǎng)生、教化、悟道、交往、娛樂和競技，以不同形態(tài)表達著對生命的不同理解和運用，如此豐富的武術存在，不宜以偏概全地僅以生產(chǎn)關系中的技擊為源，應充分尊重習武人的生活關系。

4.2 塊莖轄域化的屬性聚合

中國武術是一個由簡單不斷走向復雜的過程，一個從“技擊”走向“文化”的過程（王崗，2019），武俠從以武行俠到武俠們擁有勇武、正義、守信、忠實、打抱不平、舍生求義的文化品質（郭玉成，2019b），體現(xiàn)著習武人被教化，最終將武術人教化成生存環(huán)境中的“強者”、社會生活中的“能人”和生命意義上的“英雄”（唐韶軍 等，2016）?！澳苋恕眰儾粩嗤卣故┱箞鲇颍?chuàng)造了以往歷史上不存在或不成型的三大類武術行業(yè)：保鏢業(yè)、綠林業(yè)、武師業(yè)（張震，2019a）11。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武術進一步延展，競技類、教育類、演藝類、健身類不斷涌現(xiàn)。這是習武人從生物屬性向社會、文化屬性歷時性塊莖轄域的寫照，習武人早已僭越了人的野性，文明成為武術文化的根本屬性。

塊莖空間中，塊莖力對人產(chǎn)生特定的轄域化。轄域化通過覆蓋性編碼，以強制或誘導等方式對習武人塑形、塑神。習武人也主動地面對紛繁、流變的塊莖轄域，通過身體積累進行“專家技能”適應性改變。其中，塊莖武術自身特定的技術結構編碼和程式化習練模式為轄域化“濃稠劑”，促使“套路”符碼成為我國文化的重要有機構件。多重的覆蓋性編碼交織控制著習武人，促使習武人將伐人、娛人、完人三維并蓄的“塑人”凝聚為武術“球體”核心。有轄域，必然存在解轄域，慣習行動似轄域，反動為解域。在阿倫特看來，人們之間的行動和反動決不會封閉在一個圈子里（何靜，2020）183。習武人的創(chuàng)造欲望永在，他們運用智慧和身體能力，不斷以創(chuàng)新技術和拳種為解轄域手段。習武群體無意間以德勒茲“無器官的身體”的“無我”實施解域時，采用“無為”“忘我”塊莖思維，實現(xiàn)了“無為無不為”。例如，《清稗類鈔·義俠類》（徐珂，2010）2842記載“疏財尚義”、助力“維新變法”的王正誼；具備高尚民族氣節(jié)且文武兼?zhèn)?，著有《祛病延年二十勢》的王子平等垂范和引領，促進武術實現(xiàn)習技擊之術而漸獲不戰(zhàn)而勝、練養(yǎng)生之法而漸趨自然中道、循教化之儀而漸悟身心合一等再轄域塑人之“大為”。

4.3 多維凝結的武術本質

中國獨特的、塊莖色彩濃郁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全方位地塑造了習武群體的“貴和尚中”品質，使武術走上了多維凝結之路。

武術原本是立體的，立體的本質方能綜合地反映武術全部屬性。多維是從平面走向立體的肇始，是非線性塊莖多質客觀存在的表達，立體化可全方位體現(xiàn)武術本質。對復雜的人和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特別是塊莖化的習武人身體-思維創(chuàng)造出的“球體”武術，須以非線性邏輯從多維度探析、揭示以身合象、以象像身（張震，2019b）的“非可見光”武術，再現(xiàn)內(nèi)隱、擬象生成和存在等多維屬性，重新詮釋武術本質。

復雜的“習武存在物”是通過武術技術，將生命進行不同形式的對象化，以特定的生命對象性活動，凝結武術的本質。馬克思（2000）104認為，一個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沒有對象，就不是對象性的存在物。不是對象性存在物就沒有生存價值。人是一種進行動態(tài)對象性活動的存在物，對象性活動就是人的本質（肖寧，2019）。人時刻都以人化方式進行著與生命對象的關系構建。在習武人生活層面，習武人通過養(yǎng)生使“身體器具”與生命塑造完成兼修式的對象性鏈接，通過教化將程式化“身體道具”與倫理實現(xiàn)交互式的對象性銜接，通過技擊構建起了“身體武器”與競技對手進行較量式的對象性契合。如形意拳通過五行相生相克，使生命對象化衍生為身體五行；太極拳巧借陰陽轉化，使得生命對象化凸顯身體太極；八卦掌運用乾坤易變，使生命對象化生成身體八卦。這類凝結突破擊技術的桎梏，再現(xiàn)出相應的養(yǎng)生之法、修心之道、競技之術。目前，養(yǎng)生、修心和競技三維構建了習武人與生命體多重、穩(wěn)固的立體化對象性聯(lián)系。武術之所以從單一的擊技走向多維的塑人，是作為習武人的身器遵循著德勒茲的“人們從中學到讓身體變成武器，但也學到不用這個武器……戰(zhàn)士學到‘不戰(zhàn)’，自我學到無我”（劉宏亮等，2019）規(guī)律，在生命對象性活動中，以不戰(zhàn)為“上手狀態(tài)”（馬丁·海德格爾，2018）102的“無我”身體專注于持武貴生向度，使武技得到無限衍生和升華，主導了武術與其他人體文化的不同表象。只有用武技連接生命，持武維護生命，生命才納入武術范疇。只有將武技用于生命塑造，武術才根本地完成了文化“脫域”，走向文明。當擊技術仍拘泥于“拳拳見血”的生命沖動時，野蠻猶存。武術則僭越“一招制敵”，在弘揚“點到皆止”中，共生、融合、演化出“德技雙馨”“以搏塑人”的生命塑造屬性，文明凸顯。這才是武術“脫域”于搏擊類人體文化，成為文明武術的根本，成為凝結武術本質的依據(jù)。

莖生根、根生莖，根莖無常渾然一體的塊莖，恰如“人之習于藝，如魚在水，忘其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樂”。達“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的自由心靈和精神超越境界（余英時，2010），游與藝互生，方得“心與道合”。擅長“游與藝”的習武人，在無搏擊對象時，模擬技擊亦為養(yǎng)生或教化的技術；欲技擊必先強身修德；養(yǎng)生練就的精湛武技可強身亦能技擊；教化所塑武德乃強人、能人之道，衍生為“擊于塑”，完成生產(chǎn)性超越，使習武人在“無邊界”的生活空間將塊莖武術打造為極具包容性的塑人武術。無窮流變、生成的武術同層共存、無需逐層派生，異層相吸、層間無隙交融，“無我”的習武人在“去層化”中使得多質相互依托、相得益彰且融為一體，凝聚出塑人內(nèi)涵，體現(xiàn)著有序、有益、成熟、普世的武術文明。使之無愧于“外憂內(nèi)患，武術是國家的身體權力，國泰民安，武術是國家的身體資本”（陳青等，2020）。因此，多元、動態(tài)生命對象性活動決定著武術不以樹狀、平面、單質生產(chǎn)為唯一，而是塊莖、立體、多質的生活文化事項。如此看來，武術本質是習武人的主體自我對客體自身，以無窮生成、交互共融的武術技擊技術，進行生命塑造的對象性活動。細究之，主客合一是基礎本質，流變的武術技法是中堅本質，生命塑造則是終極本質（李濟琛，1996）。立體的武術內(nèi)涵包容多維，有搏擊技法的表象，更有內(nèi)隱、核心的塑人目標和價值，故武術本質趨于“以搏塑人”。

5 結語

只有回歸到習武人的生活之中，以生活為基點，通過習武人塊莖生活中的身體、生命和武技存在等多維關系探討，方能正確地認知武術的本質。富有生命活力的身體，在瞬息萬變的非線性生活塊莖空間中體驗迥然、認知差異、創(chuàng)新生成。尊重習武人的身體實踐，尊重習武人的生命觀，尊重武術的多元表現(xiàn)，尊重武術的客觀存在屬性，是客觀地剖析武術本質的根本。確立武術“以搏塑人”的本質，武術便會在合理、客觀的內(nèi)涵指導下有序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