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張小易
由導演賈樟柯自編自導的電影《三峽好人》講述了三峽移民時期,男主角韓三明和女主角沈紅從山西到重慶奉節(jié)尋找各自的妻子和丈夫的故事。影片展示了三峽移民工程背景下人們的生存和精神世界,藝術和電影之間的互動在這部影片中得到體現。
《三峽好人》的英文片名是Still Life,是藝術術語中“靜物”的意思。這個譯法暗示了這一步電影和美術之間的重要關聯。這部影片除了在道具上有對靜物的大量使用,還將其他的美術元素融入其中。例如“新生代”畫家劉小東對于三峽移民的幾部油畫創(chuàng)作、十八世紀末的繪畫思潮、“如畫”和廢墟的美學等,都共同構成了這部影片的繪畫美,為電影帶來了新的質素。
導演賈樟柯在采訪回憶拍攝時期的經歷時說到:“當你到了這種偏遠的地方,你會發(fā)現物質到了這么貧乏的地步,所以我對物質有一種新的思考。我發(fā)現工人墻上有一個玻璃瓶,是啤酒瓶,落滿灰塵,你就覺得這個可能是過年時喝的,或者是過生日時喝的?!比瞬皇巧钤谡婵罩?,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與人密切聯系著,正如恩格斯所提出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電影中的環(huán)境起到交代人物時間、地點、職業(yè)、個性等的重要作用,于是電影中陳設道具和戲用道具的使用也十分重要。
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對于私人生活物品的刻畫與描寫,有的單獨出現、有的作為人物的背景、有的甚至成為了貫穿電影的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和線索,它們都作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講述著人們的故事和生活。這一特點對應了影片的英文片名 Still life,是藝術術語中“靜物”的意思。靜物是把無生命物體作為單獨主題來描繪、與表現趣味的一種特定傾向相一致的繪畫門類。在影片中,靜物代表了一種被忽視的現實,它保留了時間的痕跡,在沉默和無言中講述人們的故事。在韓三明入住旅店房間中,觀眾可以看到鏡頭逐漸拉近的整齊擺放著的瓶瓶罐罐。在這所廢棄的破舊房子里,周杰倫的海報、學校的獎狀和房子原主人的照片仍然遺留在墻上的下半部分。這些靜物是成群的廢墟曾住著鮮活的生命的證明,是生活的痕跡的紀錄,但轟鳴的機器聲和土崩瓦解的聲音也提醒著這里不久后也將被淹沒和遺棄的現實。
電影是對現實生活的影響化的還原與保留。在影片中,靜物的頻繁出現成為了電影中承載人們喜怒哀樂與悲歡離合的“容器”。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煙、酒、茶、糖”。煙是韓三明與陌生人結識交往的媒介,也傳達著對逝去朋友的悲痛。酒是誠意的傳遞,韓三明為了找到麻幺妹給她的哥哥帶家鄉(xiāng)的酒以示真誠,又通過和“小馬哥”喝酒建立了兄弟之間的情誼,最后又與唐人閣里的工人喝酒,進行淡然、無奈的道別。茶是沈紅的丈夫遺棄的物品,她無法尋找到自己的丈夫,只能獨自沖泡品嘗他留下的茶。糖是“小馬哥”在生前的美好向往,他將糖分發(fā)給朋友。糖也是韓三明與麻幺妹一對夫妻共同分享的感情見證。芒果香煙、山西白酒、巫山云霧、大白兔奶糖這四種簡單的生活物品凝聚著影片中每個人的悲喜,在稀缺的物質中蘊含著飽滿的情感,這些悲喜甘苦擁有了象征的意義?!盁煛⒕?、茶、糖是國民生活中最簡單的物質基礎。有了這些物質就能過個年,家里就有了溫暖感,它滲透到了我們的人際關系之中?!庇捌袑τ陟o物的捕捉與象征的賦予,使靜物超越了物本身,指向了對人的關懷與關照。
對中國油畫有了解的人,都不會對劉小東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因為他幾乎是“新生代” “新寫實主義”油畫的代表人物。20 世紀 80 年代,中國社會由于改革開放而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這一變化也涉及到了藝術領域。人們的藝術觀念逐漸解放。1985年的“新浪潮”后,中國藝術產生了“新生代”的階段,劉小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新生代”是以1991年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的新生代畫展命名的,該畫展在藝術界引起了極大的關注。批評家尹吉男將“新生代”的特質精準的概括為“近距離”。新生代藝術家喜歡描述日常生活瑣事,常常以自己最熟悉的人物作為藝術作品中的主題人物。劉小東繪制了三部關于三峽移民時期的作品,即《三峽大移民》、《三峽新移民》和《溫床》。這三部作品都是他住在三峽時繪制的。劉小東和賈樟柯在2005年下半年相約共同前往三峽,劉小東在這一時期完成了他的油畫《暖床》,賈樟柯則負責拍攝以他為主題的紀錄片《東》。這段在三峽的經歷促使賈樟柯拍了一部計劃之外的電影,也就是這部《三峽好人》。
劉小東在創(chuàng)作時,面對的是三峽移民時期身邊的人和物,并把它們作為畫面的主題。他遇到的每個人幾乎都有相同的身份——三峽移民的搬遷工人。劉小東在他的畫中呈現了這些沉默的工人,并在他的畫中表達了這個群體所特有的美感。在這些油畫中,他展示了下層社會的生活狀況,關注生活邊緣的“小人物”,將筆觸延伸到普通人的真實生活。劉小東的繪畫創(chuàng)作也影響著《三峽好人》的創(chuàng)作,電影中也用同樣一種平等的視角和詩意的凝視表現處于邊緣與底層的人物,用特寫的鏡頭掠過每一個陌生人,如同為人物描繪了一副肖像畫。人的肖像的呈現與電影《黃土地》有著相似的手法,但在《三峽好人》中展現的更多是個人化的情感與記憶,是個人的命運與困境,人物在命運下所展現出的生命力是這部影片最打動人的地方之一。
18世紀的英國,如畫(picturesque)美學逐漸興起。1786 年,英國畫家威廉·吉爾平發(fā)表了《關于版畫的一篇論文》,將如畫定義為“一種獨特的美,適宜于入畫”。他認為如畫是優(yōu)美的一種,但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崇高的粗糙和不規(guī)則性,表現為粗糙、斷裂、錯綜復雜等。如畫美學強調不對稱的、破除傳統的對稱和比例,贊美粗糙和不平整的自由構圖。如畫美學使得許多原本平凡無奇甚至粗糙簡陋的東西成為審美的對象。
在《三峽好人》中,我們可以看到如畫美學對電影的影響。使得電影整體充滿了一種人為消極的美的基調,營造了一種頹廢與破敗之感。影片中使用了許多不完美的畫面來打破傳統的協調統一的美感,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廢墟場景的出現。這再一次體現了如畫美學的影響,廢墟喚起人們面對自然時的“悅人的憂郁”。
奉節(jié)是荒蕪破敗的,電影主人公經過的地方大多都是破舊的房屋,被歲月摧殘變形的建筑,荒蕪破敗的河岸和銹跡斑斑的工廠。熟悉的環(huán)境能夠帶給人們熟悉愉悅的感覺,人們對它的記憶充滿了情感,而拆遷后的廢墟讓這些曾經的生存空間變得遙遠、陌生。這種“非空間”帶給人一種熟悉又陌生的虛幻感與現實的撕裂感,留下的只是斷壁殘垣。這令外來者和長期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感到無所依托。表現為沈紅隨身攜帶的礦泉水瓶,靠不斷的喝水來緩解緊張,“黃毛”指著已經在水下的廢墟的家時的無奈與悲涼,以及那句“一個兩千多年的城市,幾天就把它拆完了”的哀嘆。在廢墟中,導演賈樟柯捕捉到了面對巨大變遷時人們的精神世界,為城市中的“非空間”填入自己的幻想和記憶。
靜物、“新生代”和 18 世紀如畫的美術分別為《三峽好人》提供了道具設計、書寫對象和場景設計的啟示,從多個方面影響著電影的創(chuàng)作,為影片帶來了新的呈現。電影與美術密切相關,美術的形式、光影、構圖、色調等理念為電影創(chuàng)造了美感,提升了電影的獨特視覺風格,為電影帶來了新的品質。長安畫派與西方電影之間的聯系和發(fā)展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美術開闊了中國電影的視野,豐富了中國電影的精神內涵,為其注入了新的血液。但是否體現出美術的美感,并不是評價一部電影的標準。美麗的軀殼會奪走電影的本體美。電影作為一種動態(tài)的藝術,與靜態(tài)的美術圖像不同。物體的質地和情感氛圍是電影圖像最重要的元素。電影的美不完全等同于藝術美,電影連續(xù)的畫面和敘事的內容都使電影畫面處理與美術繪畫的畫面處理有著很大的差別。因此,電影不應該片面地以繪畫之美為導向,否則會阻礙和限制其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