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良德,秦元元
(山東大學 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濟南 250100)
有唐一代,《文心雕龍》之名并不彰顯,但其影響卻是多方面的,只是“有的明引,有的暗用”而已,“唐代注疏家如孔穎達、李善、呂向、張銑、李周翰等,撰《五經(jīng)正義》……他們著書立說,無不采取劉勰《文心雕龍》作依據(jù),而干沒其名?!雹偻醺骸端逄茣r期的“龍學”》,《文心雕龍研究》第一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5、19頁。《文心雕龍》在唐代的巨大影響,典型地體現(xiàn)在著名史學家劉知幾及其《史通》一書。正如蔣祖怡先生所說:“在唐代,受《文心雕龍》影響最深的莫過于劉知幾的《史通》了?!雹谑Y祖怡:《〈文心〉與〈史通〉》,《文心雕龍學刊》第三輯,濟南:齊魯書社,1986年版,第43頁。應該說,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現(xiàn)象?!段男牡颀垺肥俏恼?,《史通》是史學,在劉知幾那里,文史已經(jīng)分得很清楚,何以一部文論作品會對一部史學著作產(chǎn)生深刻影響?即使《文心雕龍》有《史傳》篇,但那也是“論文”中的一篇,又如何成為《史通》之本?宋代黃庭堅早就指出《文心雕龍》與《史通》有著密切關系,他說:“劉勰《文心雕龍》,劉子玄《史通》,此兩書曾讀否?所論雖未極高,然譏彈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雹埸S庭堅:《與王立之》,劉琳等校點:《黃庭堅全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70頁。明人王惟儉對此深信不疑,而謂:“余既注《文心雕龍》畢,因念黃太史有云,論文則《文心雕龍》,評史則《史通》,二書不可不觀,實有益于后學,復欲取《史通》注之。”④王惟儉:《〈史通訓故〉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7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300頁。但如果說《文心雕龍》“大中文病”,自然沒有問題,《史通》之作,何以亦“大中文病”?這除了說明黃庭堅心目中的“文”較為寬泛之外,更說明《文心雕龍》所論之“文”,決非后世純藝術性的“文學”之文,從而《文心雕龍》也就決非一般的談文論藝之作所可比擬,而是一部有著廣泛覆蓋面的文化經(jīng)典。王更生先生指出:“從學術領域上看:它影響范圍廣闊,無論是經(jīng)部、史部、子部、集部,尤其集部,更旁涉總集和別集,可以說凡是文學理論的問題,不管是明滋或暗長,總與《文心雕龍》有關系?!雹偻醺骸端逄茣r期的“龍學”》,《文心雕龍研究》第一輯,第25頁。其實,既然影響及于四部,也就決非僅僅關乎“文學理論”了,這正是兩部書可以密切相關的奧秘之所在。
《文心雕龍》對《史通》的具體影響是什么呢?明代胡應麟說:“《史通》之為書,其文劉勰也,而藻繪弗如?!雹诤鷳耄骸渡偈疑椒抗P叢》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76頁。清人孫梅亦謂:“《史通》一書,心摹手追者,《文心雕龍》也。觀其縱橫辨博,固足并雄;而麗藻遒文,猶或未逮?!雹蹖O梅著、李金松校點:《四六叢話》卷三十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44頁。他們都認為《史通》在行文寫作上取法《文心雕龍》,但文采尚有不足。這似乎意味著,劉知幾所向往的只是劉勰的文章筆法而已。然而,傅振倫先生認為:“《文心》論文筆法,亦即所以言史法也。知幾之書多出于劉勰,故其書亦全模擬之,立意亦多取之也。兩氏史學思想,亦多相同?!雹芨嫡駛惥帲骸秳⒅獛啄曜V》,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2頁,第21頁,第21頁,第27頁。他指出:“《文心雕龍》為文史類之書,然《史傳》一篇,則論史之功用、源流利病、史籍得失及撰史態(tài)度,實為史評之先河?!妒吠ā芬粫?,即就《文心·史傳篇》意推廣而成。其全書亦即就彥和《史傳篇》‘尋繁領雜之術,務信棄奇之要,明白頭訖之術,品酌事例之條’諸義,而詳加發(fā)揮者?!徽撐膶W,一論史學,并具卓識?!雹莞嫡駛惥帲骸秳⒅獛啄曜V》,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2頁,第21頁,第21頁,第27頁。正因如此,傅先生認為:“《史通》各篇,亦多仿《文心》?!雹薷嫡駛惥帲骸秳⒅獛啄曜V》,北京:中華書局,1 9 6 3年版,第2 2頁,第2 1頁,第2 1頁,第2 7頁。他甚至具體列出了兩部書篇目之間一一對應的關系:
《文心》《原道》《征圣》諸篇概論文學并及其起源,而《史通》有《六家》之篇?!段男摹贰蹲诮?jīng)》至《書記》諸篇述文章派別,而《史通》有《二體》《雜述》諸篇?!段男摹贰渡袼肌芬韵轮T篇詳治文之方法——文學藝術,而《史通》有《載言》以次三十一篇?!段男摹酚小扼w性篇》,而《史通》有《敘事篇》;《文心》有《镕裁篇》,而《史通》有《煩省篇》;《文心》有《時序》《才略》等篇,而《史通》有《言語》《核才》等篇;《文心》有《知音篇》,而《史通》有《鑒識》《探賾》《忤時》諸篇;《文心》有《程器》篇,而《史通》有《直書篇》;《文心》有《序志篇》,而《史通》有《自敘篇》。⑦傅振倫編:《劉知幾年譜》,第21—22頁。按:張舜徽先生亦有大致相同的說法,當為沿襲傅先生之說。參見張舜徽:《史學三書平議》,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8—99頁。
不僅如此,傅先生還從十七個方面詳細列舉了《史通》與《文心雕龍》眾多說法的相同或一致之處,最后又列舉劉知幾甚至沿襲了劉勰的一些錯誤說法,因而指出:“蓋知幾深信勰說,故取之而不疑。知幾熟讀勰書,故行文構句,亦因習之而不改。知幾之學多導源于勰,信不誣也。”⑧傅振倫編:《劉知幾年譜》,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2頁,第21頁,第21頁,第27頁。如此說來,兩書深厚的淵源關系乃是并不多見的。
事實也是,在《文心雕龍》撰成兩百年后,第一個認真分析這部文論著作之所以問世的,正是劉知幾。他在《史通》的《自敘》篇中列舉了《淮南子》《法言》《論衡》《風俗通》《人物志》《典語》等諸書的著作緣起,在談到《文心雕龍》產(chǎn)生的必然性時,他說:“詞人屬文,其體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異彩;后來祖述,識昧圓通,家有詆訶,人相掎摭,故劉勰《文心》生焉?!雹釀⒅獛祝骸妒吠āぷ詳ⅰ罚制瘕堘專骸妒吠ㄍㄡ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91頁。這里,劉知幾沒有很直接地評價《文心雕龍》,但實際上卻評價不低。他從文章寫作藝術風格的多樣性談到人們對文章認識的偏頗,說明正確而公正的文章和文學理論批評是并不容易產(chǎn)生的,從而說明《文心雕龍》產(chǎn)生的歷史必然性,這就給了這部書非同一般的重要歷史地位。同時,劉知幾在指出一般的文章批評“識昧圓通”的時候,也就肯定了《文心雕龍》之“圓通”的理論特色。所謂“圓通”,乃是議論通達而不失之過激,觀點全面而不失之偏頗;可以說近于劉勰所說的“折衷”之境。《文心雕龍》超出齊梁時代古今文體之爭的一個重要特點,正是理論認識上的“圓通”。按照劉知幾的意思,那就是劉勰能夠理解文章的“其體非一”,也就是藝術風格的多種多樣,能夠體驗到文章寫作的“甘辛殊味”,從而做到理論和批評的公正。應該說,劉知幾主要的著眼點在于《文心雕龍》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針對性,也就是“家有詆訶,人相掎摭”的文章批評的混亂情形;所謂“圓通”,首先便是較之一般人認識上的更為通達,其與沈約“深得文理”①姚思廉:《梁書》卷五十《文學下》,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修訂版,第791頁。的評價相比較,是可以互相補充的。
不過,劉知幾對《文心雕龍》的認識不僅更為具體,而且其將《文心雕龍》納入一系列重要思想論著的產(chǎn)生鏈條之中,對其產(chǎn)生原因予以認真分析,這種理論上的自覺重視顯然是空前的。當然,他的《史通》也正是在這一鏈條上的重要著作。其云:
若《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tǒng)。夫其書雖以史為主,而余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納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夫其為義也,有與奪焉,有褒貶焉,有鑒誡焉,有諷刺焉。其為貫穿者深矣,其為網(wǎng)羅者密矣,其所商略者遠矣,其所發(fā)明者多矣。②劉知幾:《史通·自敘》,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291—292頁。
張舜徽先生就此指出:“上文分舉《淮南子》《法言》《論衡》《風俗通》《人物志》《典語》《文心雕龍》諸書既竟,此處又總言固已納諸胸中,曾無慸芥,以明《史通》之作,乃繼諸家而起。綜觀《史通》全書,大抵勇于糾謬,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與《論衡》為近。而論列史法,揚搉體例,則胎襲于《文心雕龍》者尤多。”③張舜徽:《史學三書平議》,第98頁。
實際上,劉知幾并不諱言自己對《文心雕龍》的倚重,他也是史上第一個大量引用《文心雕龍》,而且數(shù)次明確標注劉勰之名及其著作的人。如“昔劉勰有云:‘自卿、淵已前,多役才而不課學;向、雄已后,頗引書以助文?!唤匪d,亦多如是。故雖有王平所識,僅通十字;霍光無學,不知一經(jīng)。而述其言語,必稱典誥。良由才乏天然,故事資虛飾者矣?!雹軇⒅獛祝骸妒吠āるs說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510頁,第519—520頁。此處引《才略》之說為據(jù),批評“事資虛飾”之風。又如:“然其撰《甘泉賦》,則云‘鞭宓妃’云云,劉勰《文心》已譏之矣。然則文章小道,無足致嗤。觀其《蜀王本紀》,稱杜魄化而為鵑,荊尸變而為鱉,其言如是,何其鄙哉!所謂非言之難而行之難也?!雹輨⒅獛祝骸妒吠āるs說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510頁,第519—520頁。此處引《夸飾》之語,說明雖“文章小道”,用詞不慎尚且被譏笑,何況歷史著作?不管劉知幾是否贊成劉勰之論,如此明確地引用,這在歷史上是空前的,至少切實說明了《文心雕龍》在唐代的重要影響。
由于《文心雕龍》有《史傳》篇,故多以為劉知幾作《史通》必先取法《史傳》,這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蔣祖怡先生便謂:“《史通》中論‘史’的觀點,基本上本于《文心雕龍·史傳篇》?!雹奘Y祖怡:《〈文心〉與〈史通〉》,《文心雕龍學刊》第三輯,第45頁。王更生先生也認為:“《文心雕龍·史傳》篇,從字數(shù)多寡上看,雖僅及《史通》六十分之一,但由內(nèi)容方面探討,《史傳》篇由史例、史評的闡發(fā),旁推交通,論到著述的目的,和史家著述的觀點,無一不和劉知幾《史通》息息相關?!雹咄醺骸端逄茣r期的“龍學”》,《文心雕龍研究》第一輯,第18頁。劉知幾當然不會忽視《史傳》篇,但總體來看,對近十萬字的《史通》而言,一千多字的《史傳》篇并未成為其根本綱領。當然,更重要的還不是字數(shù)問題,從根本上說,作為一部文論著作之一篇的《史傳》,并不符合劉知幾作《史通》的總體要求,也就難以承擔綱領之任。實際上,劉知幾取法于《史傳》篇的內(nèi)容,決不比其他篇章更為突出?;蛘哒f,《史通》真正得之于《文心雕龍》的精髓,并不在《史傳》篇。那么,《文心雕龍》之于《史通》的最大影響在哪里呢?筆者認為,主要是隱顯兩個方面。從隱而不彰的方面說,劉知幾熟讀《文心雕龍》,從劉勰的思維方式到文章寫作中的遣詞造句,劉知幾對其熟悉程度和得心應手,可以說已經(jīng)臻于化境。上述胡應麟、孫梅之語,皆有一半說得非常正確,那就是所謂“《史通》之為書,其文劉勰也”①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三,第176頁,第176頁。,所謂“《史通》一書,心摹手追者,《文心雕龍》也”,所謂“縱橫辨博,固足并雄”②孫梅著、李金松校點:《四六叢話》卷三十二,第644頁,第644頁。也,劉知幾得劉勰為文真?zhèn)?,那是肯定沒有問題的。但所謂“藻繪弗如”③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十三,第1 7 6頁,第1 7 6頁。,所謂“麗藻遒文,猶或未逮”④孫梅著、李金松校點:《四六叢話》卷三十二,第6 4 4頁,第6 4 4頁。,則并非知言了,劉知幾有意為史,在他的心目中,文史的標準判然有別。其云:
自戰(zhàn)國已下,詞人屬文,皆偽立客主,假相酬答。至于屈原《離騷》辭,稱遇漁父于江渚;宋玉《高唐賦》,云夢神女于陽臺。夫言并文章,句結音韻。以茲敘事,足驗憑虛。而司馬遷、習鑿齒之徒,皆采為逸事,編諸史籍,疑誤后學,不其甚邪?、輨⒅獛祝骸妒吠āるs說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521頁。
所謂“言并文章,句結音韻”,即是說其用語講究文采和聲韻,這對于“敘事”之作而言,是靠不住的。胡應麟所謂“藻繪”者,孫梅所謂“麗藻”者,皆等于劉知幾這里的“文章”,原非史之本分,以文例史,乃不得要領也。
作為文章之師,劉勰對劉知幾的影響可謂“潤物細無聲”,十分細微而并不彰顯,卻又無處不在,這就是上述傅振倫先生細辨《史通》與《文心雕龍》的根據(jù)所在;實際上,我們很難說《史通》的那些章節(jié)一定取法于《文心雕龍》,但又確乎有些影子。即使一些看上去較為明顯的引用,如“輪扁所不能語斤,伊摯所不能言鼎”,確乎來自《文心雕龍·神思》,但實際上,劉知幾用來說明“華逝而實存,滓去而瀋在”的“敘事”之理,所謂“能損之又損,而玄之又玄”⑥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71,第167頁。,這與劉勰在《神思》的運用已風馬牛不相及了。再如劉知幾對“知音”或“知音君子”等詞的大量運用,諸如“庶知音君子,詳其得失者焉”⑦劉知幾:《史通·邑里》,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45頁。、“夫識寶者稀,知音蓋寡”⑧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71,第167頁。、“適使時無識寶,世缺知音”⑨劉知幾:《史通·鑒識》,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206頁,第204頁。、“猶冀知音君子,時有觀焉”⑩劉知幾:《史通·自敘》,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292頁。,等等,其顯然取法劉勰,卻與劉勰《知音》之意并不等同。至于雜糅《文心雕龍》之句式或文意而用于表達自己的想法,這樣的情況就更多了,如:“斯則物有恒準,而鑒無定識,欲求銓核得中,其唯千載一遇乎!”?劉知幾:《史通·鑒識》,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2 0 6頁,第2 0 4頁。短短的幾句話中,化用了《物色》“物有恒姿,而思無定檢”、《序志》“唯務折衷”、《知音》“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等句,甚至其“銓核”之語,也化用自劉勰喜歡用的“銓評”“銓配”“銓列”“銓貫”“銓別”等語。由此不難看出,《文心雕龍》對《史通》這種細微而巨大的影響,猶如鹽溶于水,雖不能說無跡可求,但一一尋蹤,卻是并不容易的。
《文心雕龍》對《史通》最大最明顯的影響,并非《史傳》篇,而是劉勰對文的基本觀念??梢哉f,正是劉勰的文章觀,使得劉知幾找到了史學的安身立命之所,找到了自己可以一顯身手的天地?!妒吠āぽd文》有云:
夫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觀乎國風,以察興亡。是知文之為用,遠矣大矣。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載于周詩;懷、襄不道,其惡存乎楚賦。讀者不以吉甫、奚斯為諂,屈平、宋玉為謗者,何也?蓋不虛美,不隱惡故也。是則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駕南、董,俱稱良直者矣。①劉知幾:《史通·載文》,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23頁。
《文心雕龍·史傳》有“辭宗丘明,直歸南、董”②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頁。之語,是要求史書寫作要像春秋時期的南史氏和董狐那樣秉筆直書,而劉知幾則說文史本為一脈,正因其“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才可以與南史、董狐并駕齊驅,才可以稱得上是“良文直筆”??雌饋砥浠昧藙③牡奈木洌瑢崉t悄悄進行了轉換,那就是無論文史,均需實錄,善政要載其美,不道應存其惡,這樣才能“以察興亡”,也才能“以化成天下”。實際上,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有所謂“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從而,所謂“文之為用,遠矣大矣”,這里的“文”乃是與“史”不二的,均為“不虛美、不隱惡”之作。也正是在這里,劉知幾找到了劉勰這位知音?!段男牡颀垺烽_篇即云:“文之為德也,大矣!”又說:“木鐸啟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③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3頁,第4頁。而劉勰這個“文”,正是“肇自太極”的“人文”,所謂“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炳辭義”④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3頁,第4頁。,這個“文”里面,正有著“史傳”,則所謂“遠矣大矣”的“文之為用”,不也正是“史”之為用嗎?所以,說起來,劉知幾對劉勰所謂“直歸南、董”的悄悄轉化,并不違背《文心雕龍》的基本原則。這便是一個論文、一個論史,看起來原本屬于兩個領域的兩部書,卻有著密不可分關系的秘密所在。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劉勰對劉知幾影響最大的是其文章觀念。如果沒有這樣寬泛的文章觀念和文體意識,比如像鐘嶸《詩品》那樣只是論詩(五言詩),那么無論所論如何精彩,都不會成為劉知幾取法的對象。
其實,不用說詩了,即便是文,對劉知幾而言,假如不符合實錄的標準,也仍然是無用的?!遁d文》說:“爰洎中葉,文體大變,樹理者多以詭妄為本,飾辭者務以淫麗為宗。譬如女工之有綺縠,音樂之有鄭、衛(wèi)?!赳R卿之《子虛》《上林》,揚雄之《甘泉》《羽獵》,班固《兩都》,馬融《廣成》,喻過其體,詞沒其義,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而前后《史》《漢》皆書諸列傳,不其謬乎!”⑤劉知幾:《史通·載文》,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23—124頁,第124頁。饒有趣味的是,劉知幾這里的一些用詞,皆取自劉勰,如對“詭妄”“淫麗”的批判,“綺縠”“鄭衛(wèi)”比喻之運用,“繁華失實”“流宕忘返”之語,可以說這些用語本身均秉持劉勰之意,但它們整體要說明的問題則判然有別了。劉知幾要求的是“至如史氏所書,固當以正為主”,是“其理讜而切,其文簡而要,足以懲惡勸善,觀風察俗者矣”⑥劉知幾:《史通·載文》,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 2 3—1 2 4頁,第1 2 4頁。,總之是史之“良直”,并從而發(fā)揮勸善懲惡、移風易俗之效用。說起來,劉知幾所要求的這些效用,與劉勰的想法亦并不矛盾,甚至所謂“讜而切”“簡而要”,也都是劉勰的文意;然而,對文論家的劉勰來說,并沒有這么單純,《文心雕龍》所論,原本有著多重指向和豐富的文意,因而具有相當?shù)膹碗s性。但劉知幾似乎顧不上這么多,他只想取其所需,而在劉勰建構的理論大廈里,真可謂應有盡有,完全可以“任力耕耨,縱意漁獵”⑦劉勰:《文心雕龍·事類》,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22頁。,這便是《文心雕龍》的偉大,當然它又正好遇上了心有靈犀的劉知幾。
那么,劉知幾所要的文章是什么樣的呢?其云:
蓋山有木,工則度之。況舉世文章,豈無其選,但苦作者書之不讀耳。至如詩有韋孟《諷諫》,賦有趙壹《嫉邪》,篇則賈誼《過秦》,論則班彪《王命》,張華述箴于女史,張載題銘于劍閣,諸葛表主以出師,王昶書字以誡子,劉向、谷永之上疏,晁錯、李固之對策,荀伯子之彈文,山巨源之啟事,此皆言成軌則,為世龜鏡。求諸歷代,往往而有。茍書之竹帛,持以不刊,則其文可與三代同風,其事可與《五經(jīng)》齊列。古猶今也,何遠近之有哉?①劉知幾:《史通·載文》,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27頁。
可見,從文體而言,劉知幾并無特別要求,舉凡詩賦論銘、箴表疏策,皆有可取,要在“言成軌則,為世龜鏡”,也就是于世有用,不尚虛談,所謂“撥浮華,采貞實”②劉知幾:《史通·載文》,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 2 7頁。,只有這樣的文章方可“與三代同風”“與《五經(jīng)》齊列”。當然,劉知幾所說乃所謂“為史而載文”,即選擇可以載入史書之“文”,但也正因如此,這個“文”反而格外重要,選擇的標準自然也較為嚴格,于此也就可以看到其重要的文章觀念。這個觀念既在《文心雕龍》的籠罩之下,又與劉勰的“論文”宗旨并不完全相同。
《文心雕龍》之文章觀念對《史通》的籠罩首先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劉勰“文之為德也大矣”的理念,已被劉知幾貫徹到自己的史學觀念之中,其所謂“遠矣大矣”的“文”正相當于“史”。二是劉勰對晉宋以來“文體解散”③劉勰:《文心雕龍·序志》,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86頁。的批判,成為劉知幾的理論武器,被他巧妙地運用到了史學理論的建樹上,那就是其文史之辨。如上所述,在均為“實錄”的意義上,“文之將史,其流一焉”,然而,另一個明顯的事實,劉知幾無法視而不見,那就是大量的“文”并非“實錄”,從而文史也就未必“流一”。對此,他是有著明確意識的,其云:“昔尼父有言:‘文勝質則史?!w史者,當時之文也,然樸散淳銷,時移世異,文之與史,較然異轍。故以張衡之文,而不閑于史;以陳壽之史,而不習于文。其有賦述《兩都》,詩裁《八詠》,而能編次漢冊,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幾何?”④劉知幾:《史通·核才》,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250頁。即是說,文史之所以“較然異轍”,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原因在于“樸散淳銷”,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文體解散”,而且也頗類劉勰所謂“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乃至“離本彌甚,將遂訛濫”⑤劉勰:《文心雕龍·序志》,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86頁。,這種過分雕琢修飾之風的盛行,也就意味著質樸淳厚之風的消散。只不過,劉勰說的是整個文風的變化,劉知幾說的卻是文史之“異轍”。劉知幾進一步指出:
昔夫子有云:“文勝質則史?!惫手分疄閯眨亟逵谖?。自《五經(jīng)》已降,《三史》而往,以文敘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于是。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文非文,史非史,譬夫烏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⑥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80頁。
以前的“史”也就是“文”,固然在于其有著淳樸的共同特征,但所謂“文勝質則史”,說明史書要達成自己的目標,仍然離不開文的修飾,所謂“以文敘事”;文史之“異轍”在于,或者過分的修飾,所謂“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者體裁之不清,所謂“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以至于形成“文非文,史非史”的狀態(tài)。這就愈發(fā)類似劉勰所謂“文體解散”之弊了,但劉知幾的著眼點仍然在于文史之“異轍”。有趣的是,劉知幾這里用的“刻鵠類鶩”,劉勰也用過,但那是用以論“比”,劉知幾則用以談“文非文,史非史”的情形,可以說完全不同,但又確實來自《文心雕龍》。這便是典型的彼劉對此劉的影響,劉知幾精熟文心之理且運用之妙,可謂不留痕跡。但總起來看,他接受了劉勰的文章觀念,只不過用以談史學,其之所以可能,原因就在于,在劉勰的觀念體系中,文與史確乎是并不矛盾的,《文心雕龍》中原本就有《史傳》篇。
于是,不僅劉勰對南朝文風的批判成了劉知幾的理論武器,而且《文心雕龍》大量的文章寫作之理,自然也成了《史通》的著述之道,只不過仍然經(jīng)過了劉知幾的悄悄轉換。如謂:“夫史之敘事也,當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矣。必令同文舉之含異,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類長卿之飛藻;此乃綺揚繡合,雕章縟彩,欲稱實錄,其可得乎?”①劉知幾:《史通·鑒識》,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205頁。顯然,劉知幾明確要求不能“雕章縟彩”,只能以“實錄”為目標,這和《文心雕龍》所謂“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②劉勰:《文心雕龍·序志》,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86頁。的說法截然不同。然而,所謂“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這與《文心雕龍》對文章的基本要求則是并不矛盾的;所謂“其文直”,與劉勰所謂“直而不野”③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31頁?!傲x直而文婉”④劉勰:《文心雕龍·哀吊》,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81頁,第82頁。。的要求也是一致的,《史傳》原本就贊成“良史之直筆”⑤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01頁。;所謂“其事核”,則正是來自劉勰的說法,如“體周而事核”⑥劉勰:《文心雕龍·哀吊》,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81頁,第82頁。?!笆潞硕跃殹雹邉③模骸段男牡颀垺ぶT子》,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09頁。“事核理舉”⑧劉勰:《文心雕龍·封禪》,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38頁。等。再如:“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至若書功過,記善惡,文而不麗,質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懷其德音,三復忘疲,百遍無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與于此乎?”⑨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65頁,第165頁,第168頁,第173頁。這里的“質而非野”顯然即是《明詩》的“直而不野”,所謂“味其滋旨”,亦可視為劉勰“余味日新”⑩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3頁?!坝辔肚?劉勰:《文心雕龍·隱秀》,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32頁。“滋味流于字句”?劉勰:《文心雕龍·聲律》,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00頁?!拔吨畡t甘腴”?劉勰:《文心雕龍·總術》,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247頁。等說法的化用;至于所謂“懷其德音”,其中的“德音”即來自《文心雕龍》,如“有虧德音”“德音大壞”?劉勰:《文心雕龍·諧讔》,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93、94頁?!俺缱屩乱簟?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60頁。等。又如:“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堯典》,下終獲麟,是為屬詞比事之言,疏通知遠之旨?!粍t意復深奧,誥訓成義,微顯闡幽,婉而成章,雖殊途異轍,亦各有美焉。諒以師范億載,規(guī)模萬古,為述者之冠冕,實后來之龜鏡?!?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65頁,第165頁,第168頁,第173頁。從用詞到文意,可以說皆取自劉勰,如“微顯闡幽”之語,便化用“神道闡幽,天命微顯”?劉勰:《文心雕龍·正緯》,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9頁。之說,“婉而成章”之語則來自《比興》篇。
當然,更重要的不僅是這些文詞、文意的襲用,而是關于文章基本美學觀的一致。劉勰曾不止一次地引用《尚書》所謂“辭尚體要,不唯好異”?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17頁。之論,將“辭尚體要”轉換為對文章的基本要求,這個“體要”乃是切實而簡要之意,既要“簡要”,又必須“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劉勰:《文心雕龍·宗經(jīng)》,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3頁。,以最少的語言表達最豐富的意蘊。劉知幾便完全繼承了這一文章美學觀。他說:“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又說:“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65頁,第165頁,第168頁,第173頁。其承襲劉勰之意,乃是顯然可見的。其《敘事》篇又曰:“夫飾言者為文,編文者為句,句積而章立,章積而篇成。篇目既分,而一家之言備矣。古者行人出境,以詞令為宗;大夫應對,以言文為主。況乎列以章句,刊之竹帛,安可不勵精雕飾,傳諸諷誦者哉?”??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65頁,第165頁,第168頁,第173頁。?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94頁。不僅這里對章句的論述以《文心雕龍》為根據(jù),而且所謂“勵精雕飾”,其與劉勰“雕琢其章”??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65頁,第165頁,第168頁,第173頁。?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94頁。之論已經(jīng)完全一致了,這說明從根本上說,劉知幾對文章的用心修飾是并不反對的,不僅不反對,而且其所謂“簡約”,乃是經(jīng)過精心修飾之后的一種境界。其云:“然章句之言,有顯有晦。顯也者,繁詞縟說,理盡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然則晦之將顯,優(yōu)劣不同,較可知矣。夫能略小存大,舉重明輕,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①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73,第173—174頁。這里看起來更為推崇“省字約文,事溢于句外”的所謂“用晦之道”,但所謂“一言而巨細咸該,片語而洪纖靡漏”,這樣的語言運用之境,沒有精雕細刻的功夫,顯然是難以達到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劉知幾這種對“用晦之道”的推崇,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不是對史書的特別要求,或者說其著眼點已然不是專就史書而言了。紀昀曾指出:“顯晦云云,即彥和隱秀之旨?!雹诩o昀:《史通削繁》卷二,上海:掃葉山房書局,1926年版,第13頁。一般的文章寫作之道固然可以適用于史書,但即使在《文心雕龍》中,劉勰對“史傳”的要求也畢竟有所不同,所謂“文非泛論,按實而書”,所謂“若任情失正,文其殆哉”③劉勰:《文心雕龍·史傳》,戚良德輯校:《文心雕龍》,第101頁。,等等,對史書而言,“實錄”應該是第一位的要求,而“隱秀”應該是比較遠的要求了,或者說,它肯定不是史書的當務之急。然而,劉知幾卻非常重視這個問題,或者說,很看重“隱秀”的文章境界?!稊⑹隆酚性疲?/p>
昔古文義,務卻浮詞?!娜玳熉?,而語實周贍。故覽之者初疑其易,而為之者方覺其難,固非雕蟲小技所能斥非其說也。……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時義,不亦大哉!④劉知幾:《史通·敘事》,浦起龍釋:《史通通釋》第1 7 3,第1 7 3—1 7 4頁。
我們不能不說,劉知幾顯然深諳藝術的辯證法,所謂“文如闊略,而語實周贍”,初看之下以為不難,真正做起來并不容易,這樣的文章之境乃“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從而能夠反映事物的本質,使讀者“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也就是達到了一唱三嘆之境,令人流連忘返而陶醉其中。然而,這難道是史書的追求嗎?或者說,一般的史書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嗎?可以說,正是在這里,《史通》與《文心雕龍》殊途同歸了,都進入了極高的文章境界。從這個意義上說,黃庭堅謂二書“大中文病”,要求后輩要讀一讀這兩部書,乃是頗有道理的。
可以看出,作為體大思精的論文之作,《文心雕龍》所談大量為文之“術”,當然也會為劉知幾所采擇,為他的史論服務。即是說,《文心雕龍》的文章寫作之道,自然對《史通》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不過這種影響,一方面是巨大的,另一方面又仍然帶有劉知幾的采擇特點。那就是,他大量運用劉勰的思想理論,采擇劉勰的用詞和文意,但整體上仍然是為了他的史學著作服務;看起來有著《文心雕龍》的外衣,實際上也確實不違背劉勰的意愿,卻又與劉勰的整體思路相距甚遠?!段男牡颀垺穼Α妒吠ā返挠绊懢褪侨绱宋⒚睿瑩Q言之,劉知幾是一個相當高明的學生,他深深懂得老師的價值,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他要讓《文心雕龍》為他的《史通》服務。也正因如此,我們才在中華文化史上看到了一部了不起的史學著作,它受到《文心雕龍》一書的影響,卻并不是《文心雕龍》的翻版,而是有著自己無可替代的重要價值。
正因如此,黃叔琳評價《史通》一書說:“觀其議論,如老吏斷獄,難更平反;如夷人嗅金,暗識高下;如神醫(yī)眼,照垣一方,洞見五藏癥結。間有過執(zhí)己見,以裁量往古,泥定體而少變通,如謂《尚書》為例不純,史論淡薄無味之類,然其薈萃搜擇,鉤釽排擊,上下數(shù)千年,貫穿數(shù)萬卷,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雖馬、班亦有不能自解免者,何況其余書。在文史類中,允與劉彥和之《雕龍》相匹。徐堅謂史氏宜置座右,信也?!雹蔹S叔琳:《〈史通訓故補〉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79冊,第480—481頁。紀昀甚至認為:“彥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當行。此篇文句特煩,而約略依稀,無甚高論,特敷衍以足數(shù)耳。學者欲析源流,有劉子玄之書在?!雹冱S叔琳注、紀昀評:《文心雕龍輯注》,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155頁。這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四庫總目提要指出,《史通》“貫穿今古,洞悉利病,實非后人之所及”②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八,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51頁。。梁啟超亦謂:“自有左丘、司馬遷、班固、荀悅、杜佑、司馬光、袁樞諸人,然后中國始有史。自有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然后中國始有史學矣?!雹哿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就劉知幾《史通》的獨特價值而言,這些評價都是正確的;而就《文心雕龍》一書對它的影響而言,則是并不矛盾的?!段男牡颀垺返奈恼掠^念籠罩《史通》,卻并未將其淹沒,而是最終成就了文史雙美的佳話,這正是中國文論的獨特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