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病人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之際,誰該為病人的生命權負責?以往,病人的直系親屬會被賦予決策權。但今年,隨著《深圳經濟特區(qū)醫(yī)療條例》(以下簡稱《條例》)在深圳市第七屆人大常委會第十次會議上表決通過,臨終病人也擁有了對自己生命決策的權利。
《條例》一經通過,便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支持,不少網友將其看成是社會進步的表現。雖然該《條例》在2023年1月1日起才執(zhí)行,但在社會層面上,出于多方考慮簽署生前預囑的人員早已非個例。
她簽署了生前預囑
2022年9月22日,59歲的楊歡更新了一條有關送別親人的朋友圈,她在末尾寫道:“六年的時間,我先后送走了五位親人。”六年送走五位親人,生活對楊歡無疑是苛刻的,她在數次送別中,也為自己的離開作好了打算。不久前,楊歡簽署了生前預囑,對自己的身后事作了詳細安排。
簽署生前預囑的想法,最早可追溯至六年前,彼時,楊歡正陪伴患癌的父親度過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楊歡的父親是一名離休軍人,他在耄耋之年被確診為肺癌晚期。肺癌,是一種發(fā)病率和死亡率雙高的疾病,很多人剛發(fā)現便是中晚期。
父親入院后,并沒有自怨自艾,他在醫(yī)院毫不避諱論及生死。身為護士的楊歡只能看著父親在癌癥的折磨下迅速消瘦。很快,父親就出現了呼吸困難。醫(yī)生告訴楊歡,為緩解呼吸困難,唯一的辦法就是插氣管,之后的治療手段可能還包括插尿管等。
楊歡心里明白,父親的生命自確診肺癌那刻起便進入了倒計時,即使窮盡醫(yī)療救治手段,父親也時日無多了。作為醫(yī)護人員,楊歡希望父親能在無痛的環(huán)境里離開;但作為女兒,她無法確定父親的心意。
楊歡將父親的情況同步給了哥哥姐姐,大家商討后一致決定,放棄治療。
入院28天后,父親與世長辭。父親去世前一周,已經無法在病床上平躺。楊歡正對墻面和父親背對背坐著,父親靠著楊歡的背發(fā)出微弱的呼吸。父親去世后,楊歡在醫(yī)院經歷的糾結卻并未消失,她覺得放棄治療雖然減緩了父親的傷痛,但是否要放棄最終還是應該由父親自己抉擇。
父親去世時,楊歡還未聽過“生前預囑”的概念,她只是隱約覺得,如果父親提前交代了自己臨終前是否要接受醫(yī)療救治,那她作為女兒也許就不用過多糾結。
父親去世不久,母親即被確診患上阿爾茨海默病。楊歡承擔起了照顧母親的責任,她看著母親由最開始的忘事發(fā)展為不認人,再到后期臥床,直到生命終結。
從患病到去世,母親和楊歡都走過了十分艱難的六年。母親生病后,身邊就再也離不開人。楊歡給丈夫提供了兩種選擇,要么和自己回母親的住處共同生活,要么獨自留在他們的小家。丈夫選擇了后者,楊歡和丈夫因此成為了“周末夫妻”。因為夫妻分居,無法確認彼此的健康狀況,楊歡和丈夫約定每天清晨6點左右要互發(fā)信息,這個看似頗有儀式感的約定成為了她和丈夫互報平安的途徑。
偶爾,夫妻二人中誰忘記了發(fā)送或回復信息,另一方就會打電話確認平安,如果電話也無法撥通,他們就會趕往另一方的住處。2020年夏天,楊歡的丈夫在家中腦梗發(fā)作,若非當時楊歡在家,后果不堪設想。而在腦梗治愈不久后,丈夫又再次突發(fā)肺梗塞被送進了ICU。兩次突發(fā)意外和父母的離開使楊歡逐漸明白,重癥和死亡難以預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面對突發(fā)意外前,早作安排。
難以言說的臨終安排
50歲之前,楊歡從未經歷過親屬的死亡,但自進入知命之年,她經歷了父親、公公、舅媽、母親、小叔子的相繼離世,以及丈夫的兩次急癥。楊歡說,正是人生的種種遭遇讓她萌生了簽署生前預囑的想法。
她簽署的生前預囑內容極其細致,包括臨終前拒絕哪些救治手段、希望哪些家人陪伴在自己身邊,以及是否希望寵物能夠陪伴在自己身邊等。在預囑細則中,楊歡唯一沒有明確要求的是“去世地點”。
楊歡稱,這樣做是為了減輕兒子的顧慮。楊歡的母親去世時,曾有人以“樓房發(fā)喪會影響房產價值”為由,勸楊歡不要讓老人在家中去世。楊歡雖覺得母親92歲高齡離開已算是喜喪,但她也不愿意給兒子添加額外的負擔?!叭绻惶邮芾先嗽跇欠績热ナ?,我也會尊重他的選擇。”楊歡說。
生前預囑寫完后,楊歡先告知了丈夫。她將生前預囑拿到丈夫面前,近乎平靜地向丈夫講述了自己對臨終之事的種種安排。出人意料的是,以前會特意避開生死話題的丈夫并沒有打斷楊歡的講述,他在聽完楊歡的安排后,甚至主動提出自己也要簽署生前預囑。
將生前預囑交給兒子前,楊歡曾在電話內透露自己簽署生前預囑的意愿。她告訴兒子,自己在50歲之后遭遇了人生的種種離別,而這些時刻兒子都陪自己經歷過,她希望兒子能理解、尊重自己的意愿,并代為保管生前預囑。聽完父母的敘述,楊歡的兒子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覺得這是一件不吉利、晦氣的事情,而是平靜地接受了父母的決定。
與楊歡的經歷類似,吳菲菲在母親去世后也簽署了生前預囑。吳菲菲稱,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母親遭遇意外去世前,沒能給家人留下只言片語,這成為了吳菲菲心中最大的傷痛。當她想到人生無常、生死不定時,想要為父親和弟弟留下只言片語的想法就變得更加強烈,她希望能用生前預囑,在自己無法言語之際,傳遞出自己對父親和弟弟的感情,以及她對生命的安排。
吳菲菲只是將簽署生前預囑的事情告訴了自己的好朋友。但即使自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她仍不確定當自己因為意外躺在病床上時,父親是否會同意放棄非必要的醫(yī)療救治。她唯一感到慶幸的是自己已經購買了四份保險,這四份保險的保額足夠她應對人生中可能出現的重大疾病、意外事故等。
如果不幸患病或者發(fā)生意外,她希望這四份保險和生前預囑能將父親和弟弟從道德綁架中解放出來:“我希望別人明白,如果那時候父親和弟弟放棄了我的生命,不是因為金錢的問題,而是因為我不愿意再接受非必要的醫(yī)療救治了。”
需要慎重對待
《條例》把“生前預囑”寫進法規(guī)后,向中華遺囑庫咨詢預囑內容的人有了明顯增長,過去每月才有1-2人次,現在每天有2-3人次咨詢。
中華遺囑庫管委會主任、北京十佳婚姻家庭法律師陳凱認為,生前預囑在深圳立法、咨詢人數的上漲,其實都表明了一個事實,即人們對生死之事越來越豁達?!叭藗兡軌蚪邮茉谝庾R清醒的狀態(tài)下安排好臨終事、身后事,在最后一刻避開無謂的搶救,成為自己生命的‘掌控者’,在平靜與安寧中結束生命——這種對生死態(tài)度的轉變,恰恰是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标悇P說。
但陳凱也表示,生前預囑涉及許多法律、醫(yī)學和倫理問題,在相關制度尚不成熟的背景下,可能陸續(xù)暴露出一些問題,需要慎重對待。在他看來,目前,生前預囑主要面臨著兩方面的困難:一方面,對適用生前預囑的狀況的判斷無明確標準,病人是否達到了不必搶救的程度可能會出現眾口不一的情況;另一方面,家屬的態(tài)度直接關系到生前預囑能否執(zhí)行,《條例》只是要求醫(yī)療機構“尊重患者生前預囑的意思表示”,并沒有強制規(guī)定醫(yī)院或家屬必須執(zhí)行,或者不執(zhí)行要負什么法律責任,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患者的預囑還是要依賴患者的家屬和醫(yī)院共同配合才能得以實現。
(摘自《新周刊》邢亞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