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印文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午夜之子》是英國作家薩爾曼·拉什迪的成名作。這部小說以廣闊的印度次大陸社會現(xiàn)實為背景,描寫了印巴分治前后的政治動亂、社會變革和宗教糾紛等復雜歷史問題,并涉及印度的許多傳統(tǒng)習俗。同時,因著作家特殊的文化身份和生存體驗——出生于印度的穆斯林家庭,后又在英國接受教育并加入英國國籍,使得他能夠從博弈的雙文化情境中以全新的視角來書寫印度獨立前后的社會現(xiàn)實、母語文化與宗主國文化的沖突以及這種沖突背后的文化反思。拉什迪的移民經(jīng)歷帶給了他不同的地理空間體驗和敏感的多元文化身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地理空間中的遷徙同時也是文化心理空間中的精神之旅”[1]。可以想見,拉什迪由弱勢文化進軍強勢文化的精神之旅,勢必伴隨著其本人強烈的身份焦慮感以及因多元文化雜糅而帶來的錯亂感。而作家的這種焦慮與錯亂在其自傳體小說《午夜之子》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午夜之子》以主角薩里姆·西奈講述自己家族史的方式展開敘事,小說故事時間跨越了六十余載,覆蓋了包括整個印度次大陸在內(nèi)的廣闊地域。值得一提的是,通過再現(xiàn)薩里姆家族中人物的活動經(jīng)歷,作家成功地建構起其文學想象中的多維地理空間。小說中的印度次大陸作為地理意義上的空間領域曾長期處于英國人的統(tǒng)治之下,對于英國人來說,這里不過是他們諸多殖民地中不起眼的一個,和居于“世界中心”的歐洲相比,呈現(xiàn)出遠離中心的邊緣化特征。通常來說,地理空間的環(huán)境會使人物身上帶有無法抹去的特有“印跡”,直接影響著人物自身的生存體驗,而且地理空間背后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則更富于內(nèi)在性、群體性。因此,文化作為個體的內(nèi)在身份屬性,常?!胺e極地與民族和國家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有了‘我們’和‘他們’的區(qū)別,而且時常是帶有一定程度的排外主義”[2]4。不難設想,在印度這樣一個被邊緣化的地理空間里,無論是出于對自身文化立場的頑強堅守,還是對外部世界的積極向往,生活其中的人物都很難逃離困惑和迷茫的窘境,從而導致他們經(jīng)受著自我身份得不到認同的命運。
薩里姆的講述開始于20世紀20年代克什米爾一個群山環(huán)繞的湖畔城市,這里是薩里姆外祖父阿達姆·阿齊茲的家鄉(xiāng),當時正處于英國人的殖民之下,年輕時的阿達姆曾留學德國,但對于歐洲人來說,西方統(tǒng)治之下的克什米爾就是一個邊緣化的“異質(zhì)空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是連上帝也無法拯救的異教徒。所以在歐洲學醫(yī)的阿達姆就被當作來自邊緣地域的異類,尤其是當時的西方人普遍深信印度次大陸在被歐洲“發(fā)現(xiàn)”之前是沒有文明的,甚至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歐洲人是現(xiàn)在印度人的祖先,是歐洲將先進的文明之光帶給了印度。因此當阿達姆在德國以穆斯林的方式祈禱時,他的朋友們紛紛報以嘲諷和戲謔的姿態(tài),讓他受盡冷眼和委屈,這使得阿達姆陷入對自己宗教信仰的懷疑中,“他永遠給卡在那個中間地帶,他無法崇拜真主,但又無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3]7。不僅如此,學成歸來的阿達姆也沒有感受到家鄉(xiāng)溫暖的慰藉,當他提著印有“海德堡”幾個字的問診包坐船前去治病時,小時候的偶像船夫塔伊不再把他當作自己的忠實聽眾和伙伴,而是對他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滿,塔伊將問診包上的圖文視為是外國文化的入侵,甚至還把阿達姆看作是被歐洲文化荼毒的人,認為他純正的穆斯林血統(tǒng)已經(jīng)受到了西方文化的污染。塔伊由阿達姆幼時的一個慈祥長者變成了現(xiàn)在充滿敵意的頑固老人,其態(tài)度上的巨大反差使阿達姆感到痛苦和迷茫,這種不被家鄉(xiāng)穆斯林所接受的處境迫使他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山谷,也更加動搖了他作為一個伊斯蘭教徒的信仰。后來,離開家鄉(xiāng)的阿達姆來到阿姆利則,并在這里結(jié)識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米安·阿布杜拉,阿布杜拉一生都在為印度千百萬穆斯林的自由奔走呼號,他的行為帶著一股強烈的感召力,并一度讓失落的阿達姆找到了奮斗的目標。可惜事與愿違,阿布杜拉縱然是印度伊斯蘭教的忠誠使者,卻依然沒有得到真主的庇佑,最終被政敵暗殺身死,他的死亡讓阿達姆原本的信仰遭受到致命一擊。正因如此,阿達姆余生一直對真主的存在抱有強烈的懷疑,“他這輩子一直都極力使自己相信主已經(jīng)死了”[3]347。直到阿達姆在行將遲暮之際,才于睡夢中看見了真主,但此時他正經(jīng)歷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因為小兒子哈尼夫剛剛離開了人世。為此阿達姆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憤怒,認為他一生迷茫流離的遭遇都是真主對自己失去信仰的懲罰,安拉的圣光始終沒有眷顧過他。阿達姆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不僅無法融入歐洲的文化之中,而且也一直游離在本國的傳統(tǒng)文化之外,“始終處在一種彷徨猶豫的狀態(tài)之中”[3]7。
帝國主義在全球范圍內(nèi)進行的擴張不單純表現(xiàn)為殖民掠奪,它更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入侵,也就是說,帝國主義在侵略過程中將自己的文化逐步滲透到殖民地中,使那里的人們不得不潛移默化地接受殖民者的文化價值觀念。如愛德華·薩義德所言:“帝國主義又在文化中獲得了一種協(xié)調(diào)一致,一套經(jīng)驗,還得到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盵2]12宗主國不斷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qū)χ趁竦剡M行文化輸入,一方面想借此掩蓋自己野蠻的殖民掠奪行徑;另一方面也在同化著被統(tǒng)治的人民。因此生活在印度次大陸的人們一方面痛恨英國殖民者的入侵;另一方面又不自覺地被帝國主義的文化所規(guī)訓,甚至有些人主動向歐洲文化靠攏,并以此作為夸耀的資本,這種現(xiàn)象尤其體現(xiàn)在當時印度地區(qū)的上流階級中。克什米爾當?shù)匾晃幻懈窆岬牡刂骶头浅O矚g歐洲的繪畫,常和別人一起談論各種文學藝術,但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格哈尼卻是一個盲人。而且這位盲人地主除了愛好“欣賞”繪畫以外,還欲將女兒嫁給阿達姆為妻,原因就是阿達姆曾在歐洲留學,能將其招為女婿會極大滿足自己的文化虛榮心。除了格哈尼,庫奇納西恩王公夫人也熱衷于效仿西方文化,她身上散發(fā)著后天習得的歐洲貴族女子的氣息,待人接物總是溫和有禮,她在阿達姆夫妻吵架時派人勸阻,顯示出自己的通情達理,她在別人都嘲笑納迪爾汗所寫的“沒有一處是押韻的”[3]50詩時,稱贊詩歌有現(xiàn)代派的風格,禮貌地化解了尷尬。在王公夫人身上可以明顯看出其對歐洲貴族婦女氣質(zhì)的模仿,即使在她患上白癜風之后,也沒有表現(xiàn)出憂愁,而是說:“我的皮膚是我精神上國際主義的外在表現(xiàn)”[3]50。由此可見,英國在印度地區(qū)長期的文化輸入還是取得了很大的成效,部分人有意識地向這種文化靠攏,逐漸被同化與規(guī)訓。同樣地,在這種背景下,那些固守傳統(tǒng)文化習俗、強烈抵制西方文化的人也會處于一種不被認同的邊緣化地位,比如一直在達爾湖和納金湖上擺渡的老船夫塔伊,他的年齡老到成了當?shù)氐奈粗i,而他的思想正如其古老的年齡一樣陳舊。在已經(jīng)受到英國文化浸染的克什米爾地區(qū),塔伊作為傳統(tǒng)穆斯林的代表總是不被周圍人所接受,加之長期嗜酒帶來的瘋癲和身上布滿的虱子和臭味,除了年幼的阿達姆之外沒人愿意同他交流。而長大之后的阿達姆遠赴歐洲留學,從國外歸來的他“換上了見過世面的旅客的眼光”[3]5,不再是當年纏著塔伊講故事的小孩子了。在塔伊眼中,阿達姆已經(jīng)成為追慕西方文化的叛徒,尤其是當他選擇依附于地主格哈尼并娶了他的女兒后,塔伊徹底爆發(fā)了,他認為阿達姆已經(jīng)背叛了內(nèi)心的信仰,曾經(jīng)唯一理解自己的人改變了。塔伊愈發(fā)自暴自棄,他不再盥洗,身上的臭味愈發(fā)濃烈,周圍的人再也不愿靠近他,直到阿達姆離開了家鄉(xiāng)的山谷,塔伊徹底無人問津。
小說主人公薩里姆似乎是沐浴著圣光出生的孩子,他的家庭屬于享有一定特權的上流階級,父親阿赫穆德是一位富商,母親阿米娜是一位大家閨秀,這給予了他富足優(yōu)渥的生活。不僅如此,薩里姆還出生于印度建國日的午夜零時,賦予了他神秘的能力,讓他成為午夜之子的領袖,他又是圣者口中的“穆巴拉克——老天保佑的人兒”[3]140,為他的身份增添了許多神圣感。但細讀作品會發(fā)現(xiàn),這些身份并不是真實的,只是多種偶然因素在機緣巧合之下造就的,最終只會走向幻滅。由于助產(chǎn)士瑪麗的掉包,使得原本應該是街頭藝人之子的薩里姆出生在了穆斯林富商之家,而他的真實身份卻是英國人梅斯沃德與一個印度歌女的私生子,這些因素造成了薩里姆的混雜身份,他并不是一個純正的印度人,而是英國人和印度人的混血;他的生父梅斯沃德是基督教徒,而當前卻處于穆斯林家庭;他原本應該是處于社會底層的“賤民”,卻因調(diào)包搖身一變成為富商之子。再者,雖然薩里姆擁有召喚其他午夜之子靈魂的能力,但后來由于和另一位午夜之子濕婆產(chǎn)生了分歧,并且競爭失敗,逐漸失去了午夜大會的領袖地位。因此,薩里姆的一生都處于這些混雜身份帶來的自我分裂的痛苦中,“故事中,薩里姆體內(nèi)有一個不斷擴大的裂口,預示著不斷臨近的死亡”[4]。他無法融入其中任何一個身份,成為一個游離于多重身份之間的邊緣人。故而薩里姆只得尋找一處可以躲避外界紛擾的邊緣之地,于是家中白色的大洗衣箱成了他的心靈凈地,在薩里姆看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個窟窿,文明將這個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這使它成為最理想的藏身之處”[3]197。
《午夜之子》在表現(xiàn)人物生活經(jīng)歷的同時也建構起他們的自我身份,同時又體現(xiàn)出人們對自我身份能夠得到他人認同的渴望,身份認同的基本含義是指:“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5]。即個人的文化屬性能否與整個社會的文化屬性相吻合,這里所說的“文化”是相當廣博的一個概念,它是“復雜生活的整體,包括了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人作為社會成員所習得的其他各種能力與習慣”[6]。所以我們可以將文化理解為一個生活經(jīng)驗整體,它在很大程度上規(guī)定著人類的生活方式,由于不同的地理空間所承載的文化內(nèi)涵相差迥異,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也會相應地呈現(xiàn)出地域性差異。因此在《午夜之子》這個地域文化廣泛接觸的大背景下,個人身份得不到認同的危機就成了小說想要表現(xiàn)的主旋律。
在前文中談到身份認同的本質(zhì)就是文化的認同,而文化的內(nèi)涵植根于特定的地理空間基礎上,雖然帝國主義的擴張使不同地域空間中的文化能夠發(fā)生交流,但由于宗主國的文化通常體現(xiàn)著強權與壓迫的性質(zhì),所以這種文化雜糅的局面并不能消除雙方濃厚的排他心理,也就無法形成多元文化兼容并包的狀態(tài)。正如喬治·拉倫所言:“在文化的碰撞過程中,權力常發(fā)揮作用,其中一個文化有更強大的經(jīng)濟和軍事基礎時尤其如此。無論侵略、殖民還是其他派生的交往形式,只要不同的文化碰撞中存在著沖突和不對稱,文化身份的問題就會出現(xiàn)?!盵7]作者拉什迪生于孟買的一個穆斯林富商家庭,在少年時被父母送往英國的格拉比中學讀書,由于雙方文化差異過大,在英國人眼中,來自前殖民地的拉什迪自然成了文化上的異類;而在拉什迪眼中,所在的學校就是一個毫無溫情的陌生場所,年少的他飽受身為“異鄉(xiāng)人”的孤獨與困惑,總能感受到與宗主國同學之間的隔閡,因此在《午夜之子》這部小說中,作者有意識地表現(xiàn)生活在印度這個多元文化雜糅地區(qū)的人們所面臨的身份上的隔閡與沖突。
薩里姆的外公阿達姆和外婆納西姆就是這樣一對生活在間隙和分歧中的夫妻,阿達姆是從德國學醫(yī)歸來的青年才俊,納西姆是克什米爾本地的大家閨秀,如果不是地主格哈尼的有意撮合,這兩人幾乎不可能走到一起。初次見面的他們被一條開洞的床單攔在了中間,因為在當時醫(yī)生是不能和未婚女患者直接接觸的,這條床單擋住了阿達姆在歐洲浸染上的開放激進,也掩蓋住了納西姆常居深閨形成的保守嬌羞。結(jié)婚后盡管有新婚燕爾的甜蜜,但文化身份的差異終究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阿達姆希望妻子做一個開放的現(xiàn)代女性,而納西姆卻不愿拋棄克什米爾好姑娘的身份,想做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好妻子。于是,面對丈夫?qū)ψ约旱囊?,納西姆逐漸將自己封閉起來,“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來的一個無形的要塞里面,由傳統(tǒng)和堅定的信仰構成了鐵桶似的堡壘”[3]44。這個“要塞”的大門就是納西姆頭上的面紗,這一點與阿達姆的母親很相似,她們總是不肯摘下自己的面紗,不愿讓別人看到自己身體任何的裸露部分,“一條平紋細布大圍巾把頭裹得嚴嚴實實”[3]48,甚至不愿意保留自己的照片,并將這種行為看作是傳統(tǒng)好姑娘的標志。雖然在丈夫的一再要求下,納西姆被迫摘下自己的面紗,但她依舊沒有妥協(xié),她將廚房和食品儲藏室當作自己的陣地,控制著全家的飲食習慣,以此作為對丈夫企圖改變自己的反抗。同樣,在對子女的教育問題上,阿達姆和納西姆也存在著巨大分歧,阿達姆希望讓自己的孩子接受現(xiàn)代化的教育,教他們學習西方的語言和知識,而納西姆“在教育上她只做出了一個規(guī)定,那就是宗教教育”[3]46。她希望孩子能成為像自己一樣的虔誠的穆斯林,所以當丈夫把她請來的宗教導師趕出家門時,納西姆大發(fā)雷霆,一度停止對丈夫的食物供給,只到孩子們求情才肯罷休。
“午夜之子”是在印度獨立時刻出生的孩子們,他們是印度這個新生國家的見證者,都擁有神秘的特異力量。薩里姆和濕婆的出生時間最接近午夜零時,因此被賦予了最強大的能力,薩里姆掌握著通靈之術,可以聚集其他午夜之子的靈魂召開午夜大會,而濕婆擁有常人無法匹敵的力量,是勇武的象征。按常理來說,他們兩人應該共同主持午夜大會,帶領其他午夜之子利用自身的異能為新興的祖國做出貢獻,履行作為午夜之子的使命。然而薩里姆和濕婆卻無法做到同心協(xié)力,他們不僅有著迥異的特殊能力,而且對于午夜大會的觀念也截然不同,薩里姆意圖建立“一個彼此平等的松散的聯(lián)盟,人人都可以自由地發(fā)表自己的觀點”[3]278。濕婆卻認為午夜大會必須要有一個強有力的領袖,并且崇尚用武力解決問題,“對濕婆來說,世界完全由物質(zhì)構成,歷史只能看作是自己同人群的不息的斗爭”[3]356。其實,他們觀念上的對立是由相差懸殊的家庭環(huán)境造成的,而家庭環(huán)境的不同會進一步導致文化教育上的差異,薩里姆優(yōu)越的家庭條件使他能受到良好的西方現(xiàn)代教育,培養(yǎng)他開放、自由、理性的現(xiàn)代人文屬性,在宗教方面,他受到父母所信仰的伊斯蘭教的影響,也接收到一些保姆瑪麗信奉的基督教思想。相比之下,濕婆出生于街頭藝人家庭,而且父親早亡,悲慘的身世境遇使他很早就明白了弱肉強食的社會法則,由于沒有什么機會接受教育,所以他行事只求達到目的而不在乎手段,也不管社會規(guī)則的約束,他是土生土長的印度教徒,他的名字正取自印度教的毀滅之神——“濕婆”,這也與他的行事風格相吻合。與之同理,其他的午夜之子也都是出生在不同的家庭,生長于不同的環(huán)境,有街邊的乞丐、有洗衣工的女兒、銀匠的兒子,還有女巫,盡管同屬特異能力的擁有者,可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都大相徑庭。因此,雖然薩里姆可以將他們的靈魂聚集起來召開午夜大會,但這個集體中沒有統(tǒng)一的身份認同感,他們彼此的聯(lián)系非常松散。最終,當薩里姆跟隨家人來到巴基斯坦之后,印巴之間的國界阻斷了他與午夜之子們的思想聯(lián)系,也切斷了他的能力來源,他被迫脫離了“午夜之子”這個群體。
《午夜之子》中的德里原本是一個完整的城市,卻由于文化屬性和宗教信仰的不同,被劃分成新舊德里兩個部分。來自歐洲的殖民者建立了“粉紅色石頭的宮殿”[3]81,形成了德里的新城區(qū),并且以印度教作為這里的宗教信仰。而舊城區(qū)則保留著德里原始的面貌,“那些狹窄的巷子里的房子東倒西歪地、亂糟糟地簇擁在一起,擋住了視線”[3]81,從新城區(qū)向舊城區(qū)靠近時,會覺得“街道越來越窄,地方越來越擁擠,使人感到一種壓力”[3]96,這里到處是牙齒烏黑的小孩、衣不蔽體的女性、不可接觸的“賤民”以及剛出生就被父母弄殘疾而乞討的乞丐,所以當薩里姆的母親阿米娜第一次從新城區(qū)來到這里時,就感到極為的不適應,“像置身于某個可怕的妖怪的包圍之中了,這個妖怪長著數(shù)不清的腦袋”[3]96-97。生活在這里的大都是伊斯蘭教的信徒,當時正值印度獨立前夕,在英國人有意地推波助瀾下,印度和巴基斯坦即將分治,因此舊城區(qū)的穆斯林飽受印度教徒的威脅和排擠,他們被認為是“亞洲的猶太人”,印度教徒企圖將他們趕出德里。由此可見,新舊德里迥異的城市環(huán)境和世情風貌形成了一道文化上的屏障,將居于此處的原住民分隔開來,使雙方的矛盾日益激化,頻繁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斗爭沖突,給這里的人民帶來了災難。
《午夜之子》中的印度是一個西方文化、伊斯蘭文明以及印度教信仰多元雜糅的地域,它可以向世界各地的人敞開懷抱,但到達這里的人卻擁有著不同的文化身份。由于人類固有的社會屬性,這些在同一時空中相遇的人們需要尋求認同,這種認同其實就是文化價值判斷的立場,它將人按照文化身份區(qū)分開來,于是有了西方人和東方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穆斯林和印度教徒、西化的上流階級與勞苦民眾的區(qū)別,他們分別代表了不同的文化立場。在當時印度政治動蕩、宗教糾紛嚴重的社會背景下,這些難以相容的文化群體在這片紛繁復雜的土地上展開了沖突和較量。
當西方的殖民活動向全世界蔓延之時,帝國主義的權力也在進行空間上的延伸,英國于19世紀中期就開始在印度次大陸進行殖民體系的建構,這種建構的內(nèi)在形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文學、哲學、歷史等各種知識話語,“這些話語與帝國權力相結(jié)合,形成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語境”[8]。也就是說,英帝國在印度的權力滲透會裹挾著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語境,殖民地的文化根基也在這種入侵之下呈式微之態(tài)。拉什迪出生于印度取得政治獨立的1947年,但作為前殖民地的印度在精神或文化上的獨立卻遠未實現(xiàn)?!暗蹏庾R形態(tài)作為‘表象體系’,繼續(xù)以‘結(jié)構’的形式‘詢喚’其文化主體,在不知不覺中對他們產(chǎn)生教化的作用?!盵8]這種特殊文化背景下的拉什迪,無根性就是對其創(chuàng)作觀念的最佳概括,他在小說中著重表現(xiàn)了印度原有文化特性的逐漸消失,人們陷入了文化失根的迷茫之中。
薩里姆的養(yǎng)父阿赫穆德是一位穆斯林富商,但擁有的萬貫家產(chǎn)并不能掩蓋他精神上的貧困。少年時的阿赫穆德將伊斯蘭教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他曾經(jīng)的理想是把《古蘭經(jīng)》按精確的時間順序重新修訂,“而不是繼承父業(yè),干漆布商這個行當”[3]98??韶敻辉趲Ыo他富足奢華生活的同時,也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逐漸熱衷于享受別人在金錢上對他的奉承,尤其喜歡妻子阿米娜甜言蜜語地向他討錢,這些虛假的榮耀成了他的精神慰藉。阿赫穆德的精神世界越來越貧瘠,重新修訂《古蘭經(jīng)》的夢想也被他拋到腦后,穆斯林的信仰不再是他精神文化世界的支柱。西方資本主義帶來的強烈渴求財富的價值觀念取代了他原有的文化與信仰,使他的全部身心放在對資本的追求和享受財富帶來的虛榮上,這也為他以后精神世界的崩潰埋下伏筆。生完孩子的阿米娜不再將生活的重心放在對丈夫的討好上,而是全身心地關懷薩里姆的成長,阿赫穆德感到在家庭中的位置受到了損害,“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傷”[3]164。金錢帶來的虛榮是他貧瘠的精神世界中唯一的支柱,因此阿赫穆德絕不允許這個支柱倒塌,這個動力被他轉(zhuǎn)化成了對財富更大的渴求,于是他輕信了納里卡爾大夫投標“填海造地”的建議,在巨大的利益誘惑下,他不顧一切地朝著夢想中的金錢帝國進發(fā)。最終,阿赫穆德的資金被政府凍結(jié),財富夢想的破滅于他而言就是精神根基的毀滅,他的生命“就像冰錐子一樣——斷掉了”[3]175。
在子女紛紛成家之后,阿達姆潛心研究如何將西醫(yī)和伊斯蘭傳統(tǒng)醫(yī)學結(jié)合起來,不過這種嘗試總是徒勞無功,因為接受過的西醫(yī)知識使他不相信傳統(tǒng)的巫醫(yī)和迷信,但他本身又是伊斯蘭教徒,無法完全忽視自身的宗教信仰。在這種情況下,阿達姆陷入了痛苦的思想斗爭中,“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世界似乎變得越來越虛幻,他開始對自己的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3]78。印度新一代孩子們的童年生活與西方文化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對于薩里姆來說,蝙蝠俠和超人的故事陪伴他度過了將近九年的童年時光,另一個小孩松尼則把西班牙斗牛士當作自己的未來目標??梢娭趁裾叩奈幕肭植粌H改變了印度居民的生活方式,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印度新一代人的價值觀念。
小說中的孟買曾經(jīng)是漁民聚集的美好家園,在歐洲殖民者抵達這里之前,這片土地原本是長滿了椰子和稻米的漁民之鄉(xiāng),慈祥的女神孟巴德維是原來居民心中的信仰。但之后葡萄牙人和英國人相繼在這個港口登陸,葡萄牙人將它命名為孟買希亞,英國人又在這里建立了東印度公司,這座古老的城市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城堡一下子建了起來,又是圍海造地,你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一眨,一個叫孟買的城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3]112。這里原有的稻田都變成了一座座高樓大廈,長滿椰子樹的沙灘上也建造了許多度假酒店,曾經(jīng)古樸的建筑都變成了林立的夜總會、醬菜廠和電影院,甚至象頭神塞犍陀也取代了孟巴德維在人們心中的位置,孟買眾多的傳統(tǒng)漁民也被逼到了艱難的境地,“他們?nèi)绾谓o擠到形狀像手一樣的半島的大拇指上的一個小村莊里”[3]113,這些漁民才是以前孟買的主人,可如今他們不僅失去了往昔的家園,而且丟失了曾經(jīng)的文化,“孟巴德維的節(jié)日到哪兒去了呢?日歷上找不到。捉鯧魚、捉螃蟹的人的祈禱到哪兒去了呢?”[3]113孟買漁民的文化根基伴隨著往日與殖民者競爭的失敗和家園的喪失一同丟掉了。
梅斯沃德莊園也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這個莊園的主人原本是一個名叫威廉·梅斯沃德的英國人,隨著英國在印度統(tǒng)治地位的結(jié)束,他也將返回祖國,于是把自己名下的莊園出售給印度本地的幾位富商,薩里姆的父親阿赫穆德就是其中一位。但梅斯沃德對莊園的出售還有自己的要求,那就是“新房主必須將內(nèi)部的一切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3]116。其實這也是大部分將要離開印度的英國人心中的想法,他們不甘心放棄在印度享有的特權。梅斯沃德要求新房主保留莊園原有的特征,在某種程度上是希望英國的統(tǒng)治能夠以這種方式延續(xù),盡管這個莊園是英國殖民者建立在對印度的破壞和壓榨上的,但依然希望宗主國的文化能夠繼續(xù)主導印度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正如恩吉吉·瓦·提昂戈所認為的那樣,獨立只不過是一種“殖民經(jīng)濟和政治安排上的……某種變化”[9]。帝國主義想要文化殖民繼續(xù)在印度延續(xù),而歷經(jīng)近乎百年英帝國統(tǒng)治的印度人對宗主國文化的排斥心理也不再那么強烈,雖然買下梅斯沃德莊園的新房主們一開始對莊園的設施非常不適應,薩巴爾馬抱怨“這里每個房間里都有嘰嘰嘎嘎的虎皮鸚鵡,衣柜里又有蟲蛀的衣服和舊乳罩”[3]120,易卜拉欣害怕天花板上的吊扇“會掉下來的——會在夜里割掉我的腦袋的”[3]120。但生活得久了,新房主們都慢慢習慣了這個莊園里的生活方式,“梅斯沃德山莊也在改變他們。每天傍晚六點鐘,大家都坐到自己的花園里,高高興興地喝雞尾酒”[3]121。鋼琴、虎皮鸚鵡、吊扇、威士忌……這些象征著西方文化的元素組成了梅斯沃德莊園的特色景觀,是文化空間的內(nèi)在表征形式,它隱喻著帝國主義文化在印度獨立之后的延續(xù),也象征著印度自我文化根基的缺失。
《午夜之子》立足于后殖民時代地域空間的碰撞帶來的文化心理的交流,并結(jié)合作者拉什迪自身的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印度次大陸復雜的歷史文化狀況,反映了生活于此的人們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文化身份差異帶來的沖突以及自我文化失根的困惑。拉什迪作為生活在東西文化夾縫中的作家,努力想融入英國的社會文化,但始終面臨著身份認同的困境,如他自己所說:“有根的作家都有他們的地盤,他們的作品從那里源源不斷流出,他們更是不斷探索它,因為它是無窮無盡的。我卻沒有地盤……每當我要著手寫一個句子時,都感到不得不虛構出一塊土地來,虛構出一塊供我立足的土地來”[10]。因此拉什迪創(chuàng)作《午夜之子》這部小說,不僅出于打破與宗主國之間的文化壁壘的目的,也表現(xiàn)出他欲擺脫自我無根性身份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