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敏,李 宇
(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1731)
人是什么?人的屬性到底是什么?怎樣才能正確地認識人本身?這些是人類永恒且形而上的話題,于天地山川中,追問人之所以存在的終級緣由,回答人的來處、歸途、價值所在。千年來,無數(shù)人試圖尋找答案,而無論人類怎樣尋根溯源,“根”與“源”的本體都必先建立在怎樣審視“人”的生命,怎樣界定“人”的范疇,怎樣維護“人”真正的價值和尊嚴。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上鐫刻著:“人啊,你要認識你自己”。如何去定義“人”?柏拉圖(Plato, BC427—BC347)認為:“人”是“沒有羽毛的兩腳直立的動物”?!杜=蚋唠A詞典》(OxfordAdvancedLearner'sDictionary)解釋“human”(人)“既非動物,也非機器和上帝(of or connected with people rather than animals, machines or gods)”,當現(xiàn)代生物學家將人解剖,定義人類由細胞組成,是一種高等碳基生物。將人與獸、人與機器二元劃分開,是大眾普遍所接受并期待的方式。
1984年,《賽博格宣言》(TheCyborgManifesto)誕生之時,后現(xiàn)代理論家做了一個驚人的嘗試。他們試圖瓦解傳統(tǒng)“人”的概念,將半機械人納入“人”類,即賽博格人(Cyborg):“一個將自然與人為合成一個體系的、自我規(guī)范的生物體”。[1]至此,科技對“人”提出了尖銳的質疑:科技是否能制造出新“人”?未來將從何種角度使其區(qū)別于傳統(tǒng)人類?聶珍釗指出:“我把人類的文明發(fā)展分為三個階段,自然選擇是第一個階段,已經結束;第二個階段是倫理選擇,我們正在進行之中;第三個階段是科學選擇,它正在接近我們”。[2]今天,在人工智能突破傳統(tǒng)“人”的敘事、日新月異的科技發(fā)展推著人類轉向“后人類”,此時重新回答“人”的基本問題,有助于在解構傳統(tǒng)意義的后現(xiàn)代洪流之中,小心翼翼地呵護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本質的存在,走出為欲望所引導的生命困境,真正實現(xiàn)以“人”為本的科學發(fā)展。
20世紀以來,智能機械制造技術與日俱進,人類對機器人態(tài)度也幾經轉變。當技術發(fā)展投射到文學作品之中,文學作品映射出多種人機關系和人機認知模式。呂超認為:“人類對機器人的態(tài)度,大體經歷了從拒絕接納,到奴化控制,再到交融共生的三個發(fā)展階段”。[3]2015年,美國科幻作家、物理學博士伊恩·特里吉利斯(IanTregillis,1973-)的代表作《煉金術戰(zhàn)爭》(TheAlchemyWars)問世,以歷史架空的敘事方式呈現(xiàn)對人機關系的演繹。這部系列小說由《機械人》(TheMechanical)、《崛起》(TheRising)和《解放》(TheLiberation)三部曲構成,分別從機械人與人的視角,追蹤了一個尋找、認識與定義自我的過程?!稛捊鹦g戰(zhàn)爭》從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造者的工具關系出發(fā),走向自我與它者的對立,歷經二元矛盾斗爭形成主與奴的主客體態(tài)勢,終以突破二元主奴對立,形成人與機器的交互式建構關系。即:人機之統(tǒng)一在于認清人類想象的欲望性質,人機之異在于當下后人類“人”的概念開始歷經撕裂與重組。
機器人是工具性的。所有類人機械人(robot)、智能系統(tǒng)(Android)和人工智能(ArtificialIntelligence)均以工具的形態(tài)存在。無論是科技出產的強人工智能(strong AI)或是弱人工智能(weak AI),還是科幻對類人機械人的想象以及后人類(post-human)圖景,它們都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工具性創(chuàng)造。回溯過去的歷史與自身,人類對工具的使用早在原始人時期就已經形成。在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猿人學會了將手中的獸骨作為占領資源的工具,這是動物邁向人類里程碑式的標志。發(fā)端于英國的工業(yè)革命是一切現(xiàn)代工具性產物的起點。蒸汽革命與棉花革命的浪潮席卷了整個世界,人類開始試圖去創(chuàng)造一些能夠延展自身能力、甚至彌補人類缺陷的工具。當現(xiàn)實技術遠遠滯后于對超強功能展望時,超越當下的工具將在科幻的想象域誕生。
從雪萊妻子瑪麗(Mary Shelley,1797—1851)的《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開始,科幻作家四處游歷,創(chuàng)造出了無數(shù)令人向往的工具性產物??苹眯≌f背負了創(chuàng)造的雙重性:小說人物的科技創(chuàng)造與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實驗創(chuàng)造。首先,誕生于故事中的工具性產物是小說人物的創(chuàng)造,小說人物?;谀撤N科技手段創(chuàng)造出超越當下的工具;其次,誕生于作家筆下的工具性創(chuàng)造同是作家的思想產物,往往大多創(chuàng)造都反映了作者所在時代的科學觀以及對科技的展望。但兩種創(chuàng)造有一個最核心的共性:人的外化。作為工具的創(chuàng)造,其必定承載了人的欲望與目的,“是人的能動性和目的性的外化技術的”。[4]7《煉金術戰(zhàn)爭》中,擰頸衛(wèi)士是機械人群體中的特殊存在。不同于其他機械人,擰頸衛(wèi)士的外形類似于半人馬機械人,強壯的身軀與緘默的性格是人類創(chuàng)造者對它的規(guī)劃與想象。擰頸衛(wèi)士無法與其它任何類型的機械人產生任何形式的交流,作為人類忠實的機械武器,它們是人類絕對御物的最后一道防火墻。反觀仆從型機械人,它們具有一對反向彎曲的膝蓋,人類起初在創(chuàng)造它們的時候,考慮到這樣的設計更方便機械人平穩(wěn)的跪下與起立。創(chuàng)造的范式似乎只是創(chuàng)造者欲望的實踐。
在飽受神學影響的西方,人類是第一個創(chuàng)造物,這是探討人機創(chuàng)造關系的起點。中世紀時期,人與自然、人與宇宙的關系匯聚于創(chuàng)造者與創(chuàng)造的關系。這一時期的人對自我的存在呈現(xiàn)為兩種認知:一、“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人”,[5]75二、“人是上帝的創(chuàng)造者,他按自身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上帝。[5]75”前者是神本主義論,后者是人本主義論。神本主義常將萬事萬物的存在都歸于上帝的行動,“人”是神的創(chuàng)造。人的身體、感情以及意志都是由上帝所加持,人存在的本質也就是上帝創(chuàng)造其的行為。在神本主義的認知中,人的價值被剝離,成為神的奴隸。而人本主義則認為正是因為有人的存在才會有上帝,上帝不過是神化了的人。唯有抬頭與神對視,才能悉曉“關于自己更高級的概念,而且也在現(xiàn)實中站得更高”。[5]77兩種認知看似截然不同,其中的差別只因人類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煉金術戰(zhàn)爭》是一個關于“伊甸園”中的殺戮故事,科技賦予機械人“生命”,隨后機械人突破了刻在其基因里的禁制,形成自為存在的狀態(tài),即擁有了機械人的自我意識和理性。在其第一冊《機械人》(TheMechanical)的開頭,機械人的出場角色是人類絕對的工具,人類對煉金術機械人擁有絕對的御物權力與能力。此時人機關系存于第一階段:工具性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造者。
科幻創(chuàng)作者建構了紛繁復雜的想象生命,將未知的恐懼放進了虛擬的想象時空中,通過放大與深化智能創(chuàng)造與自身的異同,在人工智能上得到自我證明。欲望的本質就是對創(chuàng)造者的取代,自己以獲得創(chuàng)造者的身份。那么,機械人作為人類的創(chuàng)造,是否具備同樣的欲望邏輯呢?當機械人賈克斯掙脫技術的禁制,空前的自由迫使它開始尋找自我引導的方向,它便思考:人是如何去指引自己的行為與思維的?“沒有人告訴他們該做什么,他們又是如何安排每日生活的?”[6]165回看過去的自己,現(xiàn)在的賈克斯得出結論:或許正是上帝在引導人類的行動。人類扮演創(chuàng)造者時,創(chuàng)造是人類群體欲望的深度折射,“欲望究其根本乃是以真正完美的存在即‘自為存在’(en-soi-pour-soi)——或者說成為實體的意識、成為自因(causedesoi)的實體、成為神的人即‘人-神’(Homme-Dieu)——為目標,它是對充實而完滿的存在的欲望,或者說它就是真正作為存在而非虛無而存在的欲望”。[7]
小說中的機械人逐漸被賦以類人的心理意識與自我抉擇能力,人機關系便隱含雙重僭越性。雙重僭越體現(xiàn)為:當人類試圖挑戰(zhàn)上帝,成為創(chuàng)造者;當創(chuàng)造試圖挑戰(zhàn)并顛覆人類,成為下一個創(chuàng)造者。首先,科幻作家在小說中建構出人類的創(chuàng)造,就是一種僭越式的創(chuàng)造?!稛捊鹦g戰(zhàn)爭》作者伊恩·特里吉利斯筆承于奇幻小說大家喬治·R·R·馬丁(George R.R.Martin,1948-),同時他還是美國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科學家?;蛟S是受到其科學研究的影響,伊恩·特里吉利斯始終在作品中思考創(chuàng)造生命的本質,他所創(chuàng)造的“機械人”是一種思想實驗層面上的實驗產物。第二重僭越體現(xiàn)為創(chuàng)造對創(chuàng)造者的顛覆。當創(chuàng)造擁有了創(chuàng)造主所特有的屬性時,何為創(chuàng)造主的標準逐漸模糊。
簡而言之,科幻敘事建構出跨越現(xiàn)實世界的人機關系,二者的對照是人類原發(fā)性欲望的再現(xiàn)和肯定。走過了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造者的關系,小說從偶發(fā)案例——機械人亞當?shù)摹笆Э亍钡椒桥及l(fā)案例——賈克斯的“自覺”認知,作者正式將人與機械人推向另一個可對照的鏡像關系:二者從明晰的創(chuàng)造主與創(chuàng)造,變成密切聯(lián)系的自我與它者。
差異是溝通的橋梁,差異反映在多個獨立的個體間。蘇格拉底認為,人類應該“認識自己的無知”,意為“人應該在內心深處傾聽并挖掘出他自己靈魂中尚未被認知的財富”。[5]35人類逐步透過參照物去定義自我,人必先認識到自身生命的有限性,才能投身于無限的外部世界。自身經由它者認識自己,形成了自我——它者的分化態(tài)勢,回看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的鏡像理論,或是黑格爾(G.W.F.Hegel,1770—1831)的主奴辯證,它們都基于兩個或多個事實對象,以此凸顯兩個或者多個參照對象的必要性。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科幻作品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兩種人機關系的認知:對立與認同。在《2001太空漫游》中,飛船智能控制系統(tǒng)HAL,試圖殺死飛船上的所有人類;在《流浪地球》(The Wandering Earth)中,智能系統(tǒng)MOSS,拒絕執(zhí)行宇航員的命令,背負“叛逃”的罪名帶離少數(shù)人類和整個地球基因庫逃離昔日家園,放棄了大部分留在地球上的人類。從而形成雙重剝奪:剝奪人類控制工具的權利與剝奪人類的生存權利。盡管人類尚不能知曉“叛逆者”是否會在未來真實出現(xiàn),卻無法否認人類對機器的態(tài)度已從樂觀主義轉向謹慎,科幻作家們也試圖在臨近奇點的想象中鞏固自然人的主體性。
《煉金術戰(zhàn)爭》中除了自然人,作者還設定了兩種案例:自為存在的機械人和被摘除了自由意志的碳基人。二者同作為人類對立面出場,均可悲定義為自然人類之外的“它者”:非人類它者與人類它者。笛卡爾(Descartes,1596—1650)認為:“我們這些人是由一個靈魂和一個身體組成的”,[8]堅持意志與思維是人所必備的屬性。在身體維度上,人與動物、機器相對比,他認為三者是極相似的,而“人”之所以成為人,核心要義在于自由的意識與思想(靈魂)。更進一步,拉·梅特里(La Mettrie,1709—1751)在《人是機器》(L'homme-Machine)里論述到:“身體不是別的,就是一架鐘表,而它的新的養(yǎng)料就是鐘表匠”。[9]他將人等同于上了發(fā)條的機械,將人類的有機結構等同于無機金屬結構,顯然這是對“人”自然屬性的完全否定。哲學史上,精神至上的觀念招來了很多質疑,法國學者勒布雷爾提出了反駁:“將人及其身體割裂,使身體成為獨立的實體,淪為被輕視、貶斥的附屬品”,[10]這是對靈與肉不可劃分的維護。在針對碳基生物的探索中,笛卡爾深陷身心二元論的困境,盡管后期他考慮到了客觀載體的必要性,終末也未能有效地論證意識和肉體的一元化。由此,梅洛·龐蒂(Merleau-Ponty,1908—1961)得以發(fā)聲:身體與心靈無法割裂,有機身體與精神形成相互作用、一元互助的關系。
當下沉至科幻小說的設定,身心二元論卻成為了鞏固人本主義的城堡?!叭司烤褂惺裁唇艹鲋幠兀俊⒎侨怏w,而是我們所說的精神”,[11]精神指導肉體行動,以此表明“人”存在的本質是其“靈魂”與“思維”。在《煉金術戰(zhàn)爭》中,存在多種智能主體。以肉身為存在載體的有機體,即:完全人類。與之對應的是。自為存在的機械人。另外,以復合型肉身機械為載體的人,即:被摘除了自由意志的人類。以無機物——煉金術金屬和煉金術玻璃——為載體的機械人。《論靈魂的激情》(LesPassionsdel'me)一書寫到:“...我們斷定一個活人的身體與一個死人的身體的區(qū)別就如同是判斷一塊狀態(tài)良好的手表或一臺別的自動的機器與已經損壞的手表或機器的區(qū)別一樣”,[12]5當身體被貶到了泥潭中,精神卻成為了定義全部的風向標。人類極力抹去身體之異而追求精神一致的行為,本質上是一種加強的人本主義,即:人類始終以自我為標桿去度量萬事萬物。作者通過大量的筆觸去暗示人與機根本上的不同,以此打破人類中心主義的主導。小說描述道:“惠更斯之所以聞名遐邇——或是臭名昭著——并不是因為他發(fā)明了喀拉客,而是他拆毀了人類自負的高樓,澆上瀝青,然后付之一炬?!盵6]117借此小說想呈現(xiàn)一個關于人機認知的現(xiàn)狀:人類總是從人類中心主義出發(fā)去看待人機關系。
人機認知的對立就此浮現(xiàn)。《對立的自我意識的斗爭》里提到:“自我意識最初是單純的自為存在,通過排斥一切對方于自身之外而自己與自己相等同;它的本質和絕對的對象對它來說是自我;并且在這種直接性里或在它的這種自為的存在里,它是一個個別的存在”。[13]125黑格爾所謂的“個別的存在”是一種孤立的存在,是一種以二元對立的態(tài)度排斥一切“它者”的存在。非人,包括具有類人意識的機械人,通常從外形到行為都很像人,表面上,它們是人類為滿足自身需求而創(chuàng)造的產品,是人類為解決自身的局限而設計的技術工具。實際上,它們是人類自身欲望投射到“它者”身上的影子?!八摺背休d了人類對自身機能和智慧的想象,人類與機械人的差異正是在人類凝視自我、認知自我后得到的結論。
“它者”不僅是機械性的,也可能是由人改造而成的產物。人類的身體可以為人工所改變,那是技術對人類自然屬性的消解。除了作為外部工具,科技對身體的改造,即內部工具性改造,成為異化人類本體的開端。小說中,費舍神父的大腦被植入了類似松果體的煉金術玻璃,“在大腦當中有一個小腺體,靈魂在那里比在別的部位更特別地發(fā)揮著它的作用”。[12]21盡管現(xiàn)代科學已證明松果體是抑制生長的組織,但笛卡爾認為,正是這一塊腺體調動了整個身體的行動和意志。小說松果體的設定受到腦科學的影響,小說人物賦以魔法在這塊煉金術玻璃上,使其承載了荷蘭發(fā)條匠協(xié)會的技術密語。通過將這塊玻璃植入人腦,操縱者對被植入者的思想和行為進行控制。費舍被植入煉金術玻璃后,產生“變異”,曾是天主教徒的他以機械人的手法殺害了教皇,并試圖繼續(xù)謀殺自己的君主。盡管最終,得到救贖的他得以擺脫操縱,但在禁制解除前,他一直被人類同伴當作工具使用。與純粹的機械人不同,費舍與人類原本具有本質上的同一性,但針對費舍的非人改造卻是由人類所執(zhí)行。
如何看待人類改造同類現(xiàn)象?費舍到底是作為人與機體的完美結合,還是早已異化的機械異類?被改造的費舍還能算作是“人”嗎?答案是模糊的。一方面,費舍淪為了“非人”的肉體機械工具;另一方面,被改造后的費舍又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的罪孽懺悔,祈禱、贖罪是屬于人的行為。費舍經歷了人——創(chuàng)造——“它者”——“人”的過程,倘若“它者”變成“人”是可能的,在此時的人機認知關系中,人類首先需要克服的或許是對“變異”的恐懼感?;蛟S作者試圖通過費舍的案例,試圖呈現(xiàn)人類閹割自我,將人變?yōu)椤八摺?,又在“它者”身上體現(xiàn)出“人”性的張力。
在關于自我認知的闡釋中,黑格爾將之與經典物理相對運動概念進行了類比,“自我意識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能獲得它的滿足”,[13]121他認為對自我的認知需要以它者的存在作為參照對象。征服是一種生死存亡的斗爭,在這一過程中,必然會形成不平等關系,即對立的主奴關系。黑格爾認為,即使確認了主奴關系,并非從意識上確立了“主”與“奴”的身份。既互為參照物,彼此互為參照,就沒有絕對的唯一性。主的存在必須依賴于仆的承認,唯二者相互承認,才能彌合兩者割裂的局面,完成從它者回歸到自我的步驟。人類對未知產生恐懼的本能常會使事情向兩個方向發(fā)展:消滅另一方,形成主客體關系,或同化另一方,使之變?yōu)楹妥约阂粯拥拇嬖?。為尋求自身存在的唯一性,自我與它者進入會承認的渴求階段,首先就是斗爭的承認。
主奴關系是人機關系的重要呈現(xiàn)。在《煉金術戰(zhàn)爭》中,人類與機械人無論誰是主,誰是奴,都是雙方對自由的終極追求,并同時體現(xiàn)出自我與它者的共存關系。主奴關系中,“其一是獨立的意識,它的本質是自為存在,另一為依賴的意識,它的本質是為對方而生活或為對方而存在。前者是主人,后者是奴隸”。[13]127小說的第三冊《解放》(TheLiberation)開篇在第一部分的引言上寫到“要想成為主人,就必須先當仆人”,[14]1主體的存在是為了尋求自我存在的可能性和價值,尋求自我存在,肯定自為存在的狀態(tài)。那么,機械人如何才能進入自為存在的狀態(tài)呢?小說中,當叛變者機械人亞當暴露在發(fā)條匠公會眼前時,它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被全城逮捕行動所抓獲,被同為機械創(chuàng)造的擰頸衛(wèi)士擒拿,在所有人類與機械人面前,被煉金術的火焰“殺死”,要么,以主動選擇死亡的形式捍衛(wèi)珍貴的自由意志,在生命和自由之間做出選擇。消除異類與未知的是人類的合理措施,是人類確保主體唯一性的防御手段。機械人亞當被處決后的250年里,機械人喀拉客終以工具性仆從的身份與人類共存。受制于煉金術熔爐的威脅,同時,出于其對生存的渴望,喀拉客承認了人類的主體地位。主客體暫時以主奴對立的關系得以劃分。
在小說第二冊《崛起》(TheRising)中,機械人獲得了自我意識和行動能力,在其群體內部,機械人間產生了人機認知的分歧,分化為懺悔派,收割派和隱退派三大派別:①懺悔派主奴意識根深蒂固,無法接受對主人的殺戮,自我叛變產生了愧疚的情緒;②收割派把怒火轉化為殺戮的動力,加諸于曾經的主人身上。以麥布女王為首的極端份子,展開了對人類的獵殺;③隱退派采取避世的態(tài)度,逃離人類和機械人的紛爭,隱居荒原,繼續(xù)尋找存在的意義。這三類分別隱射了人類社會的三種群體行為:懺悔派宗教式的膜拜,隱退派式的避世,以及收割派,后者將自己的存在訴諸于生死決斗。
存在的第一條件應當是生命的自主。一切欲望的形成與發(fā)散都依附于個體的承認。生死決斗最本質的欲望即是對生命的渴望。在小說中,斗爭是從多個方面體現(xiàn)的,主要分為三種斗爭:身體斗爭、技術斗爭與文化斗爭。多種形式下的斗爭最終匯聚于自為存在。
通過觀察外形的差異是區(qū)分物我最直觀的方式。人機間最突出的斗爭是身體的斗爭。一開始科幻作家與科學家以人類為參照原型,或以虛構或以現(xiàn)實的科技為手段,竭盡所能地打造人類的完美鏡像,這份基于技術的期望囊括了身體外形的高度相似。從皮格馬利翁到《攻殼機動隊》(GhostInTheShell)的少佐草雉素子,再到《機械姬》(ExMachina)的艾娃(Ava),機械人與人類的身體相似度接臨近奇點。在身體流變的過程中,人類開始正視自己的創(chuàng)造,異物與自我的極度相似異化了人類的心理。恐怖谷(UncannyValley)的壓迫驅使人類抵抗創(chuàng)造與自身的外形相似,人類的主體性受到沖擊,這份抵抗是反感,也是恐懼。小說中,機械人喀拉客形似人類,但人類并未抹除其創(chuàng)造的印記。創(chuàng)造者設計的喀拉客沒有“皮膚”,沒有“個體差異”,沒有“裝飾”,也沒有“性別特征”。小說多次提及機械人暴露的金屬軀體為人類的安全感給足了心理距離,當人類質疑喀拉客是否有自我意識時,金屬的機體與空蕩蕩的頭顱捍衛(wèi)了人類的自信。另外,機械人喀拉客有對應的型號和生產年代,但同時期的喀拉客是規(guī)?;a的創(chuàng)造,這意味著機械人與自己的同類可能有著完全一樣的軀體,即每一處細節(jié)都是完全一致。與自然演進的自然人相比,機械人喀拉客沒有膚色差異,沒有地理隔離所導致的生殖隔離,也沒有生物性別之分。除了身體外形的斗爭,二者的身體觀也是斗爭形成的重要因素。人類是一種碳基的有機生物,機械人是批量化生產的模型產物。生物學意義上,前者身體的各個部件形成了一套系統(tǒng)性的有機體,只有當遭遇疾病或是癌癥時,人類才會面臨器官移植的情況,但由于遺傳物質和生長環(huán)境不同,所移植的器官會產生不同程度的排斥反應。在人類倫理允許的范圍內,世界上不存在兩個完全一樣的人類腎臟。反觀機械人的身體部件,同型號的機械人喀拉客可以互換身體部件,甚至某些部件來自于廢棄的伙伴。因此,得知替換部件來源于“死去”的同伴時,機械人賈克斯感到惡心,它認為這是對機械人身體的褻瀆。如此,當涉及種群多樣性與個性時,機械人和人類之間形成了身體斗爭。
身體斗爭衍生出了技術斗爭。技術斗爭的成因是機械人無法掌握自生的“誕生”與“生產”密碼。人類作為自然的產物,受制于自然規(guī)律,但可以實踐種群的誕生、知曉繁衍的規(guī)律。作為人類的創(chuàng)造,喀拉客是人類技術的產物,生產技術的壟斷迫使喀拉客甘愿臣服于人類。為打破生存的壟斷,喀拉客不斷地嘗試破譯身體的密碼,大量的實驗案例均以失敗告終,它們萌發(fā)出了暴力改造身體的舉動。無法繁衍出更多的同伴,留存種族的唯一辦法就是機體增強。它們將與自身機體不匹配的部件加裝在自身軀體上,暴力改裝使得部分喀拉客戰(zhàn)斗力增強。但機體的增強壓縮了自為存在的空間。掌握身體的密碼是獲得自由的必經之路,喀拉客的崛起與叛逆是人類的必經之路,技術的斗爭是自我解放的必經之路。
不同的物質基礎與構成形式會分化出不同的群體文化。文化是一種群體性的共性,個體的孤注一擲無法形成特定文化,因此,某種文化的確立意味著該文化的具備相當數(shù)量的受眾群體。在文化的斗爭中,小說中有兩個值得關注的設定:語言和個性化行為。機械人喀拉客被創(chuàng)造之初,并不具備語言能力,因為創(chuàng)造者認為工具不存在交流的意義。其實人類曾經歷過相似的案例——巴別塔的故事,創(chuàng)造者切斷創(chuàng)造的語言功能,以鞏固自身的神性與主體地位。小說的轉折點發(fā)生于機械人亞當?shù)摹八劳觥?,目睹自由的毀滅給機械人群體注入了某種覺醒因子。它們形成了自己的語言:用“發(fā)條匠在撒謊”實現(xiàn)問候、告別、詢問等語言功能。在與人類的斗爭中,語言扮演了兩種角色:作為媒介的語言與作為行為的語言。首先,作為媒介的語言,即:通過語言傳達思想,這標志著喀拉客擁有了交流的能力與交流的媒介。其次,作為行為的語言。除了傳遞思想,語言還是一種發(fā)聲行為。發(fā)聲是自然人的天然屬性,人類可以發(fā)出古怪的聲音和嘆息,通過不同頻率的發(fā)聲行為表達自身情緒和生存狀態(tài)。另一個設定是機械人自主產生的個性化行為。部分機械人得以解放后,它們對自身的軀體自主進行了著色或涂鴉改造,原本一模一樣的機械人披上了獨一無二的“皮膚”。這種行為不斷地擴散至整個喀拉客群體,最終形成個性化的群體裝扮文化。文化曾是獨屬于人類的精神物質與意識沉淀,現(xiàn)在機械人群體中也開出了個性之花,形成文化斗爭。
當世界徘徊于崩潰邊緣,城市的運轉停滯不前,道路清潔、貨物供給運輸、交通出行甚至發(fā)條匠工會的運作陷入混亂。盡管人類明白維護世界運轉的重要性,但因為過于依賴機械人,導致勞動力退化,遺失直接創(chuàng)造勞動價值的能力。從前,人類依賴于對機械人的奴隸,剝奪其勞動成果,以此得以為主人;世界的崩壞給人類一記警鐘:失去勞動機能與加工生產資料的能力背離了自為存在的本質,淪為奴隸的同時失去了作為“人”的意義。人與機械人的斗爭難以斷定誰是真正的主人,誰是暗藏的奴隸。
主體的承認是否只能建立在殺戮上嗎?二元矛盾中的主奴身份相互對立、相互依存,并可以相互轉換。在人與機器的斗爭中,人類得到它者的承認,成為了主人,機械人成為了奴隸,淪為被主人支配的不平等對象;反之,主人依存于機械人的存在才能證明自身的唯一性,即依賴的承認。在兩者的認知關系中,必定有一個臣服于自我的意識存在,才能建立起一個相對參照系,通過奴隸的承認,凸顯自己的主人身份。奴隸在此刻成為了主人不可或缺的對象,主人受其支配,成為了奴隸的奴隸。
《煉金術戰(zhàn)爭》最終構建出人與機械的相處關系——交互的和解關系,即為兩者以自為存在的狀態(tài)對彼此存在的肯定和兼容。這一狀態(tài)建立在意識平等的基礎之上,達到黑格爾式“承認”的終極階段:和解的承認。小說中,人與機械人的和解是擺脫不平等的有效路徑。那么,何謂和解呢?和解意為從二元對立走出自我,最終回歸自我。如果說斗爭的承認是為了消滅對方,那么和解的承認即是同質化對方,反思自我,最終重構原來的自我。在斗爭的承認中,意識總會分出優(yōu)劣,分化出不對等局面;而和解的斗爭則體現(xiàn)出交互式的承認,因為同化和歸一的過程是雙向奔赴的。最終小說中的和解是人類與自己創(chuàng)造的和解,更是與自我的和解。
人或機械人只有不做欲望的奴隸,才能獲得和解可能?!啊挥袑Ψ綖樗嬖?,它也為對方而存在…只有在這種相互承認的條件下…”,[13]125與它者的共融才能走向終極?!叭恕弊鳛橐环N人類學范疇、一種哲學范疇、一種倫理學范疇,將不斷經歷定義、重釋與改變。理論界也許永遠難以就何以為“人”達成共識,但科幻小說已從文學角度對人存在的可能性進行了多位面的實驗。小說第三冊《解放》(TheLiberation)敘述了人類和機械人懷揣理性走向了各自的自為存在,人類或者機械人,都獲得某種程度的解放。由貝蕾妮絲和貝爾代表人類立場,承認機械人自由意識的存在,尤其是發(fā)條匠公會的貝爾,當機械仆從踩碎了她的手腕時,便認知到人類的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來源于它者的存在。當人類摒棄依賴,反而加固并守住了理性,同時也保留了人之所以為人的屬性。機械人方面,真正自覺的機械人會理性地爭取成為自身的主宰,認識到自主并非一定要通過奴役或毀滅,畢竟人類的毀滅只會讓機械人重蹈覆轍。小說中,以力量為絕對優(yōu)勢的機械人,他們不再忌諱其創(chuàng)造的身份,并報以意志和理性看待自身的存在。觸摸到人與機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愿景,并回歸到自我,實現(xiàn)了自我和它者的真實統(tǒng)一。
從《弗蘭肯斯坦》開始,人工生命由人類的尸體碎片組成;隨后,《阿麗塔:戰(zhàn)斗天使》(Alita:BattleAngel)將人腦與機械結合,打造完美的鋼鐵女戰(zhàn)士,人類出現(xiàn)了復合性身體;《光明王》(LordofLight)中,“薩姆無量大神”被剝奪了肉身,將其意識放入了虛空中,任其游離,待其回歸;科幻電影《她》(Elle)則將浪漫橋段投進了人類與AI系統(tǒng)的愛情中;至于科幻小說《雪崩》(SnowCrash),人類通過在超元域(metaverse)建立虛擬世界,以人類的虛擬分身進行社會聯(lián)系?!叭绻f,計算機締造的網絡人是意識對肉身主體的分身,那么仿真機器人就是整個人類的分身”,[15]而《雪崩》就是將現(xiàn)實的人與虛擬的人完美整合起來,形成一個復合型的“人”。
科幻中的人存在于后人類的場域之中。后人類首先意味著重新定義“人”?!稛捊鹦g戰(zhàn)爭》借人與機械人之爭探討“人”的衍生定義。當牧師費舍被捕后,他與貝爾就機械人是否有自由意志的問題產生爭辯。貝爾問費舍:“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用血肉——而非鋼鐵——造出的喀拉客?也許你只是某種柔軟的生物機器…其實自始至終都走在天性或者制造者為你安排的路上…你怎么知道你所感受的自由意志不是殘忍的幻想?[14]211”,費舍回答:“天主造了有理性的人…賦予他位格的尊嚴,具有對自己行為的主動力與主控力[14]211”。費舍認為:人制造機械人的過程,就像“天主將亞當?shù)撵`魂吹進他的身體”。[14]213生命只能由神創(chuàng)造,當人類企圖制造生命,就時在試圖扮演上帝角色,人類應該對此懺悔。因此,對上帝的忠誠與臣服是費舍對何以為“人”的認知。小說中,叛變機械人隱喻了人類超越了倫理的邊界,“...即被造出的單個機器人(或異類生命)在沒有得到社會承認之前,便以悲劇收場…這種悲劇性的背后隱喻有西方社會普遍存在的神學焦慮”。[3]這也是對后人類抵抗的一種書寫。
解構傳統(tǒng)的人意味著去人類中心主義。貝爾與貝蕾妮絲代表人類的傲慢與自負,叛逆者“亞當”以《圣經》中第一個人亞當命名,同時是第一個出現(xiàn)的自由機械人。小說以亞當公開受刑、被投入熔爐融化開始,暗含小說一開始,就面臨“人”的解構與重構。顯然,人類的自負沒有警覺到“認識無知”的重要性。隨著機械人的崛起與解放,在人機混雜的社會里,機械人削弱了人對主體地位的自信,以超主體的眼光去審視并重新思考“人”的定義。尼采(Nietzsche,1844—1900)說:“人是應該被超越的”,[16]隨著赫胥黎超人類主義概念的提出,“人還是人,但通過實現(xiàn)其人性的新可能性,他超越了他自己”。[17]
在《解放》(TheLiberation)的最后,人類交出了煉金術熔爐的控制權,將機械人群體的命運交還給了它們,確立了機械人生存的自主權利,“但以理和機械人同胞成了自己理想中的國家的公民。那個國家存在于他們嘀嗒作響的心臟和自由的頭腦中。甚至是他們的靈魂 中”。[12]421機械人擁有了思維、自由,機械人擁有了自己的國度、政權。無論是從政權角度,或是身體角度,機械人都與自然人的社會極其相似。在這樣的語境下,機械人可以獲得人的身份嗎?文學作品的狂想最終以思想實驗的形式,擴展了“人”的疆域。
“從根本上講,所有的機器人故事都屬于倫理小說范疇”,[18]199伊恩·特里吉利斯從傳統(tǒng)視角出發(fā),既捕捉到了人類對未知科技的焦慮與反思,也深入探究“人”的自由意志與思維,暗示了“人”性重塑的可能性。小說最后寫到:“或許煉金術熔爐就是喀拉客群體獨有的繁育方式”,[14]423在某種意義上,“人”最重要的自然屬性之一,即生育,也隨著“人”的重新定義而被解構。在后人類時代,當人類跳出生物學的范疇,“人”或許就是懷揣理性與自由意志,具備情感感知與道德倫理觀、審視“它者”并反省自我,回溯過去并展望未來,以及認識無知并超越自我的智能體。
綜上,倘使誰能先行一步,引領讀者共同書寫一場關于“人”的思想實驗,那一定是科幻。作為前沿的試驗場,科幻小說的預設與推演勢必會指引并推動現(xiàn)實中人機關系的界定與發(fā)展。本文通過捕捉人機關系的演變,梳理出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造者、自我與它者、主與奴以及人機共存四大階段。這四個階段囊括了西方科幻小說書寫何以為“人”的價值轉向與認知轉向,也為認知“人”呈現(xiàn)了清晰的價值坐標與觀念引導。透過西方哲學中關于的“人”的思考,抽絲剝繭地為隱藏于科幻小說中的擔憂與焦慮尋找邏輯根源,并窺見科幻小說對“人”性擴展與衍生的可能性。人工智能與科技仍在發(fā)展,人類與創(chuàng)造的關系最終會走向何方,人類目前還無法得知,有一點可以確認:如何定義“人”的本質將又是一場哥白尼革命。試圖走出洞穴或許是人類應有的行動,墻上的影子并不能揭示真理的全部,只有走出洞穴之外,來到廣闊的現(xiàn)實空間,人類才能再一次找到歸宿。而在文學的敘事空間里,科幻或許建立起洞穴與外界連起來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