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敦敏 圖/枕上濁酒
編者按
亦蝶看見那立于藏書閣前的一抹白衣,她亦覺得這人,這天地,便是她的歸處。打算放下心中的枷鎖,即使身在囹圄也要找到自己,要有風骨,畫自己的所想所見,而不是永遠以一個男子的殼去畫仿品,那樣悲哀的去過活。
誰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成亦蝶緊緊握住手掌,她的血越流越多,淚水也止不住從臉上落下來。原來眼前這人就是那個原本與其指腹為婚成梁結(jié)親,如今卻隔著家仇,水火相隔……
本期新人作者青金石幻想《繪骨蝶》每個劇情都開展的很自然,男女主角的感情戲比較少,但只要有感情戲的地方都好甜。文中讓你驚嘆、驚呼的畫面是不能用語言直接描述出來的,只有你看文的時候由著劇情走向帶動你的情緒。
他手執(zhí)油紙傘朝自己跑來,蟲二剛剛還呆呆的小臉上笑出來,像是春日繁花悄然綻放只羞澀給一人看。
清風徐來,昭華美日,停立在木棉樹之上的畫眉鳥兒,左右探動,朱喙嘖嘖發(fā)出聲響。
它時而擺頭,像是往木窗內(nèi)探看。時而撲騰翅膀,像是準備翱于長空。那炯然奕光的黑瞳,在一雙細長白嫩的手下,再次浮現(xiàn),如同現(xiàn)世轉(zhuǎn)命,在這宣紙之上便繪出堪稱一模一樣的外貌。
筆桿已經(jīng)磨得有些粗舊的中楷白云,一方御海閣早年制賣的硯臺,一張鋪在屋中地面上的長卷宣紙。
這一切讓沉浸其中久久的畫師,與其共同構(gòu)成一副似是晨光幻境,讓她也跟隨周遭的一切成了一副新畫美卷。
“不對不對。”
畫師朱唇開啟,輕輕咬住筆桿,臉上、手上和那身上的白色褻衣皆是點點墨色,整個人趴伏在地板上的樣子,愁容不怠像極了一只小花貓。
完全不對,差強人意……不!這簡直就是令人難堪的拙筆。
她將筆擱置在筆架山上嘆著氣,眼神怔怔地,跪在地上盯著那窗外的畫眉鳥兒,一眨不眨。像是要從那鳥兒身上看出個什么一樣。在想起剛剛心中所感、所抒發(fā)的畫意,再看看此時紙上,這毫無魂氣的秀美之鳥。
忽然覺得爽利消失,倦怠十分。
畫師出神呆滯之時,耳邊忽而聽得一聲聲波瀾彌音,細聽之下,才發(fā)現(xiàn)真的是從遠處寺院傳來的撞鐘聲。
“天吶……竟已到這個時辰了嘛?!?/p>
她像是驚弓之鳥彈起身子,在光腳跑到塌邊時,又咬唇拍腦袋跑了回來。原地兜了兩圈后,一邊暗罵自己的蠢笨,一邊收拾地上的墨寶。又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拿出床底包袱,找到一件件的裝束后,將其穿戴起來。
在把長長青絲全部梳好了頂留一髻后,畫師最終拿起那頂儒冠方方正正地戴到頭上,覺得滿意非常,便拎起畫筒,朝外面偷偷溜跑出去。
避開人群多出沒之時,生怕酒糟之人忽然從長廊冒出來。
扮做書生的女子,彎著腰一邊從長廊往外跑,一邊左顧右地祈禱,祈求千萬別讓樂于早起的如紅姐看到自己呀。
“汪汪汪!”
“噓……乖,你乖一點哦。”
在打開后門時,早已做好完全準備的蟲二,手法熟練地從胸口藏的油紙包里,拿出香噴噴的大雞腿。然后左手一個晃悠,便把大雞腿子丟到了石獅子旁邊,避開了這只成天滿臉兇惡的大黃狗。
幾乎是每日如此,除了一些特例之外,這位扮做男子的女畫師,總是用這樣的方法跑出來。為的是去往城中一間名為書坊,集賢書坊。
有時是閑逛打發(fā)時間一呆就是一天,甚至那掌柜若是不趕她,又無人尋得她的話,就算是在此熬夜,也樂得清閑。
不過今日不是,今日是她賣畫的日子。
“哦吼哦吼,竟是這《窠石平遠圖》啊!還得是等我們蟲二公子的筆墨啊?!?/p>
書鋪周掌柜曾是常州城內(nèi)一秀才,不過后來再無功績。
不是敗在了學識,而是敗在了為人風骨。不愿再與《后庭花》爭勢頭,就果斷不再追求功名。而是開了這一間書坊,取名集賢也是希望天下賢士團眾一心,這一點便是她愿意與周掌柜往來的原因。
“小兄弟的技藝精湛,著實令人感慨,這竟分毫瞧不出是贗品呢?!逼渌纯蜏惿锨皝恚允菨M口稱奇,無不贊嘆面前這年輕畫師的巧奪天工畫技,“若是郭熙在世,也定當會看花了眼吧!”
“先生過譽,過譽了。”
站在一群書生男子中間的女人,即使是穿上男裝也顯得過于矮小,好在她生了一張平淡面容,再加上那一雙有神的瑞鳳眼和高鼻梁,涂些黑粉便令人覺得只是一個君子模樣的小兄弟罷了,不會過多起疑。
周掌柜看到這次請的這張仿畫技藝之高,確實超出他的預(yù)期,有些暗覺不好。這蟲二本就鬼精鬼精,若是眾人再高捧他,待會自己不知道又要多掏出來多少銀子。
“你來你來?!敝苷乒癯x二招了招手,“這常州識畫之人不少,可是識畫又有銀兩收藏的人著實不多。
你這張《窠石平遠圖》雖好,融入我這里確如三寸之地?!?/p>
“周掌柜這意思的?”
“常州只有兩處府邸的學識與財力可納入你這張佳作。”
“請周掌柜指點?!?/p>
蟲二眨了眨眼,她和周掌柜二人鬼鬼祟祟站在書架旁,像是兩只蝗蟲在一片草葉上交流下午吃誰的莊稼。
“一是這成家。”
此話一出,原本興致勃勃的蟲二一轉(zhuǎn)晴朗,繃著臉眼瞬間暗了下來??墒侵苷乒裰活櫻矍叭粵]發(fā)現(xiàn)蟲二的異樣,便繼續(xù)說了下去。
“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蟲二滿口冷意,細聽像是把銳利的刀子。
“你才來常州不足三月,很多事情不知道??上窃叭沃某蓨勊?,因先前貪污賑災(zāi)款,所以被朝廷判了個滿門抄斬。原是最愛書畫詩詞的成知府,若是看到這樣一張技工高超的《窠石平遠圖》定會收入囊中?!?/p>
周掌柜娓娓道來,滿口皆是遺憾,好似那因為貪污的前任知府是他的老友一般。對這么個朝廷判罪的貪官污吏,卻絲毫沒有一絲唾罵之詞。
“說不定吶,就連你也看中為賢士畫師,給你贊助銀子?!毕x二暗暗握緊長袖,一直未曾言語,“讓你以后作畫都不愁了呢?!?/p>
“是嗎?!?/p>
“當然!”
“那另一宅邸呢?!?/p>
“另一宅邸啊……”周掌柜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把攤開的那張仿畫收好,緊緊握著笑了一下說道:“這樣吧,你把這畫交給我放不放心?那人是個畫癡不好對付,他說要在新屋裝好前購入一張佳作,我替你前去應(yīng)求,定會為你討一個好價錢?!?/p>
“即是愛畫之人何必游說?!?/p>
蟲二仰起頭將周掌柜手里一直緊握的畫卷奪了回來說道:
“若此人真是誠心愛畫,勞煩周掌柜下午便去見他,告知他明日親自前來。就在……”蟲二四處探了探,轉(zhuǎn)頭指向那扇通往書坊后院的門說道:“就在你這小小書坊的后院藏書閣見好了?!?/p>
常州難得日日這般好光景,明山日照,落地鎏光。
蟲二推開窗子后深深嗅了一口,覺察出春日花香。她不似昨日因作畫糊涂冒失,而是早就穿戴好書生行裝溜了出來,來到了還沒開門的集賢書坊。
“怎得一個個都來這么早!”
聽聞此話,蟲二立即反應(yīng)過來,難道那畫癡也已經(jīng)來了?不可能吧,自己這寅時剛亮就收拾出發(fā)了,這要是來得比自己還早的話……
“說了畫癡真是癡人惦念,那位??!”掌柜的引蟲二入堂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小門,“昨個下午聽完我夸你的話哦,晚上就找過來了。說是夜里翻來覆去怎得都睡不著,直接睡在藏書閣好了?!?/p>
“什么?”
蟲二驚呆,心想這哪門子狂人,竟夜里拋下妻兒睡到一小小書坊的藏書閣里。他也不嫌擠得慌嘛……自己記得那藏書閣確實是沒有床的啊。
“還好你來得早,你直接把這盤素包送過去吧?!敝苷乒窆愤B天,把一盤子包子塞到了還一臉懵神的蟲二手中,“我先睡個回籠覺哈……”
掀開布簾,別有洞天。
蟲二一手提了提肩上背的畫筒布袋,一手還端著那盤素包。動作繁忙卻還是朝這里面左右盼著。
這間集賢書坊外部看起來不大,卻有如此開闊一后廳。且此處不僅被地磚鋪滿,在行至一段后腳下便是木橋。木橋伴著潺潺流動的溪流,紅棕色的橋木與清泉照應(yīng),使得此處的淡雅之味溢出。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心有慨詞的蟲二掀起那一重重面前竹簾,在眼光之前鼻尖先嗅到了一股有些潮濕的,獨屬于書卷紙張的淡淡腐朽氣味。
是書的味道……
那人彎腰來回,卷起白衫長袖,將長辮卷到脖頸,一身長而潔凈,勤而雀躍的背影撞進蟲二眼里。
也許是常州這幾日的天氣太好,又或是他的長衫過于潔白奪目,蟲二這一生都沒再忘記這個癡人將藏書閣滿滿舊書拿出來,曬于日光下沐浴的場景。
“還愣在那兒做什么,快過來。”
他轉(zhuǎn)過身來,整個人在日光之中,那明亮的笑比他清雋俊秀的模樣更先令蟲二心間一驚。
“餓死我了!你怎么才來呀?!?/p>
“???”
“你家掌柜的是不是睡了,派你來送包子?!?/p>
送包子?
“嗯,要我說啊,你家掌柜的應(yīng)該去買包子才對,他這手藝可真不錯吶?!卑滓鹿油耆菫⒚摰募軇?,他將包子接過去,咬了一口直接掀開衣擺,一屁股坐在了擺滿書籍的石階上。
“你也來一個?!?/p>
蟲二剛要開口告訴這個腦子感覺不怎么靈光的公子,自己才不是送包子的店小二,就被他塞了一個大包子到口里。
“嗚嗚……”蟲二氣得把包子咬下來一口,她嚼著嚼著覺得這包子還真挺香的哎!
“你是周掌柜說前來買畫的那個公子哥?”
蟲二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還不如將計就計,逗逗這個傻乎乎的公子。
“你這小家伙叫誰公子哥呢!”
那公子二話沒說,一個彈指敲到了蟲二的腦門上。不過不疼,蟲二剛要生氣的時候發(fā)現(xiàn)。
“啊啊,是在下冒犯了,那敢問如何稱呼呢?!?/p>
“叫我梁墨好了。”
梁墨,蟲二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一樣,又想了想覺得這名字稀疏平常,叫此名的人定然多了去了。
“那梁公子你為何不經(jīng)過我家掌柜同意曬書?!毕x二再次發(fā)問。
這下輪到梁墨羞澀了,他又拿起一個包子塞到嘴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頸說道:
“昨夜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彼茄凵褡谱疲跋氲浇袢湛梢姷揭粡埣炎鞅闼恢?。閑來無事,就幫著周掌柜將這書庫的書收拾了一遍。其中發(fā)舊潮濕的,我見早上日光充足,便拿出來想著好好曬上一番?!?/p>
一夜沒睡?還因為覺得閑來無事把這些書都給整理了一遍?蟲二實在覺得訝異,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作風非常的人。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如此愛畫的人自己的筆墨跟著他也不失為一種福氣。況且,她從這位梁公子身上的裝束,看到不少的銀兩。
“若是那畫你真心歡喜,可是別人也看上了怎么辦呢?!?/p>
聽聞此話后梁墨先是一笑,隨后與蟲二目光相對道:“書畫有靈,我勢在必得?!?/p>
這么自信嗎……
“況且,這常州城內(nèi),不會有人會比我為佳作出更高的價了。因為我懂畫,也愛惜才能之人?!?/p>
“好!”
蟲二確定了這來人的品德后放下包子,勾唇一笑。她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手上還沾著的油漬,將畫筒拿到胸前從中掏出那張卷好畫作,將其慢慢展開。
“這……”
梁墨在看到這展開的《窠石平遠圖》后整個人頻頻點頭,他那雙眼好像被引入幻境,整個癡迷神態(tài)久久不能自拔,圍著這張畫作轉(zhuǎn)圈。像是要將其看透一般,口里發(fā)不出一個字。
后院微風掀起,鋪展石磚的書籍如同飛鳥的翅膀皆是撲騰起來,像是要一同飛走。
蟲二緊緊摁著也按耐不住的畫卷,自信地笑著,看著這位畫癡梁墨。
“以假亂真,”梁墨覺得眼前都更加明亮,他不斷感慨著:“以假亂真吶……”
蟲二見好就收,她站起身將那副畫卷起來,仰著頭有些費力地看著緊緊盯著自己的梁公子。
“梁公子嘴邊?!毕x二眨眨眼嬉笑似的。
“???”
“我說梁公子嘴邊的包子皮,還在呢?!?/p>
“??!”
梁墨趕緊拿手去擦,結(jié)果因看不到自己的臉所以倉皇模樣看起來愚笨的有些可愛。
“抱歉抱歉,是梁某有眼不識泰山,未曾想到這蟲二公子竟是這么年少?!?/p>
“無事的,我剛剛第一眼看到你也有些驚訝,沒想到如此畫癡之人竟然也是公子才俊?!毕x二笑了笑,“我還以為,會是個白胡子老頭呢。”
“哈哈哈哈哈……”
兩人笑作一團,那梁墨在蟲二大笑的時候忽然停下湊近。也是這么一湊近,剛剛還鬼靈精的蟲二也忽然停了下來。
“嗚呼,梁公子靠、靠過來為何?!?/p>
“你是女子?!?/p>
眼眸睜大,蟲二手里的畫筒‘咚’地一聲落地。她步步后退,整個人啞口無言,腦子里完全想不出回口的話術(shù)。
梁墨見自己果然猜對便才明白過來剛剛一切的異樣感,怪不得她如此嬌小,唇齒與笑顏都如桃花那般粉灼。
“我……”
“蟲二公子開價吧?!?/p>
他竟然沒有趕自己出去,或者是直接揭發(fā)自己呵斥她女子不得混跡于書坊。蟲二頗為震驚,她以為梁墨會像其他男人那樣,排斥一個女子做男人做的事。
“二百兩?!?/p>
“五十兩不能再多了?!?/p>
“五十兩?就因為你知道了我身為女子嗎?”
梁墨擺手道:“為何這樣說,你作畫如何跟你是男子女子有何關(guān)系?!?/p>
“那……”
“你的畫技非常,確切地說,在筆法上確實是達到了登峰造極一說。所以我一開始確實不信這是出自如此少年人之手,而是怕出錯的老師傅。
這幅郭熙的《窠石平遠圖》將山水畫中的平遠之意畫得淋漓盡致,畫風沖融而縹緲。你在臨摹之時也緊緊抓住了這一點,但是山水畫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在?!?/p>
梁墨與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蟲二對視,說出了她一直以來的痛楚。
“高超的仿畫,不是仿山仿樹,更不是仿制濃淡墨,而是仿畫意。蟲二先生你畫的筆筆都像,便畫的筆筆都不像了?!?/p>
“筆筆,都不像嗎?”
“蟲二先生聰慧非常,我想你比我要知道你的畫里缺少什么吧。”
蟲二頓時如同茅塞頓開,她屹立在那里的身影有了搖晃。就如同在郭熙畫中的那顆枯樹忽逢來春露,覺察還有開花之日吶。
于是她止不住地大聲笑起來,然后一把抄起那張自覺疲軟的畫卷,用盡最大力氣將其撕碎。
“這!你在做什么!”
“梁兄,你說得太好了。我想到了!”蟲二站在碎紙之間,她將畫筒抱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朝外面跑去,一邊跑一邊嬉笑大喊道:“我會在你的新屋裝好前為你畫一副新作的,你就瞧好吧?!?/p>
梁墨搖頭笑了笑,他覺得這位蟲二先生簡直比自己還要瘋。
“蟲二先生,那梁某日日來這里等你,我日日都在?!?/p>
盼望歸處,自此之后成了二人的相思蜜疾。
蟲二看見那窗外的畫眉鳥兒站在木棉樹上,她亦覺得木棉是鳥兒的歸處。再看看那甘甜清泉,她亦覺得這茶碗便是這清泉的歸處。
直到蟲二看見那立于藏書閣前的一抹白衣,她亦覺得這人,這天地,便是她的歸處。
“怎得淋了一聲雨水!快過來我身邊,莫要著涼了。”
他手執(zhí)油紙傘朝自己跑來,蟲二剛剛還呆呆的小臉上笑出來,像是春日繁花悄然綻放只羞澀給一人看。
“來時還日照當空呢,誰知半路下起這大雨,我也沒當心便一路跑來了?!毕x二擺了擺自己的帽子,一邊將懷里的畫筒拿出來,一邊檢查著里面的畫卷放心到還好未淋濕。
而梁墨卻無心聽蟲二的感慨,他只是一邊替她額上身上的雨水,一邊幫她把外衫脫掉。“啊……”梁墨忽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失態(tài),避開臉將帕子塞進蟲二手中朝前走去,雙眼只敢盯著那房梁將,“蟲二兄還是、還是自己擦吧?!?/p>
蟲二握住梁墨遞給自己的帕子,她先是一愣,隨后看到長衫上的雨水都打濕了她,略有勾勒出她的身體曲線時,臉一下子便紅了說道:
“我……”
“我在門外等著你,屋中有暖爐,蟲二兄可先進去取暖?!?/p>
“好?!?/p>
將藏書閣的門推開,蟲二在書架之間找尋一處避所,她將擱置在桌子上的那個小小暖爐捧在手間。將它擱置在自己身旁后,脫掉一層層衣衫露出原本就玲瓏有致的,屬于女子的身體。
“蟲、蟲二兄?!?/p>
“何事?”
門外身影搖晃,那是梁墨似有羞澀,低垂著腦袋的姿態(tài)。
“我讓掌柜的去拿來了一身衣裳,你、你要不要試試?”
“好。”
木門輕輕打開,只是一道縫隙讓男女的手臂交錯,她赤裸的身子在被外面的涼風一吹時,有種泛起漣漪之感,卻弄不清到底是身上或是心上。在握住梁墨交遞的衣裳時,蟲二的手像是劃過他大掌的虎口,讓他控于遠山的心境還是飄然起來。
“這是!”
蟲二看到她拿到的那身衣裳,有些訝異。因為這、這并不是一身男子的衣衫,而是女子的長裙。
“為何是長裙。”
“為何不能是長裙?!?/p>
身影搖晃,她看著已經(jīng)為背身倒影的他,聽得依然大雨磅礴的擊打聲,心中如鼓點敲擊。
“你本為女子不是嗎?!?/p>
“是,可是……”
“那么是你難道不愿意以女子本身姿態(tài)作畫嗎?!?/p>
“當時不是!”
當然不是了……他不知道她有多么想堂堂正正以一個女子的模樣作畫,談?wù)撍南蛲?,在人群之中即使不用扮做男子,也可以往來書畫叢院?/p>
她實在太想了,可是這種想法卻只是奢侈。
“別怕,”梁墨的聲音那么堅定,“在我面前無需偽裝,你就是你,這里也只有你我。如果你愿意,就請以本來的模樣為我作畫。”
暖爐很小,蟲二以為自己會越發(fā)寒冷,可是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冷,而是一股暖意涌上心頭。
“喚我亦蝶?!?/p>
“亦蝶?!?/p>
“那是我的名,不是蟲二,是只有你知道的名。”
她拿起長裙,青色與墨色暈染,像潑墨的山水圖一般,蟲二也在這水墨之上因此化蝶。
雨越下越大,好像沒有停下的意思,不知疲倦地。梁墨的脖頸微汗,他喉間干渴,可是在外面等待的時間無論是喝了多少杯茶,都還是無法消解著燥熱心情。
只是因為寸寸光陰而已,就顧盼著那扇門能夠打開,顧盼著里面的人兒走出來。
“亦蝶……”
“梁墨。”
她立于他的面前,梁墨手中的瓷杯落地,聒噪的雨聲仿佛消失,梁墨耳中只有那聲輕喚。他覺得這世間所有的書畫一時失了顏色,到如今才見到真的寶作為何。
“山水婉轉(zhuǎn),煙云遮映,樹石不取細,意味濃已。似見得霧中仙子,如遠山藏黛,一蝶悄然綻放?!?/p>
梁墨步步而來,站在原地的亦蝶聽著他的詩句,瑩瑩雙眼像是被水霧浸染,唇色也變得嫣紅,臉頰上更是一抹粉黛。
“亦蝶?!?/p>
他再次喚她。
“我想我找到了這世上最美的佳作。”
亦蝶并未回答,她心中觸動,可是在面前人的那雙誠懇雙眸中看到了自己。于是她忽然低下頭,避開梁墨的眷戀,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還、還是看看今日的畫吧,梁公子。”
梁墨不知自己哪里做錯了,他以為是不是剛剛自己的直言不諱冒犯了她,想要為自己的失禮抱歉。
“梁公子?!?/p>
她還是叫自己梁公子。
“還是來看看畫吧。”
梁墨若是沒看錯的話,她的眸子帶有冷意。女子的她全然不同,雖不著男裝,可是整個人更加附著一種哀愁與拒人千里的氣質(zhì)。梁墨覺得他應(yīng)該慢慢與她熟悉,他不想讓亦蝶覺得自己是個輕浮之人。
“是一幅新畫?”
“正是。”
“我曾做的只是仿制名家之畫,就像眾人所說我的畫技精湛,甚至說是惟妙惟肖?!绷耗吹揭嗟麚P起的頭顱,那長頸的勾勒如青竹傲骨,“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缺了些什么?!?/p>
“你是說?”
“梁兄你是第一個指出來的人,那就是我的畫中沒有自己?!?/p>
梁墨想起他們在這里的初遇,她當時在自己的評價后毅然決然將畫撕掉的樣子。
“梁兄知道亦蝶最艷羨的畫家是誰嗎?”
亦蝶轉(zhuǎn)頭看向自己,梁墨迷失在她的眼中搖了搖頭。
“是朱耷?!?/p>
“八大仙人朱耷?”
亦蝶又從那畫筒中拿出一張畫鋪在桌面上,梁墨驚訝,他使勁兒地靠近看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一張仿品,而是真正的朱耷的畫作,《孤禽圖》啊。
“畫情畫意更畫骨,朱耷的畫中,即使是這小小的鳥兒??吭谂褪?,僅用寥寥幾筆墨色勾點,便能夠突出它凄涼神態(tài),似在休憩。讓人感到無盡的冷眼觀世姿態(tài)。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像朱耷所作的那樣。
也是他的畫作,令每每于困苦之中的我,想起風骨二字。就如我爹曾經(jīng)說過的,若是一個人什么都沒有了的時候,就一定還要抓住她僅剩的骨氣?!?/p>
“好一個風骨?!?/p>
梁墨贊慨,這何嘗不是他也一直在追求的呢。
“所以亦蝶也打算放下心中的枷鎖,即使身在囹圄也要找到自己,也要有風骨?!币嗟凵褡谱?,“畫自己的所想所見,而不是永遠以一個男子的殼去畫仿品,那樣悲哀的去過活。”
華燈初上,酒樓中熱鬧非凡。鶯燕雀躍,于夜幕中起舞,化得一幅幅消解情濃已欲的宮春之圖。
坐于這之中的女人早已褪去書生衣衫,放下畫筆,抱起琵琶在眾人來客面前彈奏。即使戴著紗帳遮住半面,可女子嘴上早已掛起熟悉的笑,像是固定好的一個弧度。
“好一個芝蘭玉樹的公子啊,城守尉大人真是好福氣!”
女子的樂聲在客人之中迎來送往,可還是能夠聽得一兩句鏗鏘話語。
“小子很少出現(xiàn)在這種風月場面,有些羞澀,今日帶他來也是為與各位大人打個面。”被叫做城守尉的大人笑了笑,側(cè)身露出身旁面容冷峻的公子。
他還是一身白衣,只是這次的銀線縫繡,整個人不止溫柔還帶著貴氣,使人覺得望而生畏。
“墨兒,還不叫人。”
“各位叔父好?!?/p>
“梁公子未來定是人中龍鳳,人中龍鳳??!”
其余幾位圍坐的官員連聲捧贊著。
“這孩子自小就孤僻,雖聰慧可是不用到正地方上,整日圍著那些破畫打轉(zhuǎn)。我都不知道那些畫有什么好看的,實屬不學無術(shù)?!?/p>
“哎!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熱忱書畫之人都是賞味之人,說明這是大人的教導有方。書畫的價值之高,代表了地位的高低啊。”
“哼?!?/p>
梁墨嗤笑,覺得與這幫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事物皆以金錢渡價,怪不得此地一股銅臭,莫怪梁某失禮了。實屬難以忍耐,告辭了?!?/p>
“孽子!”
城守尉一拍桌子,瞪著梁墨遠走的地方,剛要發(fā)作便被攔下。
“公子如此剛直不阿,確實為君子所為?!蹦侨死^續(xù)說道:“不過,過直易折這個道理大人應(yīng)該懂吧。我看城守尉大人之前真應(yīng)該瞞著公子那賑災(zāi)銀的事情,不然他也不會現(xiàn)在落得頑疾復發(fā)……”
忽而‘錚!’地一聲,臺上女子指腹劃破,血滴濺落。
她的琵琶弦樂停止,音弦斷掉。整個人不知所措地呆愣于臺上,看著早已走遠的白衣背影,那濃艷妝容也掩蓋不住此刻煞白的面。
“小蝶你怎么了?”
如紅姐趕緊走上木臺將琵琶女換了下來,她推了推像是見了鬼的成亦蝶,看到了她手上因斷弦劃破的手指。
“你的手!”
“我沒事……”亦蝶輕輕推開如紅姐繼續(xù)往前走去,她想要再靠近一點那一桌客人。
“還不是那成妱思愚昧,若是他同意將軍餉給我們,我們也不會將賑災(zāi)銀拿走。不過還好他之前與八王爺交好,有了二人曾經(jīng)來往的書信,陛下當然是以為這成家是私通八王爺造反的同黨,信我們城守尉大人了?!?/p>
成亦蝶緊緊握住手掌,她的血越流越多,淚水也止不住從臉上落下來。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原本是做得親家的人,可惜這老頑固,連自己全家都折進去了?!?/p>
這場暴雨好似自那日未曾停過,或許是斷斷續(xù)續(xù)。梁墨只記得那日亦蝶走后天空再無日光,他每日都等在藏書閣,可是卻再無見亦蝶進來。
她為什么不來了?是那一日自己的心跡被發(fā)現(xiàn)了嗎?她家住哪里,名為亦蝶那姓呢?自己要去哪里才能尋得她……
梁墨只得在一張張紙上畫出自己最后一日見到她的模樣,有她靜靜看著自己的,有她偶然露出笑的,還有她在講論畫作的??墒菬o論梁墨如何畫,都畫不出她的生動。
又要日落了啊。他眼見今日也未能見到來人,便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公子?!?/p>
“來酉你怎么來了?”
來酉是梁墨的隨從,他風塵仆仆地,喘著粗氣一副從別處跑來的樣子。
“老爺讓您趕快回府,他好像知道了您日日來私會一女子?!?/p>
梁墨二話沒說就跟著來酉上了馬車,爹怎么會知道自己每日都來藏書閣的,他這樣想著。覺得更加怪異的是,爹竟然知曉亦蝶是女子。
“你這不學無術(shù)的混賬!”
一進廳堂梁墨就被梁啟初丟過來的畫紙們摔到臉上。那些紙張都輕飄飄地,并不讓他臉頰疼痛,可是梁墨卻好似失魂般去不斷抓著飛起的女人的模樣。
“我讓你來常州是接替新一任知府職務(wù)的,不是讓你來私會女子的!”
“你派人跟著我?”
“我是你爹!”
梁墨錚錚鐵骨,矗立在那里仰著頭抱著畫紙道:
“你是一個貪官污吏,我與你早已割除家恩,也未曾想過要做什么常州知府。因為這位置太臟了,我怕染上血以后!再也不能為白衣?!?/p>
“臟?”梁啟初冷哼,“你以為與你私會那女子就干凈嗎?你這個逆子,知不知道那女子是青樓樂伎。她白日與你私通,夜里卻要回那花天酒地之地,不知道有多少男子在她身旁留宿過!”
轟雷聲炸響,如火藥震懾。
梁墨覺得自己耳邊再難以聽得其余聲音,他想起在眼前亦蝶的面孔,想起她的歡笑中那些抹不去的愁容,想起她渴望風骨的模樣。一時集火攻心,胸膛里躥上來一股液體,直沖嗓子眼,布滿腥苦。
“不是的……不是的……”
那腥苦越來越重,他使勁兒地往下咽著,強忍著。
可是這想要讓自己親兒完全死心的梁啟初,全然未發(fā)覺梁墨臉上的慘白,他話中射出最后一道暗箭,直戳梁墨的心窩。
“昨日帶你去到青樓里遮面的琵琶女就是與你私會之人,你走后為父已經(jīng)讓她知道你與她是什么樣的水火相隔了?!?/p>
“水火相隔?”
“因為她就是成家滅門中唯一逃出來的女兒,成亦蝶?!?/p>
梁墨震驚,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魂魄,死死盯著梁啟初。那剛剛壓抑下去的淤血,終是奔騰而上,從喉間噴出!一抹抹嫣紅不斷浸染他胸前白衫,整個人眼中陰噬,死氣沉沉。
“墨兒……”
梁啟初大喊,上前扶住咳出血的梁墨。
“亦蝶……成亦蝶……”
原來她就是那個原本成梁結(jié)親,差點指腹為婚的,如今卻隔著家仇的成亦蝶。
常州的雨終于停了,百姓重新走上街,這里依然是一片煥然光景。原本就熱鬧的街上今日不僅有小販的叫賣,更加吸引人的是雀躍的迎親之聲。
大家也都湊起來高興地想要去沾沾這花轎迎親的喜氣,可是在這些百姓之中,一跌跌撞撞的男子,他披著一身濃墨黑衫,臉上煞白,毫無生機地跟著花轎不斷地走著。
成亦蝶……
成亦蝶……
亦蝶……
被男子撥開的百姓們奇怪地看著他,在男子終于要追上那花轎時,一身著艷裝的美貌女子忽然伸手攔截。
“這是她留給你的?!?/p>
梁墨看著女子伸手遞過來的畫筒,他那雙消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此接了過來。
“小蝶讓我告訴梁公子,這幅畫她未能畫完,可這是唯一能夠留給你的了?!比缂t姐哀嘆一聲,“除此之外,別再有索求?!?/p>
好一個別再有索求啊。
梁墨眼中的淚水滴落下來,他不說一話抱著畫筒便離開了。
在拿到這畫筒后,梁墨去了集賢書坊。他在掌柜的應(yīng)許之下走入藏書閣,將那畫筒打開拿出畫幅。然后小心翼翼地鋪開這還未裝裱的宣紙,看到了眼前光景。
那畫上是一處庭院,庭院之中有一木橋,木橋之后是一男子站在石階上曬書模樣。男子在畫中一身白色長衫,回頭望著。就像在與畫外的人有話要說一樣,那神色溢彩,顧盼生輝。
而停立在男人肩膀上的,是一只蝴蝶。
“世間此蝶,風骨隨你,我亦隨你?!?/p>
說完,屋中一抹銀光消逝,長劍落地。梁墨撫于畫面之上,那原本潔白之蝶被鮮紅浸染,明艷照人,畫作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