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吉星

在怒江

1

最好是黃昏再出發(fā)

這些年，我習(xí)慣在黑夜中趕路

這次是去怒江。途徑百花嶺

夜幕中散落著，忽明忽暗的

燈盞。筆直的車燈在遠(yuǎn)處

是我與之呼應(yīng)的目光

2

走著走著，就愛上

一些陌生的地名

小沙壩、維拉壩、片馬

大興地、洛本卓、稱桿

古登、老窩、匹河……

這些地名，有的離我還很遠(yuǎn)

有的，已在車窗里一閃而過

從瀘水至福貢，天還沒亮

我就路過了這么多人的

起點和終點

3

在匹河鄉(xiāng)，怒江

是流水撞擊巨石的悶響

夜已深沉。昏昏睡去后

眼前，峽谷里乳白色的云海

是老姆登閃爍未盡的燈火

還是昨夜凄涼的月光中

飛上懸崖的浪花

4

隱身術(shù)早已失傳

遁地的技藝，一生

有學(xué)者認(rèn)為，數(shù)罪并罰規(guī)定最高期限，有悖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憲法原則。例如，2006年，北京市二中院對以胡亞東、胡亞風(fēng)兄弟為首的順義特大黑勢力團(tuán)伙作出了一審宣判。其中，胡亞東觸犯13項罪名，按照法律規(guī)定，所有罪名對應(yīng)的有期徒刑加起來高達(dá)70年零6個月，法院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20年。胡亞風(fēng)也犯有10項罪名，所有罪名對應(yīng)刑期加起來也有44年，法院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19年。一個70年，一個44年，但是結(jié)果都只能執(zhí)行不超過20年!正是數(shù)罪并罰最高期限的限制，造成了適用法律上的實際不平等。［11］

也只能使用一次

你說，山，是站起來的水

水，是躺下去的山。此刻

在維拉壩，偉人峰已身首異處

躺著還是站著，都無處藏身

只能讓頭顱在云霞中明滅

身軀，流成奔騰的怒江

5

還會回來。怒江

是我前世的情人，今生的兄弟

不信，你看我額上的峽谷

一級又一級的褶皺里，種滿了

野花、荊棘、稗谷、牛羊和雪

不信，你看我胸腔里的河流

無盡漫長的跋涉中，孕育了

游魚、巨石、險灘、濤聲和海洋

怒江，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們還有哪里不一樣

你在我側(cè)，我在你側(cè)

過農(nóng)貿(mào)市場

三輪車?yán)锏那嗖?/p>

已被正午的陽光，灼燒得

失去了水分。披著羊皮褂的老頭

叫賣著。手扶車把，一只腳

放在腳蹬上。有人喊了一聲，就跑了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遇見、分別

像我年邁的父親，隨時

準(zhǔn)備在這兒出現(xiàn)、消失

我想回去了，回到那個

種滿青菜的地方。城市上空

沒有炊煙，也沒有牧歌

清明記

我們備足了三牲、香火

冥幣，紙糊的汽車和手機(jī)

把這些祭品，擺在墓前時

火紅的索瑪花，一朵接著一朵

枯萎、掉落。像是他們的匆匆離去

為我們留出了悲傷的位置

新年辭

冷空氣提前抵達(dá)

有人熬不住，悄悄走了

我還在夜晚練習(xí)俯沖

也等一場雪，等一片

白茫茫的人間

辭舊帖

夜幕降臨。廣場上

舞者在霓虹中相繼遁形

頑童扔出響雷，試圖

窺探地下的經(jīng)脈

有人把焰火送上夜空

裹背里的女兒高舉著手

是的，這是她第一次見到

如此絢爛的夜空

在華興北路

正如我放棄了幻想

在華興北路，老人們圍坐在那兒

不再爭論一步棋的對錯

此刻，他們說著這個世界

說著祖國，說著變化多端的天氣

垂暮之年，他們知道了“現(xiàn)在”

知道丟失了身份證，也不必尋找

陽光穿過枝椏，他們緊緊盯住

棋盤上細(xì)碎的光亮，像是

要抓起昨夜待融的雪

春之悲

一萬只蜜蜂在花叢里鳴叫

我看不見其中的一只

一只蝴蝶在一萬根草尖上飛舞

我聽不見一聲輕盈的響動

一萬滴雨水在昨夜灑向大地

沒有一滴劃過我的眼睛

哦！春天，你把一部分美

藏了起來

三葉草的自白

給我夏天，給我雨露、陽光

但在給我鐮刀之前，請先給我

一群目光清澈、雙手柔軟的孩子

他們會耗費(fèi)一個下午的時間

找出長在我體內(nèi)幸運(yùn)的反骨

夾在他們喜歡的書里，然后

才唱著歌兒回家

像一道閃電

其實，它只是一個

殘缺的比喻句。固定的喻體

瘦削、迅猛，常常把我們拽入

恐懼著、呼喊著的雨夜

常常讓我們，找不到

合適的本體

選 擇

沒有火焰的夜

飛蛾，撲向閃爍的燈盞

低一點的溫度

不會改變撲火的命運(yùn)

僅僅是留出了一段

思考光和遺言的時間

春融街觀魚

那是在春融街

老舊的觀賞池邊

警示牌已經(jīng)發(fā)黃

“臨水區(qū)域，注意安全

涉水危險，珍惜生命”

紅色漆染的字跡

嚇退了老人和孩子

但一定有幾條魚

在夜里悄悄涉水

我看到它們

舍命繁衍的痕跡

致芮曉峰

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

挪移的腳步再輕

也逃不過冷空氣的侵襲

飄零的身軀戰(zhàn)戰(zhàn)兢兢

獨飲，咀嚼蒼涼的字句

酒，一直沒有倒?jié)M

杯子的一部分應(yīng)該留給虛空

突如其來的暴雨不攜帶銳器

我又躲過一個獨擋月光的夜晚

蒼山的兩面

一直在趕路。這些年

沿著漾濞江逆流而上，蒼山

露出了它的險峻：巨石、奇峰、斷崖

如我胸中平添的塊壘。這是在西面

它微微側(cè)身，河流就奔涌而去了

那真是放大了的我啊，沉默、孤勇、決絕

而此時，我在它的另一面眺望，蒼山渺遠(yuǎn)

我們之間，隔著一片微波輕泛的湖

山間的積雪，還未完全融化，登頂?shù)脑竿?/p>

竟轟然倒塌了。十八條柔軟的溪流

正從它的軟骨間，緩緩流出。湖面

豐盈了起來，足夠安放我們的倒影

黃昏隨想

那應(yīng)該是最寂寞的傍晚

夕陽就快翻下山去

赤腳淌過倒流河，你就可以看見

一片火紅的稻田，無邊無際

而用于果腹的作物，依然心存善意

它們在中間，留出一個小小的蓮池

兩三朵荷花，比稻田更火紅

此刻四下無人，我認(rèn)為是天意

農(nóng)夫，要等到花兒都謝了

才會抬著籮筐，跳進(jìn)淤泥里

底媽五聽嗩吶

山連著山，溝壑連著溝壑

底媽五人長長的送葬隊伍中

四個嗩吶匠走在最前面

蒼涼悲愴的嗩吶

高過飄揚(yáng)的引魂幡

翻越那座最高的山時

《過山調(diào)》響了起來

亡人進(jìn)山，亡魂歸塵

以樂致哀的彝人們一路高歌

只有我悄悄撤出隊伍

在一旁熱淚盈眶

靜夜思

子午村的夜晚很靜

能聽見松針落地的聲音

比它更靜的是月光

今夜，我在屋后的松樹下假寐

一條黃狗靠著我

云層很深，月光時有時無

它潑灑下來的時候

我一言不發(fā)

黃狗會叫喚幾聲

每叫一聲

村莊就在夢里顫抖一下

雨夜隨想

肉體釋放失眠的信號

思緒飛回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

一顆顆樹、一塊塊奔騰的巖石

它們的骨頭慢慢露出

哦，我看到了村莊蒼老的筋骨

像極了一生忠于放牧的爺爺

我離開那天，大雨侵略著那兒

爺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

潮濕的鞭子久久不能揮動

在沒有遇見青草和蝴蝶之前

成群的牛羊就翻下山去了

正站在伸向天際的山路上

瑟瑟發(fā)抖——

輕薄的毛皮滴著水珠

它們久久地佇立著

就像我佇立在村口，不忍離去

看著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

縮進(jìn)時間的深處

小鎮(zhèn)秋意

遠(yuǎn)山 村莊 池塘

次第排開時

秋意便鋪展開來

金黃的稻田可以作證

所有的事物都在

水天一色里趨于成熟

而我終究要醉倒在

說豐年的強(qiáng)音里

只有流云替我歌唱

就讓流云帶我回家

監(jiān)考隨想

有的準(zhǔn)備了尖端武器，勝券在握

有的糧草充足，想打持久戰(zhàn)

有的面無表情

死亡或者被俘都無關(guān)緊要

有的左顧右盼

要在某一方放松警惕時

借敏銳的目光和矯健的身手竊取戰(zhàn)果

還有兩名天生智障的士兵

在戰(zhàn)爭沒有開始之前被勸降

此時正在家鄉(xiāng)細(xì)數(shù)著兩三片落葉

他們或許永遠(yuǎn)不會出現(xiàn)在這場混戰(zhàn)里

或許會在硝煙殆盡后

替勝利者打掃戰(zhàn)場

不眠夜自省兼致曉峰

微波輕泛的水面

曾在我墨色的車窗里閃過

但更多時候，是極速的車流

奔騰的大江和懸崖

偶爾，也會是突如其來的死訊

和奔喪的日期。必須在爬行的路上

無情地解剖自己，像短崗上的赤松

學(xué)會在風(fēng)里搖曳，也學(xué)會在夜中靜默

針葉的飄落也是一次救贖

亦如那臺擦肩而過又久留體內(nèi)的

舊機(jī)器。維修、更換零件

都是為了下一次

更劇烈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