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七陽
“留劉海,還是不留”,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它讓無數(shù)女生左右衡量,往往直到坐進理發(fā)師面前的轉(zhuǎn)椅上,聽到那句“今天想怎么剪”時,才能做出最終決定。
我小時候有點自來卷兒,加上頭發(fā)又多又毛糙,披散下來時就像一頭沒睡醒的獅子。那時我媽最喜歡給我扎高馬尾,手法也很簡單,就是把每一根額前和鬢角的碎發(fā)都使勁往后捋,直到露出一個一望無際、平整光亮的大腦門兒,俗稱“大光明”。15 歲以前,我的發(fā)型基本沒變過。
就讀寄宿制高中后,學校規(guī)定長發(fā)的女同學在校時必須把頭發(fā)扎起來。但因為洗澡時間在晚自習前,不少女生為了趕時間,會直接披著半濕的頭發(fā)來教室上自習。青春期的女生多少有了愛美的小心思,有時就會趁機鉆個小空子,比如明明用過了吹風機,還是裝作沒干透的樣子讓頭發(fā)散落下來,或是在腦后攏一個半披半扎、凌亂俏皮的半馬尾。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頭發(fā)還可以變換出這么多種花樣,便開始學著其他人的樣子,洗澡后披著頭發(fā)去自習。我也不再像我媽教我的那樣一絲不茍地扎緊所有的頭發(fā),而是故意挑出一些發(fā)際線邊的小碎發(fā),用它們悄悄遮擋額前和兩頰。
當然,我媽并沒有放過我的這些小變化。每每周末回家時,她總會見縫插針地念叨我。我嘴上連連答應,回到學校就“猴子稱大王”,繼續(xù)我的小動作。
高一下學期,學校附近的地鐵站接連入駐了好幾間新商鋪。每逢周五放學,我和好友都會在那里晃上一會兒,買根雪糕或是買份關(guān)東煮,然后趁機翻一翻期刊架上的時尚雜志。
雖然早忘了雜志的名字,我卻仍清楚記得其中的一些模特小姐姐。如今回想,我會對劉海生出期待,應該就是始于這些光彩照人的小姐姐:彩印的銅版紙上,她們笑靨如花,輕垂的劉海恰到好處地遮住額頭,在眼睛上方投下溫柔的陰影。
懷著對劉海的向往,洗漱時我常會對著鏡子拉出幾綹頭發(fā),嘗試在額前手動擺弄成劉海的形狀??上В菚r我的頭發(fā)一直都由我爸操刀主理。他老人家才不關(guān)心什么劉海,只管把我厚厚的頭發(fā)剪短、打薄到一個洗頭不費力的程度,就算圓滿完成任務。
直到暑假的一天,我爸有點犯懶,給了我20 塊錢,叫我去樓下的理發(fā)店剪頭發(fā)。之前我陪他去過兩次那家店,跟理發(fā)小哥也算混了個臉熟,聽說這次是我要剪,他便拍著胸脯跟我保證,一定會好好地給我剪個漂亮的發(fā)型。
剪到一半,我正百無聊賴地發(fā)呆,身后的理發(fā)小哥忽然開口:“劉海要剪嗎?”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小聲拒絕:“ 我媽不喜歡我留劉海。”他笑了:“你媽媽又不在。”
我的心跳瞬間加速起來,感覺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試試唄。”理發(fā)小哥繼續(xù)慫恿我,“如果你媽媽要說你,你就說是我要給你剪的。”
責任轉(zhuǎn)移?聽上去倒是個可行的主意。我咬著牙點點頭。理發(fā)小哥麻利地動起來,我僵著身體,興奮又恐慌。
理發(fā)完成,我迫不及待地戴上眼鏡,仔細打量著鏡子里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一抹斜劉海由左向右,松散地覆蓋在半邊額頭,跟我想象的似乎有些接近,又好像完全不同。
“不錯吧?”理發(fā)小哥笑嘻嘻地邀功。
我跟著笑了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有即將回家面對審判的不安,更多的是幻想破滅的失落:原來,就算剪了劉海,我也沒有變得像雜志上的小姐姐們一樣好看。
懷著忐忑的心回了家,我爸看見我的新造型,大概覺得有點好笑,“哈哈”了兩聲。待到我媽下班,進門看見我愣了一秒,脫口而出:“誰剪的?”
客廳里的我爸趕忙撇清關(guān)系,說是樓下理發(fā)店的小陳。我媽邊脫鞋邊嘆氣:“哎,怎么剪了這么個劉?!?/p>
接下來的假期里,我媽對我的劉海表現(xiàn)出各種不待見。出門時,但凡劉海有一點亂了,她總會不厭其煩地替我把劉海撥到一邊;回家看見我低頭寫作業(yè), 也要幽幽地說上一句:“你這劉海不擋眼睛嗎?多難受啊。”
多數(shù)時候我都裝作沒聽見,有時實在被惹惱了,就忍不住化身炸毛的小刺猬,冷著臉擋開她的手,叫她別碰我。我媽也跟著生氣,說你看看你這頭發(fā),邋里邋遢的,好看嗎?
平心而論,如今再回頭看那年暑假拍的證件照,就發(fā)現(xiàn)當時的斜劉海確實不怎么好看,厚重不說,還有些土氣。而且每次洗臉時,都要用小夾子把劉海夾到頭頂上,不然一不小心就會被水打濕走形,遠沒有梳成“大光明”的時候方便。盡管如此,彼時的我還是固執(zhí)地嘴硬,說我就喜歡這樣的劉海。
我曾經(jīng)也搞不懂自己當年的心口不一,直到看了動畫電影《青春變形記》。電影里,13 歲的小姑娘美美一直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可為了和朋友一起去看喜歡的男團的演唱會,她背著媽媽偷偷變身小熊貓、四處賣藝攢錢。當憤怒的媽媽親自來場館捉人時,美美終于不再粉飾太平,對著媽媽大喊:“我喜歡男生,喜歡吵鬧的音樂,喜歡擺動身體……我已經(jīng)13 歲了,面對現(xiàn)實吧!”
看到這一幕,我瞬間想起了那個頂著斜劉海的自己。青春期的我,何嘗不是另一個美美?那年我對劉海的執(zhí)念,其實正是自我意識的覺醒:曾經(jīng)事事依賴媽媽、以她的喜好為標準的我,開始不再聽取她的意見,而是嘗試著去探尋、遵從自己的心意。
時至今日,我媽早就接受了我的劉海,收到我發(fā)的游玩照時,總會使勁夸我越來越會打扮。我想,說不定當年的媽媽也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我突然的成長,接受母女關(guān)系里兩人邊界的微妙變化。也可能她只是還有一點留戀,留戀那個乖順聽話、把她看作全世界的小女兒,懷念那種被我需要的感覺。
作為母親,她總希望能給我她以為最好的,希望在她的保駕護航下,我能少走些彎路??墒聦嵣显诿鎸ι顣r,我總要獨自去經(jīng)歷高潮低谷,去找到我希望的、認可的生活方式?;蛟S,有些彎路是我必須要走的;又或許,媽媽以為的彎路也未必真的是彎路。
即便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互相理解這種事也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一次次碰撞、摩擦中,逐漸達成最佳結(jié)果。如今的我終于實現(xiàn)了“劉海自由”,卻又忍不住有一絲絲懷念曾經(jīng)被我媽念叨的時光。畢竟,世上會因為劉海這樣的小事為我憂心、和我吵嘴的,除了愛我到心底的媽媽,又有幾個人呢?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張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