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璐
形象學與翻譯學的結合是翻譯研究的一個重要發(fā)展方向,其源頭可追溯至20世紀80年代。形象學是比較文學的一個傳統(tǒng)的研究視角,其核心問題是他者形象與自我形象的構建。當代形象學的代表人物德國學者狄澤林克曾強調:形象學的研究重點是探討形象建構的過程及其原因,而非追究形象的真?zhèn)?。翻譯活動則是用目標語言構建源語言文化下的群體、種族和民族形象,其結果并不一定完全呈現(xiàn)原文本所構建的形象,但翻譯作品在目標語言文化空間中的傳播可以在其中形成一種對源語言文化的固定的認知。因此,翻譯可視為他者形象構建的重要載體。在當今“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時代戰(zhàn)略背景下,越來越多的當代中國作家的作品被譯介到西方國家,其中很多作品的法譯本是先于其他語種的譯本出現(xiàn)的。余華的長篇小說《兄弟》便是中國當代作家作品在法國譯介成功的典型,其法譯本由法國漢學家何碧玉、安必諾合作完成,于2008年在法國獲得首屆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并引起《費加羅報》《世界報》等法國主流報紙的高度關注。
本文將以中國當代作家余華的小說《兄弟》的法譯本為例,以形象學為理論框架,結合法國主流報刊對其評價情況,從文本層面出發(fā),主要探討作者構建的男性和女性形象之間的差異,同時結合中國的時代特色,對其法譯本進行分析,探究所呈現(xiàn)的內容(如文章大體脈絡、修辭手法等)與原文本之間的差異,這些差異對于《兄弟》在法國的譯介和接受又會有怎樣的影響,從而探析中國文學作品的外譯與中國文化形象塑造之間的相互作用機制。
縱觀余華的小說作品,在其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身體敘事”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缎值堋分心行匀宋镎紦?jù)的是主導地位,以最主要的兩位人物——因家庭重組而成為異父異母兄弟的李光頭和宋鋼為主線。小說一開始便以大量的筆墨描寫李光頭過早萌芽的成人意識。大量直白描寫與西方讀者對中國人一貫的認知——內斂而隱晦地表達身體欲望大相徑庭。文學批評家陳思和也曾指出:“作者在《兄弟》中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另類的美學,與主流趣味略有差異。這部小說的出現(xiàn),在一些文學評論者看來,是對他們自尊的挑戰(zhàn)[1]?!弊鳛榉▏鴮Q杏嗳A作品的漢學家,譯者何碧玉也曾對開篇反復再現(xiàn)的有關男性的欲望描寫感到不適。從《兄弟》法譯本的接受情況來看,法國媒體和讀者雖也有同樣的感受,但都表現(xiàn)出了理解和贊賞的態(tài)度。《兄弟》中大量的粗鄙描寫與法國16世紀拉伯雷的《巨人傳》中諸多渲染人類本能欲望、夸張離奇的表現(xiàn)手法不謀而合。因此,法國媒體也稱《兄弟》中的李光頭角色為“拉伯雷式的人物”,這與法國人心目中經(jīng)典的文藝復興時代作品產生了聯(lián)系,契合了法國讀者潛意識層次中的文化印記。除了與法國文學審美范式對異化和惡的關注[2]有關之外,《兄弟》法譯本受到廣泛認可與譯者出于“自覺意識”對原文的再創(chuàng)造也有一定的關系?!拔膶W形象的產生,大都源于作者對自我與對他者的理解,對本土環(huán)境與海外環(huán)境關系的認知,通過某種內在意向的自覺意識表現(xiàn)出來,雖然這種意識有時較為微弱[3]?!苯?jīng)過對《兄弟》原文文本和法譯本的對比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兄弟》原文本中大量重復的身體詞匯,在法譯本中被處理為了賓語人稱代詞,或者以省略名詞、用形容詞替代的方式呈現(xiàn),弱化了帶有粗鄙性因素的身體描寫,同時也減弱了大量重復的人體隱私部位詞匯給讀者造成的心理沖擊,從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文對男性形象的貶損。
翻譯對于作者的價值觀有一定影響,它可以通過改變敘事話語(如引用隱喻的手法)來影響原文,使其原本建立的道德倫理出現(xiàn)偏差。它也可以改變故事層面的元素,以此來改變作者的倫理態(tài)度[4]。余華文筆的顯著特征:弱化感情色彩,注重殘忍的細節(jié)。
對于法國讀者來說,形象化的比喻似乎比原文的表達更能帶來一種視覺震撼,同時改變了原文本敘事時的冷漠、旁觀者的基調,注入了一定的悲壯色彩,更能引發(fā)讀者對這名堅忍的父親的同情。不難看出,《兄弟》的法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將原文本中的身體敘事根據(jù)不同的形象塑造需求進行弱化或者強化,最終達到一種平衡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在主流研究可以接受的范圍中,嚴格控制語言的異質性,并盡量結合法國讀者的生活環(huán)境和背景,使其更容易被法國讀者接受[5]。
余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大多處于一種男權統(tǒng)治下的附庸狀態(tài)?!缎值堋分兴茉炝藘蓚€主要的女性形象:李光頭的母親李蘭和宋鋼的妻子林紅。前者生性堅強,在丈夫被迫害致死后,為夫守節(jié)竟七年未洗頭,作者以此情節(jié)來褒揚她的忠貞不渝,也代表了傳統(tǒng)的男權文化對女性最大的期望;后者是劉鎮(zhèn)男性爭相占有的對象,先嫁給自己所愛的宋鋼,后出軌李光頭,斷送了兄弟二人的親情之后自甘墮落。作者以她的不幸結局來印證女性放縱欲望的惡果,而沉迷于身體欲望、背叛兄弟、做事荒誕不經(jīng)的李光頭卻成為了億萬富豪,得到了善終。截然不同的結局暗示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自然欲望的壓抑和主體思想的缺失。
法國媒體的相關評論中也較少涉及《兄弟》中的女性形象,2008年5月9日,《世界報》一篇題為《歷史逆境中的生活》的評論指出:“《兄弟》這部小說的核心是性以及圍繞這一核心的競爭,通過對劉鎮(zhèn)最美麗的姑娘——林紅外貌和體型的描述,小說的脈絡徐徐展開,作者采用隱喻和暗喻相結合的手法,描述了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背景下個人主義思想的萌芽,并在最終將這一切歸結為林紅[6]?!痹撛u論某種程度上抬升了林紅在小說中的地位,而原文本中林紅的出現(xiàn)雖然主導了李光頭和宋鋼兩兄弟的親情關系,但卻始終只是被物化的男性欲望對象。法國媒體的評論之所以和原文本的意圖有所偏差,還應歸因于譯者賦予了原文本中的女性形象一定的主體意識。他者形象在翻譯作品的呈現(xiàn)方式主要基于主體形象的展示,通過對主體的篩選以及操縱,他者形象便完美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了[7],何碧玉和安必諾主要對故事層面的女性人物的語言、心理活動進行適度改寫,從而達到了提升女性主體意識的效果。例如,在描寫林紅見到宋鋼遺體的表現(xiàn)時,譯文將原文中林紅自責的心理狀態(tài)轉換為了旁觀者的敘述,并且將主客體進行了置換:“自己害死了宋鋼”變?yōu)椤八武撘蛩馈?;“她心里涌上了很多委屈”變?yōu)椤八馐艿囊磺星杌氐搅怂挠洃浿小?。減弱了原文施加在人物身上的罪惡感,并且強調了人物內心的苦衷:雖導致悲劇的發(fā)生,卻也是受害者,而原文中的“委屈”反而暗示著林紅內心為自己的放蕩不羈找了借口。由此可以看出原文對人物形象的貶損和譯文對人物形象的抬升有著較為明顯的差異,并進一步窺見譯文敘事者的女性立場和態(tài)度。
關于時代特色形象,形象學的研究領域主要集中在一些情節(jié)、主體的呈現(xiàn)中,它們或已經(jīng)定型化,或者具有程式化,通常蘊含著包含地域特色的象征意義。在某一特定時期、某種特定文化中都或多或少儲存了一批能夠直接或間接傳播他者形象的詞匯。這些文本大多是詞語群、詞匯網(wǎng)和語義場,盡管在數(shù)量和描述精確度上略有差別,但這些內容相互交錯糅合,共同構成了作家以及龐大的讀者群體之間共有的觀念以及情感抒發(fā)的寶庫[8]。在《兄弟》中,中國天翻地覆的社會變遷在異國注視者文化中是不可想象的,也是顛覆了異域觀者潛意識中存在的有關中國的社會集體想象物——即透過他人的間接信息產生的模糊認知和感受。而《兄弟》則把這種“顛覆”直白地袒露在法國讀者面前,并進一步填補了他們相應的認知空白,符合他們的閱讀期待。
一部文學作品除了審美價值,還承載了諸多的文化信息。《兄弟》法譯本中有二百多條有關特定文化詞匯和雙關語、諺語的注釋以及對于中國歷史文化背景的介紹,同時在反映歷史場景的片段中也盡量用與原文本相近的句式進行重現(xiàn),讓法國讀者體會到作者的敘事節(jié)奏和原文本強調的狂歡而荒誕的氛圍。例如譯文將原文中“童鐵匠”“余拔牙”的稱呼簡略為姓氏,其身份改為同位語,以階梯遞進式的語句結構代替原文中近似對仗的句式,即每個分句都是十六個漢字。在處理類似的情節(jié)時,何碧玉曾經(jīng)表示:“法語是將所有的句子成分重組,漢語相反,不會出現(xiàn)普魯斯特式的不加拆分的長句,對于譯者而言,最難的是讓譯文和漢語表達習慣契合……并保持韻律[9]?!焙伪逃窈桶脖刂Z作為譯者,在盡力保持對原作的忠實性的同時,對于漢法兩種語言結構差異、中法兩國文化差異等造成的翻譯障礙也采取了較為靈活的處理方式,既沒有完全直譯,也沒有貿然用西方意象和概念來替換,避免了中國文化形象的淡化和迷失。
在《兄弟》的下部,余華將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社會日新月異的變化以“全景式”的描寫手法一一列舉,形成了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效果,給讀者一種宏大卻又不失邏輯的感覺,將中國兩個極端性的眾生萬象一一呈現(xiàn)在法國讀者面前,迎合了法國社會的閱讀傾向,即同時具有社會性、批判性、政治性的反映時代特色的作品。不僅在法國,《瑞士時報》也在2008年5月24日題為《中國四十年聚焦了西方四個世紀》一文中指出:“閱讀這篇小說,讓讀者身臨其境,以一種上帝般的視角,從全方位的維度細細品味這幅史詩般壯觀的畫作,而這幅畫作的主題便是:當代中國[10]?!?/p>
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以語言轉換為對象的翻譯研究,在比較文學的研究中,翻譯研究通常作為一種跨文化交際視野中的文學研究或文化研究。形象學作為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窗口,其主要關注全球化和數(shù)字化浪潮中各民族特性的維護問題。結合翻譯研究,致力于探索翻譯過程中的多重呈現(xiàn)方式和傳播路徑(擴散傳播、傳染傳播和登記傳播等),對于文學、文化以及民族形象等內容多加關注。在跨文化形象的構建過程中,形象學主要在兩個方面起作用。一是在對我國經(jīng)典文學(如四大名著、《流浪地球》等)的外譯的過程中重視中國文學,突出文化形象和身份的展示;二是通過對目標語文化群體的整體認知度和環(huán)境背景、生活習慣行為方式進行研究,探索在文本選擇和翻譯策略方面的最佳方式[11]。
從《兄弟》的法譯本在法國的傳播情況來看,法國讀者和媒體給予的贊賞和關注表明了《兄弟》法譯本塑造的同中國有關的形象符合目標語國家社會讀者的期待,也表明譯者在忠實原作基礎上做出的“再創(chuàng)造”較好地平衡了“符合目標語國家讀者的語言習慣及心理預期”和“保留中國特色、中國文化符號”兩者之間的關系。中國文學作品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力往往會受到各國讀者對中國文化和政治歷史的關注程度、對中國社會探知的好奇心以及認知角度的影響。而譯者發(fā)揮的作用更加不能忽視,通過對中國文學作品的外譯本的研究,一方面可以從目標語的角度對中國文學、文化形象的塑造進行反觀和自省,另一方面可以給未來中國文學在世界層面的傳播和中國國際文化形象的塑造帶來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