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鴻/四川
這是我最不敢觸及的一個詞。
它無中生有猝不及防的秉性以及迅雷不及掩耳的來勢,就仿佛命運(yùn)。我生怕它從天空朝著我直接砸下來,更怕它那條條藤蔓上鋒利的倒鉤,會把我抓到天上去。
但雷聲還是降臨了。
它黑咕隆咚地在天空中滾過來滾過去,把所有的星群碾壓成一個扁平的夜晚,在窒息中發(fā)出幽暗的光。
它同時把暗夜里的時光碾壓為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我密密麻麻的神經(jīng)瑟瑟發(fā)抖的根須。
我在雷聲中踽踽獨(dú)行,彎曲的背影被閃電照亮又被劈開,孤獨(dú)的腳印被瓢潑大雨沖刷得異常清晰又被迅疾抹去痕跡。
所有黑暗中艱難的行走,既被雷聲確認(rèn)又被雷聲否認(rèn)。最終使我在茫茫人海中了無蹤跡。
直到我艱難地從紙上站起來。
直到我騎在雷聲的背上。
我夸耀它是最好的千里馬,它就馱著我滿天奔跑。我贊美它是最完美的西瓜,它就甜得膩人地舔舐我的嘴唇。
我一直炫耀我對雷聲教育和再教育的技藝。
是我讓它乖乖地停留在我的手掌上,看見黑暗,就用閃電去劈開,看見干燥,就用雨水去滋潤和填滿。
雪在糾正時空里的錯誤,它從空中為大地批改作業(yè)。
凜冽的風(fēng),撕裂天空虛無的幕布。
天空有多厚,誰都無法知道怎么去丈量,天空的寂靜有多少公頃,到底堆有多少雪,誰也無法去稱量。
只有雪心里有數(shù)。
而雪很多時候也是恍惚的,它無法左右自己的顏色。比如燃燒的時候它是紅雪,孤獨(dú)的時候它是幽藍(lán)雪,遮蓋一切本源的時候它也許又是黑雪。
一片雪出場,天穹騰出更加廣闊無垠的幽藍(lán),做它的道場和裝扮。原來雪在本質(zhì)上竟然是藍(lán)色的,它摒棄了所有強(qiáng)加給它的雜念,又吸納它所渴求的萬物。在時空中,結(jié)晶出整個天空的疆域。
藍(lán),有著藍(lán)廣袤的占有和無垠的局囿。
一片雪,從不急于落下。它凝聚著那些藍(lán),在天空中跳著歡快的自由之舞。它熾烈的內(nèi)心永遠(yuǎn)是透明的,遠(yuǎn)遠(yuǎn)大過六角形的天空。
一片雪在等候時機(jī),尋找屬于它的歸宿。它盤踞在天空之上,銳利的目光關(guān)注著大地上的每一處恍惚。它反復(fù)沉浮,脆弱的身軀從來不敢輕易委身于過眼云煙的迷惑。
它是清洗,狂掃天地之間的陰霾。
它是涂抹,遮蔽人心之間難測的淵藪。
一片雪落下來,大過大地。
它靜伏在起伏跌宕的山川河流之上,仿佛一張深奧的試卷,有著緊張的白。
一滴水代表的永恒,才是真的永恒。
在一群水里,它誰都不是。只有在火面前,它才是主宰火的命運(yùn)的神。
一滴水的來歷,遠(yuǎn)遠(yuǎn)早于人類。
在眾多未被命名的生物中,人都是先命名自己再猶豫著命名萬物。人對萬物,始終有著最新鮮的疑問。
直到一滴水被命名,它有著驚世駭俗的驚慌。它在時空中奔跑,直到藏身于所有的水。
太陽一直在追問水滴的來龍去脈。太陽無所不在地照耀,都在給水滴曝光,讓人類可以一眼看出水滴的原形。
而水滴的狡猾,騙過了所有人。
于是太陽定義水滴的遷徙。從來沒有一滴水可以安于一滴水,它們只能伙為一團(tuán),從地心來到地表再升上空中再回到地表浸潤在地下,到處躲躲閃閃。
水滴從來不預(yù)測自己的命運(yùn)。
水滴一直在清洗,從悠悠歲月里的滾滾紅塵到滄桑面頰上喘息的細(xì)沙。水滴一直在凝聚,集聚幽藍(lán)的目光之源和萬物的原委。水滴一直在照耀,那些憂傷的面孔、迷茫的表情。
只有水滴,在時空里條分縷析,辨別出虛與實(shí)的道義。
自始至終,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滴水的家譜血緣和基本的繁衍關(guān)系。人們只是信賴它,與它相依為命惺惺相惜。
人們只知道,是水滴清洗了我們的臍帶,帶給我們明亮、柔韌而渾圓的生命。
我對石頭的恐懼猛于老虎。
無處不在無形無象無邊無緣的石頭,試探著我生命的寬度與深度。
我常常在石頭上照鏡子。暴露在石頭上面的,是有體溫的一個人形的深坑。深坑里反射出一道道光,把鏡子重疊和拆分,得出無數(shù)廣大的和更多單一微小的我。
我愛石頭勝于愛所有的親人。愛著愛著,竟然不知道石頭為何物。它的大大過寰宇而它的小小于針眼,像哲學(xué)無處不在的悲憫,迷住我,也迷藏著我。
當(dāng)它向我張開,我從石頭里看見眾多的兄弟,都在埋著頭推石頭,他們把石頭推到了意想不到的高度,然后石頭迅速閉合攏來,隱瞞了他們艱難的勞動。
我一直在與石頭理論,而它始終都不予理會。當(dāng)我逼急了它,它就朝著我狂吼。石頭的吼聲使我周身長出虎皮一樣的斑紋,月光一般簌簌落下滿地恐慌。
我用力砸向石頭。我小小的拳頭耗費(fèi)了洪荒之力,終于石破天驚,天下再沒有一塊完整的石頭。
碎石占據(jù)了我的視野。它們一塊一塊被我搬動,被用來堆砌、構(gòu)建和雕塑。
我把玩著手里的碎石,讓它們圓潤又敷滿我的體溫和汗?jié)n的包漿。
我從容走過人間,絲毫不擔(dān)心自己的頭顱。
一只老鴨,在偌大的江面上獨(dú)自拍打它自己的羽毛。
那些白,倒映在清冽的空曠江面,有著即將消散的韻味。它每一次拍打,都有一些灰,騰起來,仿佛羽毛落進(jìn)江面的影子,在塵世長久彌漫,不肯散去。
此刻,江上的霧,盛大,濃重。像即將出場的主角,面頰上有躊躇滿志的濃厚的裝扮,內(nèi)心卻又有著些微的猶豫和膽怯。
一只鴨,在一枝樹椏投影在水面間的花蕾上,清點(diǎn)白花花流淌的日子與間或落在水面上的星星的倒影。鴨嘴上敷滿驚濺的浪花,是潔白的羽羽絨毛。
人世喧嘩,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浮塵,仿佛另一種江面。人們也都鴨子一般忙于盤點(diǎn)生命的得失,許多人溺在水里,許多人都沒有上岸。
江面站起來,是銀河的一道支流。懸垂于大地的琴弦,彈撥出飛流直下的鏗鏘。
一條江順著歲月拐彎的弧度,在大地上留下一道蒼老的皺紋。人們在皺紋里躬身,翻檢出的轉(zhuǎn)瞬即逝的浪花,攥在手上,又迅疾流逝。
一只鴨如一爿扁舟,掛在瀑布的中段。又仿佛是一把鎖,試圖鎖住嘩嘩嘩下墜的流水。它嘎嘎嘎嘎的鳴叫,串起一串串水珠的簾子。簾子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有人在仰望中,把一條江引流進(jìn)自己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