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西/河南
三千根銀絲她一根都沒有打理,就這么讓它們淌,一直淌在水面上。
這些日子她把身子一直溺在水里,說是為了濯發(fā),可湖水被她越洗越白,月光卻被她越洗越黑。
她說她患上了一種病,一種不知名的傳染病,像她描述的那樣,文字里裹著病因子,她不敢說出任何一個事物的名字:“蘆花”——聲音還沒有觸及到水面,一張張面孔便已經(jīng)憂郁成疾。
她越來越擔心自己的頭發(fā)了,她不擔心自己的身子,她的頭發(fā)是她用一生落下的雪。一周七天,三天她試圖醫(yī)治秋風,剩下的四天她卻被秋風醫(yī)治。
一開始,我以為我是知道她的,不,她不是在等春風再一次吹染她的頭發(fā),她在盼望一場大雪,一場很大很大的雪,以至于能夠把她的頭發(fā)和身子完全覆蓋,和整個大地融為一體。
到時候,雪地里她的每一寸目光,都能夠點亮你的眸子。
眼鏡坐在鼻梁上,像個洞察世界的智者,這世界很多時候是不在視網(wǎng)膜之上的,三百多度日漸模糊的鏡片給出的指示就是——你不需要完全看清這世界。
有人說高科技能治“近視”,用激光把角膜“燒化”一點,整個世界就會跟著后退一步,身體和靈魂就會在同一個軌道上運動,但不如自焚半截頑固的自我骨頭,也不去冒永遠陷入黑夜的風險,留下半截剛好卡在世俗的機器上,井然有序地運行。
事實上,我已經(jīng)嘗試過很多次瞪大眼睛看人,但同時沙子和飛蟲也會趁機溜進來,弄得淚眼婆娑,不成樣子,索性瞇著眼睛,且嘴角配之以合適的上揚弧度。這是對待世界最好的方式——眼睫毛過濾不掉的,再由心過濾一遍,省得有沙子鉆進血肉里,磨得生疼。
但如此,身體里的每一個器官便真的能安穩(wěn)嗎?我常常在午夜聽到身體里在開一場會議,它們商量著何時與我逆反。
從人民路站到宋城路站,我用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喝下了所有被窗戶擠出的沿途風景里的毒,到達火車站的時候,靈魂才把我的肉體一點一點搬運到體內(nèi)。
我似乎只能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方式,對待從腦袋里生出來的那些兇猛小獸。疲憊更多時候不在于磨一把刀的過程,只是,最后那些利刃都會準確地對準身體的同一個部位。
就把星星反復研磨成一地的細鹽,撒在疼痛處,乃至疼到發(fā)狂、發(fā)瘋,便索性趁機打碎那枚月亮的白齒輪,打破內(nèi)心里那些危險念頭的有效秩序。
父親打來的電話,似乎是一包有用的中藥,卻在凌晨午夜里不慎被我打翻,滿地的白芷、當歸、桂枝、黃連、浮萍……仿佛被攪碎了的一地的故鄉(xiāng)。
我還是不能去看望那些沿途丟失的一朵朵柔軟的棉絮,我怕一整張溫暖的棉被找到我,然后覆蓋我——趁機在黑夜里打開我緊鎖的淚腺,把我囤積了三年的淚水都引到一首詩打造的巨大器皿里去。
燈光昏暗,而那枚銀針明亮,它末端的針眼像黑夜的獨眼,無限放大。我被黑夜注視著,而母親對此一無所知,我對母親的隱瞞,要大于這件有裂縫的衣服。
我深知,我的返鄉(xiāng)無效,我的詞語無效。我一次次抵達母親,試圖找到源頭,修補母親給予我的這具肉身,但黑夜移植在我體內(nèi)的那道閃電,仍在不斷加大它的裂縫。
一陣風把頭頂懸掛的白熾燈吹得搖搖晃晃,我在母親的臉上隱隱約約,看到了我的臉,一張灰白模糊疲憊的臉。接著母親一聲尖叫,一滴鮮紅的血液從她食指上滲了出來,我盯著那枚無數(shù)次傷害過母親的銀針,它被我無端地放大,直至和我手中的筆無異。
為何刺穿和縫補的是同一個?為何所有的詞語竟是同一個詞語?
深夜寂靜,而灶臺旁那堆灰燼,為修補它草木的身體依舊在風中旋轉(zhuǎn)和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