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甘肅)
傍晚的貢巴灘比正午熱鬧多了——
老人們轉(zhuǎn)動著吉祥的瑪尼,婦女們穿上盛裝,在草地上坐成圓圈。
貢巴灘失去素日的拘謹(jǐn),變得狂野而粗豪。
和來自不同草原的牧人一樣,他也在貢巴灘上高興地徜徉。
這樣的日子不多,必須逢到喜慶的節(jié)日,他才能做個美好的夢。
貢巴灘仿佛巨大的畫布,畫面上的人們不憂傷也不孤獨。
晚上的貢巴灘比傍晚更熱鬧。
他和群人一樣,搜尋屬于自己的獵物。
但他忍住不說,藏在光陰中的愛與恨,還有轉(zhuǎn)瞬即逝的歡愉。
母親說,父親又去煤場拉煤了。最近落了一場雪,黑的煤被白雪覆蓋。父親扒開厚厚的雪,一塊一塊掏出黑色的煤。黑色的煤躺在父親身邊,看不出它們擁有怎樣的火熱,但它一定是父親積蓄在這個冬天的溫暖。
如今他在車巴河岸邊,在陰冷的小二樓上抱著爐子,他就看見了那年的情景——父親坐在炕頭,把煤一樣的雙手悄悄伸進(jìn)被窩,微笑著看他烤火。
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他總會醒來,總會想起那些遠(yuǎn)去的事情。他也會做夢,夢見去世了的母親在屋后挖窖——她顯得疲憊而憂傷,毫無力氣。白菜一朵一朵,在嚴(yán)霜下已失去了精神,因為它們從此要進(jìn)入窖洞,在漫長的歲月里,開始了不見光亮的日子。
他也會想象和他一樣孤單的父親,在單調(diào)重復(fù)的日子里和生活對抗,卻做不到與命運和解。
鳥雀們飛回來,又飛走了,只有屋檐下那群鴿子留了下來,父親給它們搭了新窩。
他在寒風(fēng)吹刮的車巴河岸邊,想著家的溫暖,他會打開窗戶,聽風(fēng)的吼叫,一直到五更天,風(fēng)聲會漸漸變成鴿子的呢喃。
他盼望新春的到來,想象刺梅長滿花苞的時候,園子里的那片空地一定會長出新嫩的蔥苗來。實際上,他知道那片空地已荒蕪很久了。莊窠傾斜了,風(fēng)從豁口處吹來,吹到院子里,吹得晾曬在鐵絲上的那些衣衫不住晃動。
他還知道,父親不收拾那些衣衫,是因為想從衣衫的晃動里看到母親的身影。也只有那些在風(fēng)中不住晃動的衣衫,才能讓父親孤獨的內(nèi)心生滿溫暖。
迷醉的歌謠來自遠(yuǎn)方,來自金色的草原和吉祥的花灘。
太陽跳出云海,樸素的車輿帶著清脆的響鈴,寂靜的早晨神圣而安詳。
天地一片空寂,空寂里萬物生長。
千年前,盜匪和馬幫留下刺刀與灰燼。
千年后,他牽著小紅馬,來到名叫刀告的村莊。
屋后是數(shù)不清的蟻蟲,它們忙碌搬運,從不辜負(fù)時光饋贈的富裕。
萬物沉靜,茫茫大雪下,唯有四周的柏木安靜地生長,它們在雪的滋潤下,靜靜守護刀告的安詳。
夕陽沒有落盡,鳥兒沒有歸巢,風(fēng)就來了。
風(fēng)一路奔跑,到車巴河邊就不動了。風(fēng)垂愛這條河。
春天來了,夜晚開始神秘起來。
車巴河敞開胸懷,接納涌動著的魚群。
風(fēng)喜歡和岸邊的柏木林一道歌唱,月偏愛深林里豹子的花紋新衣。
大片灌木遮掩下的青稞架下,是戀愛著的格桑與梅朵。
他們就是你前世揣在懷里的兩條蛇,此刻來到這里,在愛的甜蜜里種植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