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你不是想上學(xué)嗎?跟我往城里運磚吧?!?/p>
爹說這話的時候是微笑著的,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那時候,我們家正面臨吃不飽飯的危機,五個孩子上學(xué)是個不小的負擔(dān)。盡管學(xué)費政府有照顧,但吃喝穿用仍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之前,他曾說過,該剔苗了。我們兄妹都怕被當(dāng)作不打糧食的雜草剔掉,失去上學(xué)機會。
那一年我十三歲。小學(xué)剛畢業(yè)那天,考試成績貼在大隊部門口。名單上第二個就是我,我在一人之下,六十多人之上。聽著好多人念我的名字,說我如何了不起,幸福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我混在人群后面,一聲不響地享受著這一時刻。
我第二名的成績沒有讓爹娘特別高興,他們心里一直想著往后如何負擔(dān)得起。弟弟妹妹都在上小學(xué)。按爹的想法,農(nóng)村孩子上個小學(xué)就夠了,有這些知識,足夠應(yīng)付鋤頭和鐮刀。
考試過后我們就放假了。我們的假期和種地有密切聯(lián)系,啥時候放,放多少天,都由農(nóng)事決定。地里忙了,就放假;活兒多了,就放長一點兒。校長和老師們家里都種著地,他們是家里頭耕種收割的主力,種地和教學(xué)只能選擇一樣。我喜歡這樣的安排。我想趁著假期打工掙點兒錢,去縣里上初中。不這樣的話,將面臨輟學(xué)。
“你真的想掙錢?”爹問我。
“我想上學(xué)。”我說。
爹在我的頭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然后說:“你掙錢還得等幾年?!?/p>
秋收后的田野遼闊無比,就等種麥子了。
“走,拉磚去?!钡鸺茏榆?,吹著口哨出發(fā)了。我坐在車上,懷里抱著一個醬紫色的瓦罐和一個白瓷碗。瓦罐里是從三十多米深的水井里打上來的清水。遠行的人別的可以不帶,但不能忘記帶水。
路兩邊鉆天的楊樹落葉紛紛,像給我們莊重地送行。
從窯廠到縣城有二十八里,都是土路。窯廠的負責(zé)人問我爹:“送一車掙八塊,干不干?”
爹看看我,我看著遠處大楊樹上的一群麻雀。爹吆喝我:“下車吧?!?/p>
一趟八塊錢,拉兩趟就夠我全年的學(xué)費了。這樣的誘惑激發(fā)起我對勞動的渴望。爹沒有文化,但不影響他對于“重在參與”這句口號的實踐。他從不安排我干這干那。
我們村口有一條小河,彎彎曲曲直通縣城。小河邊上,就是去縣城的路。如果晴天,一輛馬車就弄得塵土飛揚,雨天就更難走了,但它是去縣城唯一能走車的路。爹把一條繩子套在肩膀上,朝兩只手里吐口唾沫,朝我一笑,大喊一聲:“走!”車輪碾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我在生產(chǎn)隊見過馬車往地里送糞,是牲口拉套,一共有三頭,車轅里一頭,長套兩頭。趕馬車的人手拿一根長鞭,用鞭梢指揮長套里的牲口用力或者轉(zhuǎn)向,駕轅的牲口用韁繩控制著。爹撅著屁股用力的樣子,讓我想起駕轅的騾子。和生產(chǎn)隊的拉糞車相比,他顯得勢單力薄。
車是不能坐了,我挑著瓦罐和瓷碗,跟在后面。
二十八里路太過遙遠,感覺兩條腿怎么也走不到頭。我身上的褂子濕了,風(fēng)一吹,透心涼。實際上,爹身上的衣物早就濕透了,由于汗水源源不斷,憑體溫是暖不干的。
“歇會兒吧?!钡逼鹧?,車子很聽話地停下。我們就坐在路邊的田埂上,捧著大碗喝水。爹擦著汗水問我:“累不累?”
我沒說累,也沒說不累。我問:“這些磚是不是給我們蓋學(xué)校?”
爹點頭:“估計是吧。”
一群麻雀飛過頭頂,落在身后的幾棵大樹上,嘰嘰喳喳,很是熱鬧。爹點上一支煙,笑著沖麻雀喊:“是不是來找小虎玩兒?小虎今天沒空兒,他要去給學(xué)校送磚,快點兒蓋學(xué)校,還等著開學(xué)上學(xué)呢!”
我被爹的話逗笑了,但我沒和麻雀搭話。麻雀嘰嘰喳喳,無憂無慮的樣子。我現(xiàn)在沒有心情,等我有學(xué)上了,也可以像麻雀一樣,飛來飛去,大喊大叫。
那天,我們趕到縣城,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貋淼臅r候,天空飄起了細雨。這是我第一次走到縣城,雨霧中的城市灰蒙蒙的,既冷又亂。爹將八塊錢裝進衣兜,一路上按了又按。
出縣城的時候,爹停下來,在路邊買了兩個烤紅薯。爹說:“外面的東西真貴,就這,五毛錢?!彼f給我一個大的,笑著說:“墊墊饑,咱們抓緊往回趕,你娘說不定在村口迎咱們呢!”
我的腳似乎有了泡,鉆心地疼。爹讓我上車,護好空空的瓦罐和瓷碗。回去的速度明顯加快,一路上他沒有吹口哨,也不說話,但呼呼的風(fēng)在四周響起,像有風(fēng)助他。
回到家,村莊已經(jīng)沉睡。爹把濕漉漉的衣裳脫下來,從口袋中摸出七塊五毛錢。可能是貼身的原因,那錢干干的,沒沾一點兒濕氣。
那卷紙票,在娘點起的油燈下,炫耀似的晃動。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