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談
東坡有水匯聚成河,是溱水河。溱水河畔水草肥美,根葉碩壯,是牧牛飲馬的好地方。
午后,爺爺對奶奶說:“去東坡了?!?/p>
爺爺去放牛,騎在牛背上道:“駕!”像駕馭一匹馬。
望著遠去的爺爺,奶奶抿嘴笑,有點兒羞澀——她想起與爺爺的第一次見面。
那天,爺爺在溱水河邊牧馬,忽聽見奶奶在對岸唱情歌:“你那青色的衣領啊,常繞在我的心頭……”爺爺不禁喊了一聲“好”。
“對面的,誰?”奶奶聞聲問道。
“栓?!睜敔敶稹?/p>
“栓?哦,記下啦,你叫栓。”奶奶說?!八ā蹦棠掏现L音兒,第一次喊出爺爺的名字。
此后的日子里,爺爺應和奶奶的場景很多,尤其在喊魂的儀式中。
奶奶有一手絕活兒——喊魂。族里有人遇到驚嚇失了魂會來請奶奶幫忙。多半是七八歲的頑童調皮,失足落進溱水河,被水嗆一下,嚇一下,犯了癔癥。
奶奶在岸邊舉行儀式,點燃東家備好的紙、蠟等祭品,念著口訣。她一邊在頑童落水的地方以手指耙水撈魂,一邊開嗓喚著頑童的小名兒:“三兒,來家來。三兒,來家來?!?/p>
“三兒,來家來——”奶奶拖著長音兒喊,“你聽到沒有——”
爺爺站在河與村落的中間,應承道:“聽到了——”
頑童的母親懷抱著孩子端坐在自家屋里,聽到爺爺的聲音就回應:“三兒回來了——”
“三兒,來家來,你聽到沒——”
“聽到了——”
“三兒回來了——”
這是一場莊重而默契的配合,一唱一和,九九八十一遍,一遍也不能少。
完畢,奶奶的嗓子就冒了火。
爺爺去東坡。這里是溱水河畔,水草肥美,根葉碩壯。爺爺說,年歲大了騎不了馬,就養(yǎng)一頭青牛使喚。爺爺坐在牛背上一路優(yōu)哉游哉。
爺爺將青牛趕到河邊,他突然想起了他們當年。爺爺常到河邊牧馬,聽蘆葦蕩里的奶奶唱歌:“你要是想我了呀,就卷起褲腿蹚河來找我。”這是溱水河一帶流傳千年的情歌,由先秦到如今,從未間斷,早已融入了每一位族人的血脈之中。
青牛在河邊吃草,爺爺坐在河邊小憩,優(yōu)哉游哉。
青牛在河里吃草,爺爺躺在河邊小憩,優(yōu)哉游哉。
從午后到日暮。
青牛從河里上岸。青牛用腦袋蹭了蹭爺爺的身子。青牛轉頭回家。
爺爺仍舊躺在河邊。
族人由青牛帶路,找到了爺爺。爺爺還睡在河邊,沒有醒來。
奶奶很鎮(zhèn)靜,沒有哭,她用最古老的儀式指揮族人為爺爺選墓地、打墓穴,主持著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起——靈!”“下——棺!”
奶奶事后像爺爺一樣照料著青牛。放牛時,她也會學著爺爺的腔調說“去東坡了”。奶奶常對少不諳事的我說:“平日里沒少討這牲口的力,要念它的好。”
我有一次隨奶奶去東坡放牛,時逢淺冬,溱水河一片破敗。我坐在岸邊看青??锌莶荩犇棠讨v述她與爺爺的事。奶奶說當年她的嗓門兒亮,隔著河為爺爺唱情歌,還躲在蘆葦蕩里偷看爺爺在河里洗澡,那火紅火紅的胸膛……
講到喊魂,奶奶說祖?zhèn)鞯男问讲皇沁@樣的,沒有中間人傳話。只因為溱水河離村落太遠,足有三里,怕魂魄尋不到家,才讓爺爺在中途幫了腔。后來發(fā)現,有了爺爺的加入,這儀式就顯得更加莊重。
奶奶一直講,一直講,直到天黑。奶奶把我扶到牛背上,她牽著青牛立在河岸邊,立了許久。突然,她沖著溱水河高喊:“栓——來家來——”奶奶的嗓門兒仍然很亮,像是在喊魂,又像是在歌唱。
“栓——來家來——”奶奶高喊,“栓——來家來——”每喊一句,奶奶便問我,有沒有聽見爺爺的回應?
我屏著呼吸側耳聽,四周靜悄悄的,什么聲響也沒有。我搖著頭對奶奶說:“沒,沒有?!?/p>
“栓——來家來——”奶奶又喊。
奶奶又問:“你認真聽,爺爺回應了沒?”
我搖搖頭,又說:“沒?!?/p>
奶奶提了提嗓門兒,再喊:“栓——來家來——,栓——來家來——”
奶奶一直喊,一直喊。
母親最先聽到奶奶的喊聲,她和父親帶著一眾族人從村落里跑來。母親接過奶奶手中的韁繩,連連道:“聽到了,阿爹回應了。”
父親背起虛弱的奶奶往家趕。一路上,奶奶不住地喊:“栓——來家來——,栓——來家來——”
我和母親走在最后邊,母親不住地回應著:“聽到了——,聽到了——”
我疑惑地望著母親,問她是不是真的聽到了。母親說:“真的聽到了?!?/p>
我問母親:“我為什么聽不到?”
母親說:“因為天冷,河水凍住了爺爺的聲音,小孩子聽不到?!?/p>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