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全慶
十年之后,水根依然后悔當初把白馬借給那個紅軍戰(zhàn)士。
那時候,水根還在給姜運昌打長工,雖然自家沒有地,日子倒還過得去。偶爾,水根也會想,要是自己也有幾畝地,不用給別人幫工,那該多好。但水根只是想想。水根是個安于現(xiàn)狀的人,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挺好。
如果那次紅軍沒有進駐他們村,水根真的可能就這樣過一輩子了??墒牵t軍來了,來得很突然。
是兵村民都怕,大部分人都躲山里去了。水根也想往山里躲,但姜運昌讓他留下來看家——家里還有很多東西來不及往山里搬。
水根就忐忑地留在家里。他不怕兵們搶東西,真搶了姜運昌也認,他怕萬一伺候不好兵們會挨打挨罵,甚至丟了小命。但紅軍似乎和以前的兵們不一樣,他們都很和善。主家若不同意,他們決不進屋,就在屋檐下過夜。
水根的屋里住了個年輕的戰(zhàn)士,大哥長大哥短地喊水根,水根緊張的心逐漸放松下來。隔壁是馬廄,馬廄里有一匹白馬。年輕戰(zhàn)士一看到白馬,目光就纏繞在馬身上。水根心說:“壞了?!?/p>
年輕戰(zhàn)士替水根喂馬,水根不讓,戰(zhàn)士卻不聽他的。喂完,戰(zhàn)士還給馬梳理毛發(fā),動作很溫柔。水根看得出來,年輕戰(zhàn)士很喜歡這匹馬。水根就在心里盤算,如果那戰(zhàn)士提出要白馬,他該怎么說。可戰(zhàn)士遲遲沒說。水根的心就始終懸著。
部隊在村里住了三天,突然就開拔了,比來時更突然。年輕戰(zhàn)士甚至來不及正式和水根告別,就匆匆地背起行裝上路了。水根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
水根走進馬廄,撫摸著白馬,說:“咱倆總算躲過一劫?!?/p>
話剛說完,年輕戰(zhàn)士卻回來了。戰(zhàn)士說:“你的白馬能借給紅軍嗎?我們首長的馬前不久犧牲了?!?/p>
“就知道你一直想要這馬,又何必拿首長當借口?”水根在心里嘆一口氣,然后默默地點頭。水根早盤算好了,給就給吧,若是以前的兵,哪還會和你商量?
年輕戰(zhàn)士一臉驚喜,忙說:“可我不會寫字,我現(xiàn)在去追司務長,讓他給你寫個借條。”
“哄誰呢?”水根這樣想著,說:“算了?!?/p>
水根后來一直后悔說“算了”。他沒想到,別的人家也有借給紅軍東西的,紅軍竟都給寫了借條,獨獨他沒有。
白馬的事水根就說不清楚了。沒人相信他真的借給了紅軍,姜運昌也不信。別人不信沒關(guān)系,姜運昌不信,就不再請他幫工,水根的日子就難過起來,常常饑一頓飽一頓的。
“我說算了你就真算了,你看不出我是害怕和客氣?”水根就常常這樣罵那戰(zhàn)士,直罵到一個八路軍軍官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八路軍”把一張借條遞到水根面前。借條雖然被浸濕過,殘留著紫褐色的血漬,字跡卻依然清晰:“借到姜水根白馬一匹……”
水根仔細看“八路軍”,不是當年的紅軍戰(zhàn)士。“他呢?”水根問。
“犧牲了,在回來給你送借條時遇上了國民黨的部隊。” “八路軍”說,“借條上都是他的血。打死他的是一個神槍手,此前已經(jīng)有七個紅軍戰(zhàn)士犧牲在他的槍下?!?/p>
“你們給他報仇了嗎?”水根問。
“不能報?!?/p>
“為什么?”
“八路軍”說:“那個神槍手在他衣袋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借條,他說,這樣的軍隊是不可戰(zhàn)勝的,于是當了逃兵,回了家鄉(xiāng)。”
“那不更容易找他報仇了嗎?”水根問。
“八路軍”說:“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加入了八路軍,作戰(zhàn)非常勇敢,擊斃了不少日本鬼子。前不久他也犧牲了,這張借條是在他的遺書里找到的。他在遺書里說,他不敢把這張借條拿出來,因為他不愿意讓人知道他曾經(jīng)對紅軍犯下過那么大的罪,他只有拼命殺鬼子贖罪。”
“聽說,你一直后悔把那匹白馬借給了紅軍?” “八路軍”問。
“是的,我現(xiàn)在更后悔了。”水根說。
“為什么?”
“如果不是那樣,他就不會犧牲了?!彼α送ρf,“我也想像那個神槍手一樣贖罪,你們要我嗎?”
“當然?!?/p>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