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晚上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一綹頭發(fā),吳畏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已經處于失控狀態(tài)。那情形跟一架突然與地面搖控器中斷聯(lián)系的航模靶機差不多:看起來似乎還以原來的速度、原來的方向在原來的高度和航線上正常地飛行,但其實一切已不在掌控之中。誰也不知道它將會飛到什么地方,更沒人能改變它失控的狀態(tài),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一意孤行地往不可預知的空域扎去,直到耗盡最后一滴燃油或者遇到強氣流或者撞上高空物體從天上墜落,在不可預知的地域摔得粉身碎骨。
那個月朗星稀的晚上,九點一過,手機鬧鈴以熄燈號的方式響過,吳畏就開始醞釀一場隆重的活動。他沖了澡,吹干了頭發(fā),嚼了一片從正規(guī)網店購買的鋅硒咀嚼片,在客廳里做了幾個俯臥撐,然后悄悄溜進臥室,關燈掀被,像夜襲者摸進地堡一樣偷偷鉆進被窩。
潘素素起初還是很知趣,體現(xiàn)了一位合格的被偷襲者的素質,像以往一樣迎接配合他,但這不等于就放松了警惕。
你沒戴防毒面具!她驚叫。防毒面具原本是吳畏對計生用品的戲稱,用得多了就成了夫妻間的專用術語。
戴什么戴?我現(xiàn)在想要個小崽子,我戒煙、戒酒都三個月了,是你說的戒三個月就行了。
我昨天還看見你偷偷抽了一根。再說了,我到新單位還不到兩年,就請假……潘素素慢慢地把溫熱的身體,從吳畏寬闊的懷里掙脫出來。
那到底什么時候行?
什么時候都行。
那就現(xiàn)在。
現(xiàn)在不行……潘素素觸電一般躲閃開,然后像刺猬一樣蜷縮成一團。
愛我就先別讓我懷孕。她說。
什么邏輯?他說著翻過身去,往床沿外探出大半截身子,擰亮床頭柜上的臺燈,拉開床頭柜里的抽屜,大張旗鼓地翻找他越來越深惡痛絕的東西。
沒了,什么都沒了,彈盡糧絕。他有些懊惱地宣布結果。其實這個結果是已知的,潘素素下班回來前他就已經把那些東西打包扔進了垃圾桶。
你看,這是天意。他說。
那你就去買。
深更半夜的a3055e1fc745669676c7edc2c9c1cb30,買個蛋。
那我去。
別去了,買回來黃花菜都涼了。他重新擰滅臺燈,將身體重新砸到床上。黑暗中他感覺到潘素素坐了起來,而且下了床,趿拉著拖鞋開了門,出了屋。
你干什么去?他真以為她要去買。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到隔壁躲一晚。等他清晰地判斷出潘素素的準確位置,那個黑影已經消失在門口。隨即傳來隔壁房門被打開的聲音,然后是關門的聲音,最后是上鎖的聲音。
隔壁是間小臥室,有一張小單人床,當初買房和裝修時的想法都一樣,是給將來的孩子準備的,現(xiàn)在卻成了她的避難所。
吳畏感到無比沮喪,覺得有必要正大光明地抽支煙,以宣泄心中的郁悶,于是再次伸手摸向臺燈的螺旋開關。燈光逐漸亮起來,一個東西在他眼前逐漸清晰,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那是一綹頭發(fā),好幾根或者十幾根,卷曲糾纏成一綹躺在離眼睛只有幾十厘米的床單上。那原是潘素素枕頭的位置,現(xiàn)在她把自己的枕頭和被子都抱走了,裸露出大片淺藍色的床單,以及那一團在枕頭下不知藏匿了多久的頭發(fā)。
覺是再也睡不著了。吳畏悄悄下床,從廚房拿了一只密封袋,像警察保存物證一樣,把那頭發(fā)裝進密封袋,藏進了上衣的內兜里。然后,四仰八叉地在寬大的雙人床正中央躺成了一個“大”字,睜著雙眼看著從窗簾縫隙里透過來的微弱亮光,看著它越來越亮,直到鋪滿整個屋子。
為什么偏偏調我?
吳畏站在連部門口,收腹挺胸,肩膀稍向后張,中指貼于褲縫,雙眼向前平視,但余光卻時刻關注著在屋里忙活著的連長。
連長正埋頭收拾東西,他剛被提拔為管理股股長,即將前往新崗位赴任。他頭也沒抬便說,革命軍人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新兵蛋子哪有那么多想法?我不也是嗎?誰都知道我最擅長的是軍事訓練,最想干的也是軍事訓練,卻偏偏讓我當什么管理股股長,吃喝拉撒、雞毛蒜皮什么都管,就不管軍事訓練。
吳畏說,我跟你不一樣,你去那里是因為沒有別的位子了,我在連隊當炮手當?shù)煤煤玫摹?/p>
連長拿眼睛瞪著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全連都知道。
可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說。
吳畏啊了一聲,有些吃驚和后悔。連長這次提職的事盡人皆知。連長是鉚足了勁奔著團司令部作訓股股長去的,上上下下都覺得問題不大,可最終作訓股股長的寶座讓隔壁的三連長奪走了,全團副營職的崗位只剩下管理股股長一職,連長只好憋了一肚子的氣走馬上任。
這就是我調你的原因。連長咬牙切齒地說,老子要拿第一。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是我這次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
?。窟@些你不是早就總結出來了嗎?每次大會小會都講。
這次更加深刻了。去年評優(yōu)秀連長,全團三個就有我一個,當時還挺高興。現(xiàn)在才知道,優(yōu)秀里頭還有排名,三連長排第一,我排第二。作訓股股長只有一個,拿不了第一就等于輸了。我這是活生生的教訓,所以這次哪怕是干管理股股長,也要干個第一。
這讓吳畏更加感到不可思議,覺得連長太高估自己了,簡直是在拿集體榮譽開玩笑,于是更加堅定地拒絕。他說,要拿第一更應該挑個專業(yè)的,找我一個新兵蛋子干什么?
連長這時才抬起頭來,長出了一口氣。他一字一句地說,組織上認為,你有這方面的天賦。
吳畏頓時緊張起來,不知道已經當上股長的連長說的這個組織是連里、營里還是團機關,他更想知道組織正式的評價,于是問,啥……啥天賦?
啥天賦?你說啥天賦?你第一次瞅見我,我的這點機密就被你給暴露了。
啊?吳畏這次是真的有點意外了。那是半年前他第一次給連長理發(fā)。那次第一眼看到連長摘了帽子的頭頂,他就盯著不動了,激動得像第一次捕捉到目標的新炮手。他驚慌失措地向連長報告,呀,連長你頭頂有一道疤。端坐在椅子上,脖子以下被一張大白布裹得像個雪人似的連長沒說話,只是稍稍向后偏偏頭,算是扭頭看了他一眼。這把端著一臉盆水進來的文書嚇得不輕,差點直接連盆帶水全扣到吳畏身上。吳畏以為連長沒聽清,不顧文書吹胡子瞪眼的警告,又重復一遍,連長你頭頂有一道疤。連長嗯了一聲,終于開口了,說,當炮手時讓炮口制退器給磕的,當時就暈過去了。他又說,連長那你不適合理板寸。連長這次反應很快,很正式地扭過頭來,看著他問,那適合理什么?
一邊倒,就是內務條例里的青年型,頭發(fā)只要往右邊梳就能遮住那道疤了。
連長總算態(tài)度鮮明地點了點頭。理完發(fā)的當天,吳畏就接到了文書的正式通知。組織上決定,連長的頭發(fā)以后都由他理。
那時候,他剛分到連隊不久,理發(fā)是業(yè)余的,主業(yè)還是操槍弄炮。他對自己的這項副業(yè)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反正全連只有他理得像樣點,又是新兵,需要在操槍弄炮之余發(fā)揮業(yè)余特長來表現(xiàn)自己——就像那些能寫、會畫、識譜的新兵,都理所當然地要為連隊寫新聞報道、出黑板報、教唱歌曲一樣,連部那套理發(fā)工具就一直待在他手里。他堅信只要下一撥新兵到來他就可以順利交班了。但是下一撥新兵還沒來,他自己先接到了調走的通知,是即將調走的連長要調他走。連長即將赴任管理股股長一職,把他調去是當團機關專職的理發(fā)員。連里好多兵都想跟著去機關,通信員、文書、炊事班長,都是成熟的技術人員,帶到機關就能用。連長一個沒要,偏偏只選了他這個半生不熟的理發(fā)員。他自己也不理解,更不想去,這才壯著膽子找連長匯報思想。
現(xiàn)在他總算明白了,連長調他去是有想法的,不只是要他當個理發(fā)員,還要他當全師第一的理發(fā)員。因為連長要拿第一,他這個管理股股長下面的理發(fā)員就不能拿第二。他是連長整盤大棋里的一顆小棋子。
連里那么多兵給我理過發(fā),都看到我頭上那點東西了,但沒有一個說出來,更沒有一個建議我換發(fā)型,弄得老子一年四季什么場合都傻乎乎地戴頂帽子。連長說著突然把臉湊過來,盯著吳畏問,這說明什么?
說明什么?吳畏也盯著連長問。
說明你有這方面的天賦,有培養(yǎng)價值。
啥天賦?他問。
心細,心細如發(fā)。連長罕見地以文縐縐的語言回答他。
所以就應該去當理發(fā)員?你咋不說我更有當炮手的天賦?
當個屁的炮手!實話跟你說吧,組織上認為你根本不適合當炮手,我讓你進機關是挽救你。連長終于惱了,兩只牛眼仿佛要噴出兩股火將他燒成灰燼。
我哪里不適合當炮手?盡管被連長瞪得脊梁骨發(fā)涼,但吳畏還是壯著膽子問道。這是當炮手半年多來第一次聽人說自己不適合當炮手。
眼睛。你這雙眼睛,自動搜索,當炮手不合適,當理發(fā)員物盡其用。
吳畏怔怔地看著連長,聽他繼續(xù)唾沫橫飛地往下說。炮手要心無旁騖,完全聽口令操作,在指定的空域、指定的方位和指定的高度搜索目標、跟蹤目標、擊毀目標。你成天像警戒雷達似的,稍不留神就自動掃描,掃來掃去遲早要把拖靶前面那架牽引的真飛機當目標干下來。
別說了,我跟你走還不行嗎?吳畏幾乎要癱軟在地。在連長雙聯(lián)高射機槍一樣猛烈的火力攻勢下,他相信了自己心細如發(fā)的天賦,相信了自己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他剛剛放下連隊理發(fā)推子的手又拿起了團機關理發(fā)室的推子,由一名兼職理發(fā)員變成了一名專職理發(fā)員。
為什么偏偏是頭發(fā)?
如果是別的什么東西,一只襪子、一條領帶、一條內褲或者一只防毒面具,甚至一個大活人,都可能無聲無息地從吳畏眼皮子底下溜走。他繼續(xù)相信愛情,繼續(xù)他們安穩(wěn)的小日子,繼續(xù)爭取早些要孩子……
但偏偏是頭發(fā)。吳畏摸了十幾年,研究了十幾年的頭發(fā)。
關鍵是吳畏第一眼就看出這頭發(fā)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潘素素的。他的頭發(fā)又粗又短又硬,豬鬃似的。他很少掉發(fā),更不會像這樣一綹一綹地掉。潘素素的頭發(fā)又長又軟,略微發(fā)黃,發(fā)質稍干,而且她從不焗油,從認識她到現(xiàn)在她的頭發(fā)就沒變過顏色。
而眼前這一綹呢,比他的長又比潘素素的短,比他的細又比潘素素的粗一些,從顏色上來看,不是純黑也不是黃褐,而是灰白,越靠近發(fā)根顏色越白……他沒敢再深入,一個頭發(fā)稀疏、臉蛋油膩、眼神渾濁的中年男人形象已經浮現(xiàn)在他眼前。
吳畏昏昏沉沉地從床上爬起來,潘素素已經做好了早飯。兩個雞蛋和一杯牛奶,這是他們實施造人計劃以來潘素素根據(jù)專家的建議為他定制的制式早餐,已經三個月雷打不動,號稱“兩蛋一腥”工程。而潘素素自己卻吃得花樣百出,各種稀粥、點心、小菜,網購的、店購的、自制的,隨心所欲。盯著眼前的“兩蛋一腥”,吳畏仿佛真的聞到了雞屁股和奶牛乳頭的腥味,胃里一陣翻滾。他抓起那兩個雞蛋,像轉鐵球似的在手心里轉著,眼睛卻在潘素素的頭發(fā)上翻來覆去地搜索。他希望有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新的顏色和發(fā)質,哪怕只有一根,哪怕是剛剛長出來的。
這幾年你長了白頭發(fā),焗過油沒有?吳畏漫不經心地問。
沒有。我怕皮膚過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周圍的同事有沒有掉發(fā)、脫發(fā)比較嚴重的,尤其是中年……男性?問完又覺得唐突,補充道,我這兒有新的護發(fā)產品。
沒有……人家掉不掉發(fā)我怎么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往頭頂上掃一眼就知道了。
我沒事去偷看人家男人的頭頂干嗎?我神經病啊!
這還用偷看嗎?抬頭不見低頭見,那鬼東西又不是藏在褲襠里,除非你做賊心虛不敢看他們……
你不覺得惡心嗎?潘素素砰的一聲放下碗筷,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秋風掃落葉般將自己跟前的碗筷杯盤摞起,端進廚房往水池子里一丟,摘下衣帽架上的手提包就出了門。
不心虛你著什么急?你他媽才惡心呢,比“兩蛋一腥”還惡心!吳畏沖著已經撞上的防盜門嚷了幾聲,然后捧起“兩蛋一腥”,連杯子盤子一起全扔進了垃圾桶里。
他沒敢開車上班,頭昏腦脹,眼皮子直打架,他怕把車開到樹上去——開到樹上不要緊,就怕自己一掛,白白便宜了那對狗男女。于是他慎重地刷卡上了公交車。車上人不多,但前幾排都坐滿了,他徑直往里走,頭重腳輕地登上幾級臺階,直到最后一排才停下。轉過身來就要坐下的一剎那,他看到滿車的頭頂,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全車的制高點上俯視眾生。各種各樣的頭發(fā),黑的、黃的、灰的、白的、長的、短的、直的、卷的……閱兵似的在他眼前聚集。他從上衣內兜里掏出密封袋,從門口站著玩手機的“小黃毛”開始,挨個比對。
那些人很快就察覺出了什么,紛紛扭過頭來,仰臉看他,原先各式各樣的頭頂一下子變成了幾十張表情各異的臉。正納悶,旁邊一個老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指指車廂頂上的喇叭,只聽見一個男的用別扭的普通話循環(huán)說道,最后排的乘客請不要站著,坐穩(wěn)、扶好,車輛馬上進站停車。最后排的乘客請不要站著……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站著。他慌忙收起密封袋,彎腰撅腚,往身后的塑料座椅坐去。剛落座,他突然聽到一陣剎車聲,座椅就變成了火炮的擊發(fā)裝置,伸出來猛推了他一把。他炮彈一般向前撲了出去。他的前面是空蕩蕩的過道,他從最高點跌到了最低點。
車子停住了。
正式就任管理股股長后,老連長就爭分奪秒地開始了他的爭冠計劃,果然像抓炮兵連訓練一樣狠抓訓練。具體到吳畏這里,多長時間完成多少課目,都有明確的計劃和步驟。周計劃、月計劃、季計劃、半年計劃、全年計劃,不斷更新的表格就像羽毛扇子一樣,層層疊疊貼滿了理發(fā)室整整一面墻。
這讓吳畏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他做夢都沒想到,計劃里除了規(guī)定他多長時間內要學會理多少種發(fā)型外,還明確要求他必須掌握多少人頭頂?shù)那闆r。他問老連長,不就天天理發(fā)嗎?難道你還真要搞比武不成?
廢話。理發(fā)也能理得跟別人不一樣。已經當上管理股股長的老連長說,別以為就他們炮手每年有比武、考核、打靶,一炮打出去就有了三六九等,難道我們后勤保障服務性的崗位就是混吃等死?告訴你,照樣分三六九等!
才幾天工夫,老連長眼里一直無比重要的炮手就成了“他們”,那些邊邊角角的崗位則成了“我們”?!拔覀儭钡墓砷L為了讓他心服口服,還專門給他舉了幾個例子。一個是倉庫的保管員,普通的保管員也就是管個鑰匙開個門,一流的保管員蒙著眼睛隨手拿起一件軍械,就能準確地說出它的型號、性能、生產日期和庫存數(shù)量。
這個吳畏聽說過,叫“一摸準”。除此之外,他還知道修理兵能靠耳朵聽出機器故障的“一聽準”和衛(wèi)生員打針時的“一扎準”,等等。這些崗位的確都有比武競賽,比完武還安排冠軍們做巡回報告——比股長講得精彩多了。但這些跟理發(fā)員有什么關系?他沒聽說過有理發(fā)員比武,更沒聽說過有“一刀準”“一剪沒”之類的。于是他說,頭發(fā)又不是彈藥、機器,分各種型號、尺寸、規(guī)格,我要掌握這么多人的頭頂干什么?難道你要搞個戀發(fā)癖比武?
扯淡。股長氣得指著墻上的英模掛像說,張思德、雷鋒是不是搞后勤的?他們有沒有參加過什么比武?但人家犧牲后照樣和董存瑞、黃繼光這些戰(zhàn)斗英雄并列在一起。正是因為沒有這方面的比武,咱們才要搞點跟別人不同的課目。別看都是中國人,都是當兵的,每個人的頭頂差別大著呢。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也肯定沒有一模一樣的頭發(fā)。比如通信站接電話的女兵,稍微重要一點的領導在電話里“喂”一聲,她們就能聽得出是誰,你知道她們是怎么做到的嗎?
背電話號碼表。
那太小兒科了,連入門都不算,就像你們炮手剛剛掌握火炮的射擊諸元,單手訓練都還沒展開。
那她們練什么?
練聽力,記住對方的聲音。為了訓練,她們把本單位主要領導的聲音錄下來,當然還不能錄人家的通話內容,只能錄“喂”“你好”“請幫我接一下”等只言片語,然后每天戴著耳機聽,直到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識別出多少人的聲音,才能正式上機值班。一個合格的話務兵,必須一聽聲音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對方的姓名、職務,經驗特別豐富的,甚至能通過話筒里傳來的喘息聲識別出來,然后搶在對方出聲前,尤其是自報家門前,先問候道,“某某首長您好,請問您要接哪里”。這就是能力。我不要求你跟修理所男兵比,你跟人家女兵比總可以吧。
吳畏聽得滿腦門全是汗,卻依舊還是不明白這與自己理發(fā)有什么關系,他問,掌握人家的頭頂?shù)降子惺裁从茫?/p>
有什么用?大用。你要是理過一次發(fā)就能記住誰是什么發(fā)質、什么顏色、喜歡什么發(fā)型,人家下次再來,往椅子上一坐你就知道應該怎么理,理的過程要注意什么,你是不是就有了主動權?記住,戰(zhàn)場上誰掌握了制高點誰就掌握了戰(zhàn)斗的主動權。理發(fā)也是一樣,誰掌握了顧客的頭頂,誰就掌握了主動權。頭頂就是你們這個行業(yè)的制高點。
股長說著還特意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頂,以示強調。吳畏目瞪口呆地看著股長,像仰望著《百家講壇》上的專家。他第一次“識大體、顧大局”地認識到,連長沒有當上作訓股股長不只是個人的遺憾,而是部隊的巨大損失。
除了思想工作,當然還有器材保障。股長還真的從駐地一些理發(fā)店弄回來一堆淘汰的頭發(fā)模型,讓他練習“一摸準”。那些模型,有黑發(fā)、黃發(fā)、紅發(fā)、白發(fā),有長發(fā)、短發(fā),有油性的、干性的、中性的,一個個都異常逼真,有的連頭皮都是高仿的,手指撓上去,就像撓在真人頭上一樣。他也確實努力,像那些練聽力的女話務兵一樣練自己的眼力,每天盯著頭發(fā)研究,研究完真人再研究模型,研究完模型再找真人實踐。他把以前練槍練炮、練戰(zhàn)術、練體能的時間全部用在了練頭發(fā)這一新的專業(yè)上,早上再也不提前起來跑五公里,晚上課外活動時間再也不去吊單杠,睡覺前各一百個的俯臥撐、仰臥起坐和蹲下起立更是早就廢止了——不是他懶得練,而是股長不讓,股長說這些雜七雜八、蹦蹦跳跳的鳥事會分散精力,破壞氛圍,影響新專業(yè)的訓練效果。最廢寢忘食的階段他甚至把鋪蓋搬到存放模型的小庫房,在模型中間打地鋪,每天一睜眼,就看到十幾個披頭散發(fā)、膚色各異的假人,他仿佛躺在《西游記》的某個妖怪洞里。
當然還有教學保障。為了全面提高他的技術,股長每天還特批他幾個小時假,讓他到最高檔的美容美發(fā)店拜師學藝。
一個月之后,他按股長的要求,學會了內務條令里規(guī)定的四種發(fā)型,能記住常委以上領導的發(fā)質、發(fā)型和頭頂上的秘密——果然像股長說的那樣,領導們四十歲以后的頭頂,就像坐著火車出了居庸關之后看到的塞外風光,只能是越來越荒涼,而且各有各的荒涼。比如說團長,是溢脂性脫發(fā),脫得頭頂像大口徑炮彈的彈頭一樣锃亮;政委的頭發(fā)稀疏而且卷曲,像在陣地前沿圍了一圈蛇腹形鐵絲網;參謀長則有幾處斑禿(鬼剃頭),已經搽了很長時間的生姜……這些被股長定性為“絕密”的情況,都像當初他頭頂那道疤一樣被吳畏那雙天賦異稟的眼睛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并按股長親授的指導原則進行了處理:既要竹筒倒豆子,又要王八咬雞頭——向當事人匯報,要像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為當事人保密,要像王八咬雞頭,絕不松口。而領導們在這一過程中的反應,也都像當時的連長一樣,起初是訝異或震驚,待他像醫(yī)生一樣切中肯綮地為他們開出方子后,他們緊繃的臉才慢慢舒展開來,像在寒風中羞澀綻放的迎春花。
當然方子也確實立竿見影。團長在他的建議下將頭頂刮光,戴了透氣的假發(fā),頓時顯得年輕了十歲;政委采納他的建議,換成漸變式發(fā)型后,顯得朝氣蓬勃;參謀長也在他的勸說下放棄了根本不管用的生姜療法,換成了偏分,用幾綹長發(fā)巧妙地遮擋住了斑禿……
半年后,他學會了燙發(fā)、染發(fā)和部隊根本用不上的洗剪吹,還記住了所有機關干部的頭頂。一年后,他記住了團部大院里所有經手過的頭頂,包括家屬和小孩——也果然像股長說的那樣,即使都是中國人,都是當兵的,每個人的頭發(fā)也都大不一樣,明明看起來都是黑色的,一刀剪下去可能就變成了灰色、白色或者灰白色,還有可能變成黃色、棕色和棕紅色……粗細長短就更不用說了。院里那些被他理過發(fā)的也都記住了他—— 一個連理發(fā)都理得跟別人不一樣的理發(fā)員。
上級機關的人來團里蹲點、考核、檢查、評比,頭發(fā)長了也都在他這里理,他的名氣也隨之傳到師里、軍里甚至更遠。兩年后,他被調到了師機關理發(fā)室。過了兩年,他又被調到了集團軍機關理發(fā)室。他不知道這些調令背后的領導是誰,因為這些年他服務過的大小領導不計其數(shù),對他贊賞有加,甚至揚言要把他調走的也不乏其人。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事肯定和老連長無關。因為老連長干了兩年管理股股長就因成績突出調回炮營當營長。他在營里狠抓軍事訓練,出臺的第一個舉措就是掃炮盲,把營里那些沒怎么摸過炮的通信員、炊事員、理發(fā)員、飼養(yǎng)員統(tǒng)統(tǒng)趕上炮場,接受炮火洗禮,全部改造成能打炮的戰(zhàn)士,以此提升全營的戰(zhàn)斗力。但他終究沒能提升:他堅持組建的一個炊事員炮班,在軍里組織的實彈射擊中操作失誤,將炮彈打出了射界,落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沒有炸死人,但把一頭懷孕的老母豬炸得粉身碎骨。他被就地免職,隨后轉業(yè)。
捂著擦傷的額頭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吳畏立即感到車外陽光的熱辣。他對著耀眼的天空機關炮似的連打了幾個大口徑的噴嚏,噴射出來的飛沫在金燦燦的光線中手舞足蹈。他抹了一把嘴唇,感覺頭暈目眩,那個頭發(fā)稀疏、臉蛋油膩、眼神渾濁的中年男人形象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隨手往耳朵上一扣,便往百米開外的縣委機關大門走去。
電話很快就通了,對方是他的中學同學。
那個……那個,那次你說的那事,到底是哪個局領導?他越過問候語和客套話,直奔主題。
哪次?我說的哪件事?哪個局領導?同學顯然一下子蒙了。
就是那事!他先急了。反問,你總共才給我打過幾個電話?說過幾件事?
同學立即明白過來,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不是什么局領導,是縣領導、常委一級的。嗨,就那回聽說過一次,現(xiàn)在回想十有八九是那家伙喝多了。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是不是有了什么新情況?
當然沒有。吳畏抬頭看到橫亙在自己前面的影壁墻,才知道已經邁入機關大門,立即左右扭頭看了看,見周圍沒什么人才接著說,我就是好奇,你要是不說,咱們以后就誰也不認識誰了。
別,怎么說你也是幫過我的大忙。我只記得他姓李,李副什么,后面的官名早忘了,不會真有事吧?
怎么可能!他掛掉電話,一眼瞥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上午近八點,立即邁開大步朝禮堂右側的理發(fā)室跑去。
沖進理發(fā)室,墻上掛著的石英鐘剛好走到八點整。他這才想起老張和老李為了避免上班遲到,早就把分針調了位置。
大廳里沒什么人。那張能坐四個人的長條沙發(fā)上正好坐著四個人。老張和老李端坐在中間看報紙。他倆各舉著一張全打開的報紙,他們之間的空當還能再放下一張大的報紙。兩個他不認識的穿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半坐在扶手上,看他們看報紙。
再無旁人。
吳畏長長地噓了口氣。老張就把那張像幕布一樣擋住自己整個上半身的報紙往下降了降,露出兩只眼睛看了他一下,又把報紙升了上去。老李把報紙往沙發(fā)上一摔,左右擺頭,用下巴各指了一下那兩個保安說,人家都來半天了。兩個保安就大度地笑笑,異口同聲地說道,不急,不急。
吳畏抓起掛在墻上的圍布,狠狠地抖了一下問,誰先來?
兩個保安還沒動,老張和老李已經起身,抓著報紙往里面的兩間屋子走去。
縣委機關的理發(fā)室跟外面的理發(fā)店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多了兩間屋子——除了大廳還有兩個單間,一間是貴賓室,另一間是嘉賓室。人員分工也是按貴賓室、嘉賓室來的,剛從部隊轉業(yè)分配進來的吳畏負責大廳,資歷稍老的老李負責嘉賓室,資歷最老的老張負責貴賓室。每個人負責理的頭也是按這個來的。貴賓室負責縣委常委及副處級以上領導,也就是通常說的處級領導。嘉賓室負責局長、副局長這一級,剩下的也就是通常說的科級以下,統(tǒng)統(tǒng)歸吳畏。這并不是技術問題,只是根據(jù)對情況的熟悉程度來分工。
情況指的當然是頭頂?shù)那闆r。吳畏剛來時,老李就異常神秘地指著自己的頭頂告訴他,到了一定級別、歲數(shù)的領導,頭頂或多或少都會出點情況,這些都是機密,誰都希望知道機密的人越少越好,所以誰都不會輕易換理發(fā)員,這就是理發(fā)室要在大廳基礎上再設貴賓室和嘉賓室的原因。吳畏聽了謙虛地笑笑,心底卻翻起無數(shù)個白眼,他特想告訴他,你所說的領導在我以前的單位充其量只是跑腿打雜的級別,你這輩子掌握的秘密加起來也沒我零頭多。但他還是忍住了,畢竟屬于自己的輝煌已成過往,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深藏功與名,像學徒一樣從零開始,謙虛謹慎地守在大廳里。
但現(xiàn)在他有些后悔了。干了小半年,那些李副什么、劉副什么的都只給他留下一堆模糊的碎片。拼湊起來“李副什么”的各種碎片,強撐著打架的眼皮,總算把兩個保安的頭侍弄完。扔下手里的推子,吳畏疲憊地往后一倒,像枚重型炮彈砸在了長條沙發(fā)上。
多少錢?兩個保安立在原地沒走,彎著腰怯生生地看著他問。
錢?吳畏愣了一下,意識到這兩個是新來的,便指了指門口的小桌子說,不要錢,在那上面簽個字就行。
兩人走到門口,撅屁股趴在桌上畢恭畢敬地在登記本上填寫起來,邊填邊念叨,日期……時間……姓名……
吳畏死魚一樣的眼睛慢慢地轉動起來,等他們簽完,他已經站在了小桌子前,一把抓起了登記本。
只要在這個機關大院上班的,從縣委書記、縣長到大門保安,都可以在他們這里理發(fā),算是機關給大家的一項福利,就和機關的幼兒園和通勤大巴一樣都免費,每個人理完發(fā)不用交錢,只需在這個登記本上簽上自己的大名就行了。簽字也不是為了日后結賬,而是方便年底統(tǒng)計,作為上級主管部門考評理發(fā)室業(yè)績的主要依據(jù)。所以登記本的表格設置就像部隊哨兵的值勤登記本一樣,不僅有來客的姓名、單位、職務,還有來訪的確切時間以及意見建議,還有理發(fā)員的簽名。這也是為了方便統(tǒng)計,每人全年下來各理了多少次發(fā),一數(shù)簽名便知。那個本子平時就放在門口的小桌子上,里面夾著一支圓珠筆,顧客理完發(fā)出門前就順便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姓名、單位、職務,以及滿意、很滿意或者非常滿意之類的意見、建議。職務稍高的領導由于工作繁忙有時會忘了簽,但絕不會遺漏,理發(fā)員會在第一時間幫他工工整整地填滿。
他和老婆潘素素,盡管是經人介紹的,但整個過程是自由戀愛的。在最如膠似漆的階段,他甚至一度認為他們從未經人介紹,是上天的安排,是緣于一次影視劇里一樣浪漫的邂逅。
其實真實的過程一點都不浪漫。三年前的那次探親休假,他在短短的五天時間里見了五位相親對象,均以失敗告終。其中沒看上他的有三個,他沒看上的有兩個,總比分三比二,他尚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沒看上他的那三個,原因都跟他的專業(yè)有關,嫌他是個理發(fā)的,而她們最初可都是奔著他那身軍裝來的。她們喜歡部隊,但不喜歡在部隊理發(fā)的。這種理由對于他的打擊不亞于當初連長要他在部隊理一輩子的發(fā)。所以對那兩個他沒看上的,他跟媒人的解釋也很干脆:頭發(fā)不行。
媒人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理由,問,為啥?頭發(fā)比別的都重要?
我的職業(yè)習慣,一切從頭開始。
這句話傳出去之后,二十多天再沒人給他介紹對象。直到假期的最后那天才有人斗膽給他介紹了第六個。那時他已經買好歸隊的火車票,正蹲在地上努力地往拉桿箱里塞土特產。
告訴她我是個當兵的。
人家說就喜歡當兵的。
告訴她我是個理發(fā)的。
人家說就喜歡理發(fā)的。
告訴她我要頭發(fā)好的。
還別說,人家就是頭發(fā)好。
告訴她我同意了。
吳畏唰的一聲拉上拉鏈,抬頭才看見媒人的旁邊還站著一個姑娘。這大概是吳畏第一次從下往上打量一個相親對象。腿長、腰細、胸挺、臉白,頭發(fā)也不短。
我沒時間了,吳畏說,你要同意就留個電話。
后來吳畏每次回憶自己的羅曼史時,都習慣把很不羅曼的這段忘掉。
不許你提這種傷感情的事。熱戀階段,吳畏總是不忘在電話里提醒潘素素,記住,咱倆可是一見鐘情的。
好吧,只要我們是真心相愛,其他都不重要。每次潘素素都回答得柔情似水、義薄云天。那時候潘素素剛大學畢業(yè)還沒找到正式工作,在親戚家的私營企業(yè)里打工,脾氣溫和得像只小綿羊,對他幾乎百依百順。
微信上聊了半年之后,他們就結婚了。半年之后,潘素素通過公務員考試進了縣政府機關。再過半年之后,他突然接到一位中學同學的電話,說在一次飯局中偶然聽到一些關于他那在縣政府上班的老婆潘素素與一位縣領導的桃色傳聞。盡管是風言風語,但無風不起浪,同學提醒他要注意點,免得后院起火。
接完電話,他像一根遇到高溫的蠟燭一樣癱軟在軍部理發(fā)室的旋轉座椅上。他感覺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停止運行了,只有手里那把不銹鋼剪刀還在咔嚓咔嚓地響著。等他反應過來,一把嶄新的豬鬃毛刷已經被剪得寸草不生,只剩下個光禿禿的塑料手柄。
他知道同學不是那種話多的人,畢業(yè)十幾年只給他打過三個電話,一次是父親病重住院向他借錢,另一次是還錢,這是第三次。前兩次說的話加起來也沒有這次的零頭多。
此后幾天幾夜他都沒睡好覺,反復地從記憶深處打撈各種蛛絲馬跡,然后像理發(fā)一樣一根0cc05b97cf7161efff6ffcec987dc652ecb313f10785a6b6c43f769237a2427f一根梳理,果然發(fā)現(xiàn)不少疑點,且基本都集中在最近的半年里。電話越打越短,甜言蜜語越來越少,抱怨牢騷越來越多,埋怨聚少離多,埋怨沒有安全感,晚上一個人不敢關燈睡覺,等等。還有上一次探家時,不管在什么場合,她向她的熟人介紹吳畏,每次都只說吳畏是部隊的,是軍人,如果對方再問在部隊干什么,她就說是后勤工作。這樣的回答看似客觀公正,卻總讓吳畏感到有些別扭。
干嗎不直接告訴人家我是理發(fā)的?
干嗎要告訴人家你是理發(fā)的?人家又沒問是不是理發(fā)的。
沒問就不能說了?你是不是覺得理發(fā)丟你人了?
簡直好笑,是你自己覺得丟人了吧?
最最可疑的,是吳畏在那次休假期間鄭重提出的造人計劃,也被她毫不猶豫地否決了。
咱要個孩子吧。
好。
現(xiàn)在就要。
現(xiàn)在不行。
那什么時候要?
至少等你轉業(yè)了,難道讓我一個人挺著大肚子去買米買菜?
幾句話就把吳畏給噎回去了。的確,雙方父母都在鄉(xiāng)下,潘素素在縣城工作,他和潘素素貸款買的房子也在縣城,不轉業(yè)怎么好要孩子呢?但當吳畏試探性地跟她提轉業(yè)的事時,她又一副毫無準備的樣子。她問,真的要轉嗎?不能多干幾年?
結合這一系列跡象,他越想越覺得形勢嚴峻。他想,老這么兩地分居下去,即便現(xiàn)在傳的是謠言,估計遲早也會有變成事實的那一天。
去年年底,三期士官(現(xiàn)在的二級上士)服役期滿后,還沒等組織談心他就遞交了轉業(yè)申請。所有認識他的人尤其是那些經常找他理發(fā)的處長、副處長,紛紛為他感到惋惜,普遍認為他不該放棄在部隊的大好前程。他們說的大好前程他還真的鄭重考慮過,對于他這個早就不符合提干條件的三期士官來說,其實就是再套轉個四期士官(現(xiàn)在的一級上士),接著為他們再理四年發(fā),卻被他們說得好像只要留下就一定能干到將軍似的。
只有當年一心要把他培養(yǎng)成全師第一的老連長沒提大好前程,吳畏給他打電話時,他甚至都不讓吳畏叫他連長。
別叫我連長,我不當連長好多年了。老連長的聲音和語氣都像換了一個人。
股長……
也別叫我股長,我早就不是什么狗屁股長了。
營長,不對,你也不是營長了,那我叫你啥?
叫啥都行,都是哥們弟兄,還在乎這個?
吳畏一下子噎住了,想起老連長轉業(yè)時沒有選擇安置工作,而是選擇自主擇業(yè),在塞外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星級賓館,已經不在體制內好幾年了。吳畏才接著往下說,老哥,我想轉業(yè)了。
為啥?
我可以說……是為了愛情嗎?
我操!老連長在電話那頭一下子又恢復了連長身份,問,后院起火了?
快了。
那就趕緊走,既要守好前院更要守好后院。
你就不為我感到惋惜?
瞧你說的,這有什么好惋惜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咱們都是匆匆過客,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哪有那么多將軍的編制?我們?yōu)樽约旱哪繕伺^,干得還不慫,這就足夠了。你已經是全集團軍最好的理發(fā)員,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了。
我走了,不是浪費我的天賦了嗎?
啥天賦?
理發(fā)的天賦啊,心細如發(fā)的天賦啊,不是你說的嗎?
嗨,理個破頭發(fā)要什么天賦!
那你是忽悠我嘍,我本來是想當炮手的。
啥叫忽悠?那叫思想政治工作。那個時候,不這么說你能死心踏地跟我去機關嗎?你能練成今天心細如發(fā)的水平嗎?當兵的就該服從命令聽指揮,讓你沖你就沖,讓你爬你就爬,我還想知道那年為啥讓我當管理股股長呢。
老連長再次以連長的口吻訓斥一番,他感到無可辯駁。掛上電話,他就正式遞上了轉業(yè)申請。
下午四點半剛過,吳畏便有些焦躁起來。
中午他一分鐘沒睡,兩個多小時的午休時間他全花在了登記本上。他像地主老財查賬本似的逐行逐頁查閱了本年度前三個月的登記,不僅確定了那個“李副什么”的真實身份是縣里唯一的李姓常委副縣長,還總結出了李副縣長的理發(fā)規(guī)律:三個月里,總共理了六次,平均每半月來一次。從登記的日期來看,他理發(fā)也比所有人都有規(guī)律,基本上是周五下午下班前。只有一次例外,是周四提前理的。吳畏用手機查了一下,那個周五正好是新上任的市委書記視察本縣的第一天,縣委的主要領導都沒有休息,一起陪同了三天。
今天正好是周五。吳畏自己都不相信這是巧合。他從寬大的旋轉座椅里站起來,瞄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又四下里掃了一眼,偌大的理發(fā)室里空蕩蕩的。三個理發(fā)員各自坐在一個角落,幾乎呈等邊三角形,好像誰也不愿挨近誰。
老張、老李,你們一會兒是不是要接孩子?吳畏幾乎是扯著嗓子對著天花板喊,以便他們能獲得均等的聽覺效果。
啊?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扭過頭來,眼睛和嘴巴都開得老大。他們驚訝地看著吳畏,仿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洞悉了似的。
你倆要是有事就先走吧。為了緩和尷尬,吳畏又補充道,我沒孩子,多盯會兒。
老張的兒子在一個寄宿制學校上小學,每周五下午五點是家長接孩子回家的時間。老李的女兒在機關幼兒園,也是五點放學。
老李毫不客氣,把早已收拾好的小挎包往背后一甩扭頭就走了。老張有點磨磨嘰嘰的,手機都揣在兜里了又掏了出來,拿手指在屏幕上劃了劃說,不行,萬一一會兒有人來理發(fā)咋辦?
今天是周五,哪有什么人理發(fā)?
瞎說,李副縣長就是周五下午理發(fā)。吳畏心里咯噔一下。老張已經放下手機,兩大步跨到門口,拿起桌子上的登記本,翻了起來。
果然,就今天。你這家伙!
有我呢,你怕啥?
你沒給他理過。
理一次不就理過了嗎?
我怕有些情況你處理不了。
放心吧,難道還有比我在部隊更復雜的情況?吳畏見老張還在猶豫,又說趕緊走吧,晚了嫂子又該朝你嚷嚷了。
老張又看了看手機,把手機往褲兜里一插,走了。
一個微胖的模糊身影出現(xiàn)在玻璃門外的時候,墻上的石英鐘時針正好指到五點整。已經像暗哨一樣守了半個多小時的吳畏從沙發(fā)上彈起來,鳥一樣撲到門口,搶在門外那雙手摸到門框前,將那扇貼著“理發(fā)室”三個紅色大字的推拉玻璃門拉了開來。伴隨著一股清新的冷風,玻璃那邊的模糊身影頓時清晰起來,一身正裝的李副縣長像照片一樣鑲在黑色的鋁合金門框里,仿佛剛從電視里走下來一般。
吳畏有些莫名的興奮。盡管在一個大院里共事已經半年多,但如此近距離地見到李副縣長的尊容還是第一次。以往不是隔著電視屏幕就是隔著二三百米的直線距離。
沒人?李副縣長跨進一只腳便停住,像查看射擊目標的地炮偵察兵一樣,微仰下頜,目光越過眼前立著的吳畏由遠而近,從里頭兩個敞開著門的雅間一路掃過來,最后落在吳畏身上。
哦,今天下午我值班。吳畏深吸一口氣,臉上適時浮現(xiàn)出職業(yè)的笑容。他看到李副縣長白凈細膩的臉蛋之上,一片郁郁蔥蔥的頭頂,頓時有些失望。
新來的?李副縣長依舊跨騎在門檻上,好像被那兩塊巨大的玻璃卡住了。
來小半年了。吳畏的視線順著那片郁郁蔥蔥的頭頂往下,一直往發(fā)際線和鬢角延伸,希望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怎么啦?李副縣長終于察覺出了異樣,伸手拂了拂自己的頭頂問,是不是粘上蜘蛛網了?我從小樹林那邊過來的。
沒有沒有。吳畏慌忙把視線收回。
那你老盯著我頭頂看什么?
習慣……職業(yè)習慣。
職業(yè)習慣?你干這行多久了?
十三年。
你現(xiàn)在多大?
三十一。
你十八歲就理發(fā)了?
嗯。
哪個屋?李副縣長終于跨進了滯留在門外的那只腳,沒等吳畏回答,便大步流星地走向貴賓室。
吳畏在后面偷偷地舒了口氣。他在后面快走幾步,總算搶在了李副縣長前面。
領導,那邊。他用大半個身子擋住貴賓室的門,像禮儀小姐一樣將一只粗壯的手臂優(yōu)雅地揮向隔壁的嘉賓室。
怎么換地方了?李副縣長并沒有聽從他的引導。
這邊的水龍頭壞了,還沒修好。
哦。李副縣長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很愉快地服從安排,轉身進了嘉賓室。
嘉賓室與貴賓室大小一樣,格局相似,裝修風格、檔次也大同小異,最大的差別恐怕只有他們內部人士知道,那就是貴賓室的天花板安裝一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監(jiān)控攝像頭。至于裝這個攝像頭的動機,吳畏一直無法理解。是擔心有人趁著理發(fā)的時機對領導下黑手,還是擔心領導萬一出現(xiàn)什么意外理發(fā)員說不清?現(xiàn)在他完全理解了。他想起了當初外派到駐地理發(fā)店學藝時,師傅給他講的第一個故事——他們業(yè)內最為經典的殺人案例。徒弟跟師傅學剃頭,師傅按行規(guī)要徒弟先練基本功,每天拿剃刀在一個毛冬瓜上練刀功。徒弟很聽話,日復一日不厭其煩地在冬瓜上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后來師傅見他練得差不多了,就決定拿自己做樣本,讓徒弟在自己頭上搞實戰(zhàn)演習。機會難得,徒弟自然非常投入,但就在他剃完最后一刀的時候,他把師傅給殺了。他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手起刀落往“冬瓜”上一插,師傅就應聲倒在了血泊之中。師傅當初講這個故事的目的是想告訴吳畏,雖然徒弟刀上的功夫已經很好了,可是在他的心里面,冬瓜永遠都是冬瓜。而在當時的吳畏聽來,故事永遠只是故事,絕不可能真實地發(fā)生。
但現(xiàn)在他的觀點動搖了,他相信故事真實地發(fā)生過,而且還會繼續(xù)真實地發(fā)生。
安置工作經歷了一番波折。起初他是鐵了心這輩子不再干理發(fā)這行了,因為他實在想不出現(xiàn)在的體制內,還有哪個地方有理發(fā)員的崗位。國營理發(fā)店早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就從大街上消失了,連個遺址都沒剩下,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私營的發(fā)廊、剪吧、美容美發(fā)店、造型設計店……除此之外,潘素素的態(tài)度也起了很大作用。盡管她嘴上不說,但吳畏能看得出來,她不希望自己的老公脫去軍裝之后繼續(xù)理發(fā),因為一旦轉業(yè),沒了“軍人”“部隊”這些耀眼的前綴,他直接就成了赤裸裸的理發(fā)員或者理發(fā)師。
所以對于自己在部隊理發(fā)的經歷,一開始吳畏是刻意隱瞞的。因為他想留在縣城,否則他們依舊還是兩地分居。但在他們老家那個只有十幾萬人口的小縣,軍官轉業(yè)想在縣城找一份滿意的工作都難,士官更不用說了。而轉業(yè)的士官里最吃香的是機關兵,有這塊招牌的一般都是技術型人才,不是懂電腦就是會開車,有的甚至會寫新聞報道和公文材料,是各種用人單位眼里的香餑餑,每年市縣一級機關僅有的一兩個名額幾乎全給了他們。剩下的那些來自基層營連的士官,不是去鄉(xiāng)鎮(zhèn)就是去企業(yè)。這似乎也算專業(yè)對口,基層對基層嘛。所以在各種表格上原工作崗位一欄里,他填的都是機關工勤人員。他并沒有說謊,理發(fā)員和機關的打字員、通信員、公務員、駕駛員和炊事員一樣,都屬機關工勤人員。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到了縣政府機關要招一個理發(fā)員的消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地方的政府機關里還有這個編制。于是他連夜修改自己的投遞材料,把機關工勤人員改成了機關理發(fā)員,把自己這十幾年的理發(fā)經歷和先進事跡,以及因此獲得的口頭表揚以上的榮譽都羅列了進去。這些他當然也沒有說謊。但潘素素聽說后一臉詫異,你不是不想理發(fā)了嗎?
只有理發(fā)才能留在縣城。
為啥一定要留在縣城?
不留在縣城怎么要孩子?怎么幫你買米、買菜?
潘素素白了他一眼說,你說的跟真的似的,誰不知道你放不下你那把理發(fā)推子!
最終他如愿以償。一個星期后,他就接到了去縣委縣政府機關事務局報到的通知。到了那里才知道,本縣的四大班子全在一個大院里,整個大院設一個機關理發(fā)室,編配三個理發(fā)員,半年前最年輕的那個辭職走了,這才從今年的退伍老兵中招了他,頂那個人的缺。
幸福來得突然,這份工作對他而言是再理想不過的,他不僅留在了縣城,還跟老婆在同一個大院。盡管機關理發(fā)室跟潘素素的政府辦公樓中間還隔著三棟樓、一個花園、一個停車場和若干道柵欄,但夫妻倆基本上把前院和后院都守住了。
還是先洗一下吧。李副縣長一進嘉賓室,就自言自語地走向那張寬大的真皮洗頭床。吳畏緊跟上前,煞有介事地把本來就很整潔的洗頭床整理了一番,并隨手準備好了毛巾,說領導您慢點。
李副縣長很熟練地登上臺階。轉身。坐下。吳畏及時準確地把毛巾圍在他的脖頸上。李副縣長順勢仰臥躺下。吳畏擰開水龍頭試水。
等下。李副縣長一聽到水聲突然做了個打斷的手勢。
怎么了您?吳畏一驚,趕緊關上水龍頭。
忘了這個。李副縣長說著,伸手在頭上按了按,然后一扯,郁郁蔥蔥的頭頂眨眼就成了不毛之地。
嘿嘿,忘了跟你說了。李副縣長一臉輕松地抖了抖手里的假發(fā)。
吳畏接過厚實的假發(fā),順手掛在旁邊的衣帽架上,眼睛卻死死地盯住那顆荒涼的頭顱。李副縣長油光锃亮的頭頂周圍,稀疏地生長著一圈雜草般參差不齊的頭發(fā),那些頭發(fā)的顏色,有的純黑,有的純白,但更多的是灰白,而且越靠近發(fā)根顏色越白。
吳畏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悄悄地把一只手伸進上衣內兜,但手剛摸著那只密封袋,就縮了回來。他覺得李副縣長一直在用余光瞟著自己。他努力回憶密封袋里那一綹頭發(fā)的長短、粗細、顏色……
哎,你的手怎么好像在抖?李副縣長睜開眼仰望吳畏。
啊,我這是……給您按摩,放松頭皮。吳畏極力地想控制住兩只不爭氣的手,但無濟于事,手反倒抖得更厲害了。
哦?你這手法很獨特啊,以前沒體會過。李副縣長緊皺著眉頭說。
吳畏正想著怎么說,又聽見李副縣長說,不過挺舒服的呢,像撓癢癢,都忍不住想笑了。
那就是讓人放松的,目前最流行的按摩手法。吳畏悄悄地長噓了一口氣,關上了水龍頭。
好了,領導那邊請。吳畏僵硬地說道。
李副縣長掛著殘存的笑容站起身,邁著輕松的步子走到旋轉皮椅前,坐下后順勢仰靠在椅背上。
吳畏深吸了一口氣,抓起一條毛巾邊擦著手邊朝那皮椅走去。他感覺兩條腿有些打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總算到達了戰(zhàn)斗位置。給李副縣長披好圍布,吳畏的眼睛像雷達一樣在工作臺上掃來掃去。那上面的物品呈“一”字碼放,梳子、剪刀、推子、電吹風、剃刀……還有他那部已經提前調到震動的手機。
他的手指像彈鋼琴一樣在臺上跳了幾下,最終拿起了剃刀。此時,師傅給他講的那個經典的殺人故事從腦海里閃過。他不想殺人,三十一年來他連一只雞都沒殺過。他保證這一刀劃下去不會要他的命,也不會留下傷殘,但會在他蘿卜皮一樣白凈的臉上留下一道永遠的疤痕,而后面接受調查和審訊時的臺詞他早就編好了:第一次給副縣長理發(fā),心里緊張,手發(fā)抖,沒控制住……這種情況一般就是給個處分,調離崗位,撐死了開除公職。
關鍵是力道。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從業(yè)十幾年了,他連一道頭發(fā)絲大的口子都沒b69f8716cb12feecfdac8b427346355b給人留下過。面對李副縣長的頭發(fā),他想伸手去摸信封袋,但伸了伸手還是縮了回來。這樣一來二去,他又糾結猶豫起來,心想總不能不信任老婆吧,夫妻間不信任還怎么能過好日子呢?但那頭發(fā)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再一次在心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怎么先動刀子?不是先吹干嗎?李副縣長仰望著頭頂?shù)奶甑?,有些幽默地問?/p>
哦,對。他送上僵硬的笑臉,把剃刀放在工作臺上,然后去抓旁邊的電吹風。
嗡嗡兩聲悶響,一直平躺在工作臺上無聲無息的手機突然震動了兩下,屏幕也隨之亮起。他掃了一眼,是潘素素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因為是鎖屏只能看到前面兩行:你把那種治掉頭發(fā)的產品帶回來,老媽最近頭發(fā)掉得厲害……
混蛋。他心里罵道,一把抓起電吹風,對準那顆令他憎惡的腦袋按下最大檔位,那片可憐的雜草頓時被摧殘得東倒西歪,但依舊頑強地與狂風抗爭著。
手機又嗡嗡震動了兩下。他被驚得渾身一跳,抻長了脖子看過去,又是潘素素發(fā)來的微信:老公,周末去逛街吧,聽說新開了一家特別大的童車玩具商場……
屏幕熄滅,他放下電吹風,心想再吹下去,李副縣長的頭皮不被烤焦才怪。
他抹一把臉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再次把手伸向剃刀。雪白的金屬一上手,他便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襲遍全身。他緊緊握住,似乎想把剃刀焐熱一些。凝神靜氣間,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手機,什么動靜也沒有,安靜得就像一塊遠古的化石。但他仍不放心,繼續(xù)緊盯著那塊屏幕,靜靜地等著。他相信它馬上又會震動,一定會,可能就在下一秒,可能等他把剃刀焐熱的時候。
責任編輯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