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窗外呈流態(tài)化凝固,312國道只有奔馳的車輛,旁邊有人打鼾,有人咳嗽。巨大的戈壁和祁連雪山,正在被人的運輸工具徒勞地穿越。傍晚,我從酒泉出發(fā),客車似黑夜中的猛獸,在彎曲的道路上不斷遇見燈火寥落的村莊,以及寒風中的城堡和蜿蜒破損的明代長城。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長途客車橫穿河西走廊。雖然我這一次的起點是酒泉市區(qū),但從廣義上說,敦煌乃至甘肅與新疆接壤之地,都屬于酒泉的行政管轄范圍。
車到臨澤縣城外,司機停車,讓乘客下車方便。斯時,夜色愈加濃重,寒風吹得整個河西走廊都發(fā)出了類似堅冰破裂的脆響。男人們無所謂,一下車,便都站在路邊迎風小解,而后返回車廂。女同胞當然要麻煩一些,要繞過車頭或者車尾,穿過馬路到另外一邊的茅草地里。少頃,人回來得差不多了,突然聽到一聲悶響,旋即有人發(fā)出絕命的驚呼。我也急忙下車,看到流到腳下的鮮血,在黑夜的車燈下面,彎曲成一條冒著熱氣的黑色河流。
湊巧的是,幾乎從市區(qū)一上車,我就注意到,那位女子坐在我的前排。事故驟然發(fā)生,幾乎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站在鼓蕩的寒風中,看著已經(jīng)倒伏在馬路上血泊中的她,驚愕、恐懼和接連嘆息,身心震動。而后又分別拖著虛軟的雙腿,依次上車,等待交警。與她同行的一個人說,這女子,甘肅省永靖縣人,剛結(jié)婚不到一個月,誰知道,在這兒沒了!我想到她遠在老家的丈夫,是否會在今夜的睡夢中有所驚悉。寒風在窗外吹動。兩小時后,我們換乘另一輛長途客車,把那個瞬間死亡的少婦留在了那里。
這是我第一次乘坐長途班車橫穿著名的河西走廊,盡管身邊有好多同路人,但誰和誰真正屬于同一方向呢?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大孩子,在祁連山和河西走廊以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從軍。臨近春節(jié),我請假回鄉(xiāng)探親,在路上遇到這樣的事情。一個同路人的猝然死亡加重了我的恐懼,我頓時覺得,綿延的深夜之路充滿了不可預測的障礙和深淵。途經(jīng)高臺縣城,借著入夜的燈光,我看見高臺烈士陵園(現(xiàn)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西路軍紀念館),車燈照見大門上懸掛的郭沫若題詞、松柏、墓碑以及紙扎的花圈,想起那場慘烈的西征,以及紅西路軍在此遭遇的血戰(zhàn),只覺得往事悠遠,而英雄和他們的血仍是熱的。
但黑暗中的車輛是自信的,沿著發(fā)黑的柏油馬路彎曲行進。旁邊鼾聲又起。引擎的聲音在車廂內(nèi)轟鳴,結(jié)冰的窗玻璃,車廂內(nèi)一片漆黑,除了前面的車燈,以及它努力照耀的模糊道路,偌大的河西走廊,更加孤獨和空曠。逐漸接近焉支山脈,我想到大月氏王國和匈奴,尤其是匈奴的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眱汕Ф嗄赀^去了,那些死難后葬在焉支山的匈奴人,是不是還有靈魂?他們的長刀和鳴鏑,挎滿敵人頭顱的戰(zhàn)馬,采胭脂花涂抹指甲的彪悍婦女,是不是還在另一個時空栩栩如生、一切如舊呢?我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在焉支山上看到了大片的青草和鋪天蓋地的油菜花,小小的金露梅長在深深的狼穴旁邊。清水從山的某處流淌下來,窄小的河谷內(nèi)白石林立,干枯的青苔顏色發(fā)白。在焉支山上,我總是會想起那些路過并寫詩的唐朝人,岑參、高適、李益和王昌齡,他們頭戴官帽,手捋長須,在古代的天空下看見人類命中的積雪,在滿是塵土的戈壁驛道上遭遇飛奔的蜥蜴和黃羊。
他們是留下詩篇的人,而我只是路過。
呼嘯的風聲顯得沉悶,猶如匈奴和大月氏的軍團,在河西大地上狂奔,稀疏的城市和村鎮(zhèn)在燈火中孤寂、清冷。我睡不著,想起了張騫、蘇武和班超,這些漢朝的人,他們?nèi)绾螐漠敃r強敵環(huán)伺的河西走廊穿過的呢?皇帝的節(jié)杖真的比生命重要嗎?帝國由此張開了遠眺的眼睛,絲綢之路就此貫通。后來我才知道,唐玄奘曾在這里涉水,滔滔河水冰涼刺骨,他身背的經(jīng)卷肯定有一頁掉落,發(fā)黃的紙張只在水面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他看不到的遠處的泥沙中。
我用手指擦了一下窗玻璃上的白冰,指尖發(fā)涼,繼而疼痛。從細長的劃紋里看見天空,只見一群星星在藍色的水面上靜止,閃爍的光亮模糊不清,讓我看不清它們的真實面孔。我不由得想到,龐大的秘密永遠都在遠離塵土的地方隱藏,在人類不可觸摸的高處,人類的仰望充滿夢想,也充滿了絕望。
進入武威市,我仍舊沒睡,驀然想到曾經(jīng)的五涼王朝、沮渠蒙遜、李暠,以及雷臺漢墓和臨水的天梯山大佛,還有著名的鳩摩羅什寺、海藏寺。細想起來,古涼州的人文,一點都不比其他地方的稀少。而在午夜時分,古涼州街道上不見一人,一字排開的空洞的路燈下,寒風吹動的塵土卷著紙片和塑料袋,那種無聲的滑動讓我想起舊朝的某些詩歌。我還想到,若是唐朝,這時候的涼州,肯定行人如織,詩人們在酒樓豪飲,面前是跳胡旋舞的波斯女子,此外,有酒旗飄飄的客棧,有綴滿羊皮燈籠的小吃街道。
夜晚的城市光亮多么短暫,可是一個同行者的猝然死亡給另一個人的震撼,卻久久不息。我想那個突然罹難的女子,要是還在多好!不用幾個小時,她就可以見到新婚的丈夫了。可事實就是這么殘酷。黑暗中我不由得嘆息一聲。進入烏鞘嶺腳下的古浪,這是傳說中穆桂英曾經(jīng)的疆場,此刻,麥苗在雪中深埋,寒風吹得大地崩裂。黃土山坡上懸掛著幾座外表灰舊的村莊,村莊看起來岌岌可危,卻又牢固無比。偶爾有幾家門窗亮起燈光,又很快熄滅。
向上的車輛在悶頭喘息,陡峭的山路讓我的身體大幅度傾斜。烏鞘嶺,它在天地之間橫亙的歷史和姿勢,真的像是漂亮的劍鞘。車到山頂,一聲嘆息,向下的俯沖讓我的身體感覺到虛空的漂浮,不停的搖擺使得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只紙船上的蝴蝶。我恐懼,在黑夜的河西走廊,把自己交給了鋼鐵,一輛車的行進引領了一車人的方向,時刻的風險令人心驚肉跳。
烏鞘嶺下,有一個地方叫打柴溝。那里是滿山的森林和干枯的樹枝,荷鐮提斧的青年在它的深處遇見傳說中的姑娘,青草和花朵是他們的洞房和嫁妝。世界上最美的事情總是在故事中完成的。迎面而來的華藏寺車站,空空的站臺只有幾個警察和鐵路職工迎風而立。
永靖到了,那是死在路上的姑娘的家鄉(xiāng),我惆悵,心臟微微收縮,有一種疼,像被刀子緩慢切割。生命多么脆弱?。⌒禄榈呐影?,怎么就死在了那么冰冷的異鄉(xiāng)?除了惋惜,還能如何?此時此刻,她的家人肯定接到了消息,起身趕往出事現(xiàn)場。我還想起了永登縣河灘村的村民,據(jù)說,那些村民的祖先大抵是東征的十字軍,那是一群迷路的男人和女人,來自西方的戰(zhàn)士和將軍,他們的永久駐留,讓我看到了大地任何一處都是生存之地的博大和寬容。
黎明時候,傳來黃河的濤聲,混濁的河水事實上也是一種清晰。似乎有人在羊皮筏子上唱歌,歌聲隱約,風生水起。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看起來混濁的水,比清水更容易洗凈人的身體。關于這一點,我沒有試過,但我相信。
徐徐的光明在車輛的行駛中仿佛一張空白的紙張,稀黃的太陽只顯露出一個模糊輪廓。所有的樓宇都是灰黃色的,巨大的天空也是黃色的。街道上車輛飛奔,早已大門洞開的商場,不停地吞吐人群。我沒想到的是,蘭州的地面上到處都是灰塵,還很厚重,腳印雜亂,車輛橫行。我拖著沉重的行李,從汽車站到火車站,穿過眾多的人和店鋪。不算大的蘭州車站廣場上都是人,地下的錄像廳播放的聲音在地面回響,與車站廣播交織在一起。
蘭州的牛肉面真是好吃,唯一不能缺的便是那牛骨湯和辣椒。蒜苗也很重要。我倒是以為蘭州牛肉面這種吃食,可能是最緊湊的了,不用添加太多的配料,吃起來也尤其簡單和方便,有一種居家清淡飲食的隨意感。
當日中午,我擠上了東去的列車,過隴西、天水,穿過秦嶺,跨過黃河之后,就回到了太行山中的老家。春節(jié)返程,也只買到了到蘭州的車票。再次到蘭州,整個西北依舊天寒地凍,風拂面如刀削。那個年代,火車票太難買了,尤其是春運期間。我在售票廳盤桓了很久,實在買不到座位,最終還是決定,乘坐長途班車到酒泉,然后再轉(zhuǎn)車回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單位。到山丹,我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一個夏天乘車深入焉支山,那世界,整座山都在風中發(fā)綠,馬匹蹄音雜亂。我還看見了大片的油菜花,以及山包上孤獨的墳墓。
古時的甘州,現(xiàn)在的張掖,我也有些熟悉,身處其中喧鬧的大佛寺,感覺歷史很悠久,且充滿了禪意。我記得,自己在前幾年的一個秋天去到張掖,第一次拜謁大佛寺,進了很大的廟門之后,喧囂市聲驀然消弭,肅穆的佛陀在墻壁或者空地上,以壁畫或泥胎的形式,昭示著無上的仁慈和智慧。
由張掖向南,還可以去到祁連山北麓的肅南裕固族自治縣,那里有連綿的雪山、馬蹄寺的梵語,更有裕固族民眾的牦牛、羊只和馬匹,山間的青草高及人腰,兩腮緋紅的姑娘,總是以美好的歌聲與舞蹈迎接客人。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就想再去一次。日暮時候,我乘坐的這一輛客車,又行至那位女子死亡的路段,雖然記不清具體的位置,但心仍舊隱隱作痛,覺得生命的脆弱和無常。
到高臺縣城,我想再去拜謁烈士。他們是英雄,其中的軍長董振堂將軍,是河北清河人,我的老鄉(xiāng),偉大的先烈。這使我既自豪又痛心。那個年代,凡是舍生取義的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更是時代的開拓者與建立者。我特別注意到高臺的地貌,幾乎都是卵石,城市之內(nèi)和城市之外,至少十公里都是被大水沖刷過的圓滑卵石,刨開一層,下面竟然還是卵石,少許的沙子覆蓋其中,一觸即漏。
高臺縣城之外,有著名的駱駝城,北涼時段業(yè)、沮渠蒙遜等人在此進行了一番經(jīng)營。唐代又成為建康軍駐地,收復安西都護府的王孝杰曾在這里做過長官。現(xiàn)在駱駝城周邊好像都是古墓,其中的文物大都價值不菲。終于平安到達酒泉,盡管我在離它近二百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邊緣工作、生活,但在心里卻把酒泉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了。這座城市的名字除了酒泉之外,還有肅州等稱謂。在陸上絲綢之路興盛的年代,酒泉也是一座繁華而又重要的城鎮(zhèn)。那個時候,它所接納和創(chuàng)造的,傳送與萌發(fā)的文化、文明,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令人敬仰的。
河西走廊歷史的悠久,王朝的出使和外族的侵犯,和親政策和絲綢織染起來的無數(shù)傳說,至今還都是活色生香的。對于偉大的絲綢之路而言,除蘭州、武威、酒泉、張掖、敦煌之外,它的沿途和兩端應當還有高昌、吐魯番、鄯善、烏魯木齊、和田等重要的城市與節(jié)點。
很多年前,我就有一個夢想,我離開西北的時候,一定要從棲身的酒泉,一路走到星星峽。在峽谷中感受大風穿胸的疼痛與快感,在陽關故址上和蜥蜴賽跑,到廢墟的深處采一朵馬蘭花,作為對歷史的一種祭奠,然后像詩人和猛士那樣義無反顧地繼續(xù)向西,在黃沙和戈壁之中,沿著昔日的駝隊和軍陣,不斷翻檢歷史的積雪和黃沙,沿著古絲綢之路,用心去感受消失的傳奇,以及古人的悲情與勇氣,體察當今世界背景之下的絲綢之路沿線。我想這是一段有意思且充滿想象力的途程,也是對西北乃至人類燦爛文化和文明的一種致敬方式。
我不想在沿途看到任何生命的不測或罹難。每個來到我們這個世界的人都是生命的奇跡,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就像這無休無盡的絲綢之路,盡管有過許多繁華和落寞、和諧與互助,文化和文化相互引證、觸發(fā)與促進,也有過各種矛盾、沖突,甚至隔絕與不安,但絲綢之路的本意是通達、促進與締造美好,是一種傳遞和融合、合作與共贏。這種屬性,是宏大的,更是微小的,與我們每個人的聯(lián)系和意義都是隆重的、深切的和積極的。
雪山是神靈居所,高處的雪似乎專為人間的靈魂而落,那種巍峨似乎也是專為人的存在而設置的高度。坐在怎么也跑不快的車上,向祁連雪山深處進發(fā)。駕車的司機是位女士,頭發(fā)金黃,臉色雪白,像個洋娃娃。坐在前排的穿藍色衣服的女士來自新疆,我似曾認識,但一時想不起——或許是時間將我關于她的記憶壓在了某一根隱蔽的骨頭里面。
不寬的公路蜿蜒,從河西走廊進入祁連山區(qū),路邊楊樹滿身翠綠,山巒呈蒼灰或深黑色。閑置一冬的田地已經(jīng)返青,更高處的雪山依舊沉默。看到一處龐大的墓地,每一塊刻有文字的石碑背后,都微微隆起一個土堆——骨頭不知道還在不在。這一景象,充滿了悲愴的宿命感。接連路過一些短短的旱橋,幾乎每一個橋墩上都用石頭壓著一沓黃紙,風呼呼地撕著它們的邊角——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感覺肯定與亡靈有關。沿途我和張掖的朋友柯英說了好多關于自己和這個時代、自然與生命、夢想以及愛情的話題,詩人倪長錄和魯青坐在后排,他們也在說著什么,或者什么都沒說。
陽光穿過車窗,落在身上,有一絲溫熱。在一道山溝前,我們下車。新春的草綠得可憐,沿著山溝一直向上,腳下沙土沙沙作響,幾只黑色的甲蟲倉皇奔跑??吹揭幻鏈\水泊,很小,幾乎沒有水,但它周圍的泥土是潮濕的,還有嫩草在萌發(fā)。
天空藍得要命。向上的路是一個傾斜的過程,我一直仰望,不環(huán)顧四周——很多時候,我的目標是直接的,不拖泥帶水、左顧右盼??掠l(fā)現(xiàn)了幾根沙漠戈壁獨有的鎖陽——絳紅色的頭顱,高出地面十厘米左右,姿態(tài)溫和,霸氣內(nèi)斂,神情優(yōu)雅如紳士。
《本草綱目》說:“(鎖陽)屬肉質(zhì)寄生草本,甘、溫、無毒。大補陰氣,益精血,利大便。潤燥養(yǎng)筋,治痿弱?!碑?shù)厝朔Q鎖陽為不老藥和沙漠人參。鎖陽野生于沙漠戈壁,零下二十攝氏度生長最宜,其所生長之處不積雪、不凍土。鎖陽寄生于白刺(泡泡刺)的根上。
鎖陽的根是土灰色的,并不重,這來自大地的神奇植物,是生命的某種象征。絳紅色的頭顱,蒼灰色的身子,它很優(yōu)雅、狂放,霸氣十足而又溫情脈脈,姿態(tài)強硬卻有分寸。我想這應當是一種品德,人和萬物都應當如此。
到肅南裕固族自治縣白銀鄉(xiāng),看到一座座新建的白色房屋,坐落在空廓的河灘一邊,四周都是山岡。柳樹掩映麥地,街上不見行人,車輛稀少。村莊背后是高聳的丹霞地貌,土黃色的,奇形怪狀,一尊尊,一座座,如獅子、猛虎、大象或者其他更為靈巧的動物。其中一座像是手臂挎籃、仰首向東張望的婦女,面色凝重,姿勢堅定。當?shù)厝肆晳T把這一帶的丹霞地貌,說成是當年霍去病驅(qū)逐匈奴的英雄雕像。我覺得牽強(或許是一種嫉妒心理在起作用)。我也想像過去的英雄一樣,在中國的河西走廊,長久并且牢固地留下自己的痕跡和夢想。
再轉(zhuǎn)過一道山梁,剛剛進入一道寬闊的河溝,車輪就被松軟、潮濕的泥沙圍困了,任它們急得冒煙,車還是原地不動。我們下來,幾個人使勁兒推,剛推出來,卻又陷進去了。我和倪長錄躬身抓住車身一側(cè),一聲大喊,兩個男人,竟然將車輛抬離地面。
我朝著闊大的峽谷張望,深深的彎曲的溝,看不到盡頭,就像我幼年所在的太行山,一道山溝就是一條道路,所有的進入都是漫長和艱苦的,無論在里面走多久,也都必須原路返回。我故鄉(xiāng)的太行山峰巒疊嶂、植被妖嬈,就連紅色的巖石上面,也覆滿了滴水的青苔。
面前龐大的祁連山表面荒蕪、干燥,遍野的草也很堅硬,布滿尖刺。已是五月中旬了,仍舊萎縮的零星的綠淺薄得根本無法與周邊龐大的土色相提并論。峽谷一側(cè)的土坡下,一小股流水像是人體內(nèi)的血液,流淌得無聲無息。
踩著干硬的沙土,幾個人東張西望,說說笑笑,兩邊的山崖陡峭而筆直,通體黑色。右邊的山坡都有陽光,左邊是丹霞,高高一座,形狀就像一只碩大的乳房。我仰望,忍不住又說,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像乳房,挺拔得像是不朽的夢想。
空谷靜寂,我們被陽光暴曬,被自己腳步濺起來的揚塵遮住了雙眼。
爬上一道山嶺,大片的丹霞地貌,一色蒼灰和褐紅色的大地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眼前,似乎火焰的余燼,在祁連山之內(nèi)聚集、凝固,又像是一片廢墟,抑或龐大的宮殿。登上一座山嶺,路窄得只可以容納一個人站立,我眩暈,仰望著像是一堆凝固的大地靈魂的丹霞。浮云不動,藍空深邃,如狼群狂奔的大風卷起塵土,洶涌浩蕩,穿梭不息。
我想到時間,還有風的力量,看不見的事物,刀子一般鋒利和持久。當?shù)卦9堂褡鍖⑦@里的丹霞地貌稱為阿蘭拉格達(紅色的山),最高海拔三千八百米,主要由紅色礫石、砂巖和泥巖組成,帶有明顯干旱和半干旱氣候印記,以四壁陡峭、色彩斑斕、形狀奇異著稱。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站在其間,充斥于內(nèi)心的唯一感覺是蒼涼、破損。
置身于西北,命運的改變似乎是不可抗拒的,而所有的改變都源于自我和外物的另一種力量,那是物質(zhì)對物質(zhì)的篡改,形體對形體的塑造。其中有一座獨立而起的石柱,周身粗糲,頭部呈龜狀,感覺堅硬而溫和,我突然有一種走過去撫摸的欲望。
我想它是空曠的、無奈的,長時間的挺立不僅僅只是為了經(jīng)受大風與時間的塑造。
我忽然間似乎明白了人類和萬物之所以生生不息的奧秘了,也似乎懂得了肉身與道德之間的嚴格而又容易被混淆的關系了。
和魯青跑下山坡,巨大的峽谷深邃而曲折,仿佛通往地獄和天堂的必經(jīng)之路。右邊一尊丹霞似乎趴著的老虎,眼望東方,迎送朝霞。鄰近的一座,像是偌大的皇宮,壁立千仞的高墻筑于危崖之上,我想一個人在這里當一個自給自足的皇帝也是幸福的:群山為我軍陣,青草作我嬌妻,風是最好的酒,還有正在盛開的滿身尖刺的銀露梅、金露梅。我愿用一萬年甚至一百萬年的時間,采集花瓣,做一張溫暖的花床。
山的陰影從頭頂覆壓下來,讓我身體涼爽,內(nèi)心發(fā)暗。我大喊一聲,再喊一聲,聲音在土紅色的丹霞山柱間如孤軍奔突、野狼逃竄。
再穿過一道長峽谷,對面坡上聳立著成群的龐大無比的蘑菇狀的丹霞——形似巨大的宮殿——我想這一定是上帝或者主宰祁連山的神靈在河西走廊腹地的行宮?;爻搪飞?,在巨大的河灘一邊,柯英和魯青又發(fā)現(xiàn)了幾棵正在生長的鎖陽。這幾棵比先前的更長、更為碩大。
我們回到原地吃東西,呼呼大風來自溝外,又來自溝內(nèi)。對面山壁上正在修路,一聲接一聲的炮聲蕩起大片白色煙塵。野餐,除了幼年隨父母在山地有過幾次之外,似乎再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了,我喜歡這樣的情境——人就像祁連山里的狼或其他動物,撤掉華美的餐具,一切都是天然的——就像舊時王朝的流放者和逃難者。
轉(zhuǎn)道芨芨溝,這里的丹霞形貌像是窗欞,是歐洲宮殿所獨有的那種,樣式結(jié)實而古樸,優(yōu)雅而又精致。在一叢開得極其鮮艷的金露梅和芨芨草的旁邊,我們照相。山坡是土黃色的,發(fā)白,芨芨草尚干枯,唯有金露梅,舉著幾片綠葉,美麗得讓人心顫。這時的山谷只有呼呼的風聲。我們這些喧鬧的闖入者——男人和女人,在山間,丹霞之下,看起來是浪漫的,但也還可能是一種不折不扣的驚擾和冒犯。
返回時,太陽還站在半空,我還想看到更多。我想要是能夠突然下一場大雨,丹霞就更像丹霞了,天空依舊藍,陽光普照,風持續(xù)吹起塵土?;氐桨足y鄉(xiāng),柯英下車買水,我站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以紅色的瓷磚墻壁為背景,拍了房屋和它背后的丹霞。人居與自然,生活的煙火和大地的聳立,感覺真是奇妙。路過來時的一面紅色的丹霞。路下的大片麥地被大片楊樹環(huán)抱,一些去年的麥秸垛間,停著一輛紅色卡車。綠色、紅色、黃色和遠山的蒼灰色,這種混合的色彩像是某種人生,或者人世生活的某一個生動細節(jié)。
五個人的丹霞行程,我相信同行的每個人都會若有所思,想到更多,肯定會有些深藏不露,并不都像我一樣張狂。對于深藏于祁連山間的丹霞地貌,我就覺得有些遠了,像一個錯覺,像一瞬間看到的海市蜃樓……風中的丹霞地貌,大風是塑造者和篡改者。在張掖市外,我又看到了來時的那一片墓碑。在夕陽之下,長河一側(cè),它們是徹底孤寂了的,橋頭上的黃紙依舊飄飄。夜晚的張掖,燈光之外,并不都是黑,一輪彎月停泊在樓群和人們頭上。窗外很靜,月光或者街燈穿過厚厚的布簾,打在我的胸口上,感覺像是祁連山頂滑下來的一塊冰雪。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