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朱山坡的小說世界,你會經歷閱讀不暢的過程。隨著閱讀推進,一個又一個疑問會接踵而來。就短篇小說《午夜之椅》(《天涯》二〇二〇年第五期)來看,“我”與芳、瓊、瑩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他們之間存在怎樣的情感糾葛?那把沙發(fā)椅竟然可以使人的情緒突變,如此奇特,如此魔幻,究竟意味著什么?對這些疑問,在未讀完文本之前,我們在欲說還休的敘述中,確實有些理不清。但隨著敘事的鋪開,我們會越來越興奮,越來越不能自已,越來越為作者的發(fā)現(xiàn)拍案叫絕。這是我讀朱山坡小說的審美體驗,也是我看好朱山坡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由。這種閱讀體驗根植于短篇小說詩學空間的建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朱山坡把小說當作詩來寫的藝術探索,發(fā)揚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敘事的詩化傳統(tǒng)。
從小說結構來看,這篇短篇在“我”與三個女性之間展開,看似講述尋常的婚變故事,但細究起來,你會發(fā)現(xiàn),它所顯示的不止于那種俗套的都市情感故事,而是在情感糾纏中蘊含了關于精神歸宿的終極追問,寄托了作者對人生境界或精神層次的思考。朱山坡的先鋒氣質及其“朝著經典寫”的膽魄,決定了這篇容易陷入通俗婚戀敘事的短篇小說的寫作難度。短篇小說是朱山坡近年來主要經營的文體。他追求“最純粹、最干凈、最接近詩歌的語言”(朱山坡:《文學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讀者的參與》,《文藝報》二〇一五年五月十日),這種小說語言往往使小說的敘述看似平靜如水,而在文字深處卻潛伏著驚濤駭浪。詩化敘事也是朱山坡同鄉(xiāng)林白所孜孜以求的。其實,翻開小說之際,作品標題就使我想起林白的中篇小說《回廊之椅》,這篇一九九三年發(fā)表在《鐘山》雜志的中篇小說是新時期以來女性主義小說中的標志性作品,曾引起文學界廣泛關注。這部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姨太太朱涼與七葉主仆二人同床共枕、相親無間。該小說通過唯美的敘述構筑女性烏托邦,把嬌艷、妖媚的女性之美渲染到了極致。林白以回廊之椅的寧靜神秘反襯男性世界的暴力動蕩,試圖去解構那個冷酷、猙獰的父權制“菲勒斯中心主義”。作為短篇小說的《午夜之椅》當然沒有這種性別意識形態(tài)訴求,但其敘事張力的構設卻與《回廊之椅》有異曲同工之妙。應該說,朱山坡的敘述語言是節(jié)制的,甚至顯得有些拙樸。他不愿意像林白那樣極盡鋪排之能事,因為他知道短篇的任務,就是以極簡的話語洞穿現(xiàn)實生活的秘密。
稍稍清理人物的情感蹤跡,可以發(fā)現(xiàn),該小說除了講述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在男主人公情感生活中還隱含著豐富的精神層次和心理層次,人物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次序可以簡括為:交易→占有→融合。芳將那把沙發(fā)椅連同“我”一起賣給瓊,以換取智障女兒的治療費用。愛情對于芳來說,不過是一場交易。而“我”和瓊看起來如膠似漆,相見恨晚,其實兩顆心卻是疏離的,表現(xiàn)為一種占有和被占有的關系:“瓊不懂畫。她只是崇拜書生?;蛘哒f,談不上崇拜,只是她能把一介書生掌握在手里覺得有安全感而已。每次以她為模特,畫到最關鍵的時刻,她總是露出小市儈的淺薄來,讓我大為掃興?!憋@然,瓊并非“我”所追求的理想對象。只有瑩,這個具有古典氣質的女性,才能與“我”達成精神契合,是“我”畫作的真正欣賞者,正如“我”所虛構的那幅奧運題材畫作中手執(zhí)火炬的少女,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所以,“我”畫的很多仕女都以瑩為模特。更重要的是,瑩把“我”從一個流浪漢改造成了愛情飽滿、躊躇滿志的男人,這個過程是芳和瓊所不曾見識的??墒牵@樣以精神相通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愛情為何也陷入了困境呢?你可能以為,原因在于“我”折騰的生意均以失敗而告終,陷入一無所有的境地,其實并非如此??梢哉f,瑩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女性,她之所以能成為仕女畫的最佳模特,就是因為她對物質的拒絕,抑或說她是古典詩意的化身。這一點從她的話語中可以得到印證:“你不能跟煙火味靠得太近。會熏死你的。”盡管瑩后來被一家廣告公司所騙,離“我”而去,但她對作為畫者的男主人公的勸告卻無疑是出自內心的,而從藝術創(chuàng)作角度來看,這何嘗不是對所有藝術家的告誡?
在一篇短評里,我曾把朱山坡的小說歸結為一種“詩小說”,而如何賦予小說以詩性的空間,寫出詩化小說呢?我以為,象征和暗示當是必不可少的修辭。如果說沈從文、廢名是現(xiàn)代詩化小說史的開山者,那么,新時期以來,汪曾祺、何立偉、殘雪算是小說詩化藝術追求中的杰出代表了。從史學意義上來講,朱山坡的意義也正在于此。的確,象征和暗示是朱山坡短篇敘事的重要策略。就《午夜之椅》而言,那一把神奇的沙發(fā)椅是解讀這篇小說的關鍵意象,因為這個意象統(tǒng)攝或主導著敘事的精神空間。這是一把神奇的憂傷之椅,之所以神奇,是因為作者賦予它一種特異功能,任何人,只要心中有憂傷,坐上去情緒就會失控。與這把椅子相匹配的主人必然是多愁善感的,而瓊顯然不屬于這類人,所以她要為它尋找新的主人。同樣,盡管芳經受著家庭的分裂之苦,屬于不幸之人,但也“勸我扔掉它(椅子)”。芳與瓊,雖然在身份和處境上有別,但顯然,這把椅子對她們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等同于她們生活中的“異物”。在某種意義上,兩個女性對椅子的態(tài)度,也暗示了她們與主人公的精神距離。
同時,小說中沙發(fā)椅又是一把心靈之椅。“我”之所以無法離開它,是因為要借助它畫出人的憂傷。哪怕是古代仕女,在“我”的畫作中也無不帶有憂傷之情。關于椅子之于畫者的神奇功能,小說中有這樣的描寫:“他們(前來畫像的人)興致勃勃地站在我的面前,一旦坐到椅子上去便慢慢變得深沉,繼而露出悲傷的表情,我再三提醒也無法讓他們恢復喜悅和甜美。因此所畫的畫像無一不滿臉憂傷或哀憐,仿佛是被畫者剛剛喪親,或已經知曉大難臨頭、厄運將至。而一離開椅子,他們便恢復常態(tài),恍如剛從另一世界脫逃歸來。”這里描述了被畫者坐在椅子上或離開之后的情緒變化。椅子魔幻般的神奇功能與“我”的畫作風格是一致的。而從椅子與主人公的關系來看,二者在精神氣質上也是相通的。所以“我”是這把椅子的真正主人,“我”與它融為一體。小說一再強調,“那張沙發(fā)椅的產權必須是我的。這是作為一個畫者最后的尊嚴”。是否可以說,這把椅子充當了畫者的精神道具,它與畫者的融洽無間,象征著高等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從隱喻功能來看,畫者所畫的人物,無論瓊也好,一般人也罷,畫出她們的憂傷,又何嘗不是畫者自我境遇的折射,抑或說是自畫像呢?
那么,主人公的情感裂變過程究竟意味著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先弄清主人公的現(xiàn)實境遇,也要把小說中無處不在的隱喻關聯(lián)起來?!拔摇睆男「S舅舅學畫,而畫作是傳達理想追求的藝術形式。失去三個女人,意味著主人公藝術追求的流產。一個流浪者的悲哀由此而生。除了瑩,沒有一個人欣賞“我”的畫,不但如此,瑩無異于一位藝術女神,是“我”創(chuàng)作的精神支柱,呼喚和催生藝術佳作。而小說開篇第一句卻顯示:瑩跳樓自殺了。這句話為小說奠定了悲傷的基調。不錯,朱山坡寫了一個悲傷的精神流浪者的故事。對此,作者除了通過椅子的無處安放,隱喻“我”始終被現(xiàn)實所驅逐的命運,還借助三個女性的話語反復暗示男主人公作為現(xiàn)實中的獨行者的悲哀。從另一個角度看,這種孤獨又是必要的,因為“我”肩負著藝術之神賦予的使命,必須向著更高的精神層次邁進。對此,作者以芳的父親所說的話加以暗示:“你跟我不一樣,你不應該只滿足于做一個好人?!倍摰脑拕t更直接,奉勸他遠離那些“人間煙火味太濃的地方”。朱山坡通過這樣的人性結構圖譜,向讀者傳達了他關于現(xiàn)代性的思考。主人公的孤獨是一種時代焦慮癥的表征,更是長期以來藝術家生存的普遍狀態(tài):在無盡的精神流浪中擺脫庸俗,走向藝術之圣境。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