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前的那個冬天特別冷,她卻總是起得很早,一到凌晨三點,眼睛就會準(zhǔn)時睜開,就像成熟的豆莢叭的一聲在風(fēng)中爆開。世界一片寂靜。整個世界都在沉睡。對于一般人來說,冬天離開被窩,就像孩子離開母親,總是十分不舍的??伤龥]有,因為湯婆子冷了,被子里沒有一絲熱氣,不再值得留戀。
那個黃銅的湯婆子,又扁又胖,是外公買的,用了整整二十年,是冬天里唯一給她溫暖的親人。整個晚上,她都靠它取暖。其實,家里早就裝了空調(diào),但她舍不得開,她說空調(diào)一開,電表像風(fēng)扇一樣轉(zhuǎn)得飛快,用不了多少時日,家就敗完了。她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電表的事,就再也睡不著了。
出門之前,她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把自己包得密密匝匝,只露出兩只眼睛。為了阻擋腳底的冷氣,她穿了三雙襪子。屋外很冷,打開門是需要勇氣的,就像跳進(jìn)了冰冷刺骨的湖水。村子里一片死寂。她的腳步很輕,像一只貓一樣行走,幾乎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響。
幾乎每天都有霧。下了霧之后,世界就更加朦朧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每天早早地出門。用她的話說,一天不上街,她就覺得自己要發(fā)芽了。
她左腳底生了一個雞眼,本來就走得慢,起了霧后,怕掉到溝里,走得就更慢了。有一次,她在村口見到一個人,便熱情地打招呼說:“這么早去哪里?。俊笨扇思壹茏哟?,根本不理她。她有些生氣,加快步子走上跟前,咧開嘴笑了起來。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棵樹。
出村的道路,兩邊都是小房子,上面貼著綠色的琉璃瓦,四周貼著白色的瓷磚。其中,有兩間小房子,一座住著我的外公,一座住著我的舅舅。外公在世的時候,愛打呼嚕,外婆不和他睡在一頭,外公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一聲外婆的名字,聽到她蒙蒙眬眬地應(yīng)了一聲之后,他才將心放在肚子里。有時候,她故意不理他,他就著急地起身。她喜歡看他著急的樣子。外公的小房子,并沒有封死,留了一個活動的口子,到時候,她就從那里鉆進(jìn)去,像鉆進(jìn)他熱乎乎的被窩。
每天去一次鎮(zhèn)上,是她生活中的一項重要儀式。如果哪天走不動了,只能站在自家的場院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那就離入土不遠(yuǎn)了。不過,她也明顯地感覺到,最后的時刻越來越近了。她上街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到家,她要在躺椅上休息很久才緩過勁來。
街上亮著路燈。她的鞋子在水泥地上發(fā)出疲憊的摩擦聲,像是被人硬拉著往前走。拐過一個拐角,她進(jìn)入了破敗的老街。街上只有一家商鋪開了門,煤球爐上的水滾了,熱氣彌漫,宛如仙境。
那是一家賣早餐的小店,專門做團子。因為時間尚早,店里只開了一盞燈。店主只要聽到腳步聲響起,不用抬頭,就知道她來了。她也不開口,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來。不一會兒,三個青菜餡的團子、兩個蘿卜絲餡的團子便端到了她面前。她的胃開始暖和起來,手腳也開始暖和起來。以前,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團子,如今,每天都能吃到,這讓她覺得每天都是節(jié)日。她知道,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天都當(dāng)成最后一天來過。
(賀瀾薦自《散文》)